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迷路的故事

作者:舒 婷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文人的思乡情自古至今如长江黄河般奔流不息,不曾断绝。今天和大家共赏两篇散文,舒婷的《迷路的故事》和琼瑶的《山的呼唤》,两文都浸透着浓浓的故乡情。但是,这两位女作家并没有苏东坡那气吞长江的气势,而是用李易安似的委婉、迷离的语言汇成了魂牵梦绕、剪不断的缕缕乡愁。恰如冰心的诗句“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
  (编 者)
  
  之一
  
  连我爸都是出生在小岛上。小岛只有1.7平方公里。而我,就像外子说的:经常在家门口迷路。
  这都是真的。
  小岛色彩浓烈,由于它的玉兰树、夜来香、圣诞花、三角梅;小岛香飘四季,由于它的龙眼、番石榴、杨桃,甚至还有菠萝蜜。这些大自然的宠儿被慷慨的阳光和湿润的海风所撩拨,骚动不息,或者轰轰烈烈,或者潜移默化,在小岛上恣意东加一笔,西修一角,增增减减,让一个拳头大的地方,坠住千万游客的脚,使他们总也走不出去。
  幽巷、苔迹的石壁和风格各异的小楼都是同谋。
  有人告诉我,退潮时分,沿着栖霞落彩的沙滩步行,环岛一周不过个把钟头。我迷惘地摇摇头。今年春天,我带孩子从邻街的娘家回来。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在后面信步逍遥。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跟着孩子走错了一个胡同口,结果两腿走酸了,又几次问路,七弯八折才寻到家门口。平时七分钟的路程用了四十分钟。
  说起来谁也不信,只有外子照例嘻戳我一指,这类事件他记录在案的不知有多少起。
  有如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巴黎的凯旋门,日光岩是鼓浪屿岛的座标。早起开门,夜来掩窗,我都要和日光岩相互致意。岩顶永远密密匝匝一圈人,远远看去宛如一顶皇冠。有朋自远方来,都得带去晋见。只是岩下小路总是记不住,多少次都迷迷糊糊撞到那“此路不通”的木牌前,才讷讷然返回。因此,有人在公开报道中,揶揄我是不称职的导游。冤!其实,这也是游岛其中一味呀!
  现在我已不再越墙偷摘龙眼,听到有人咳嗽便屁滚尿流地鼠窜。但邻童夏夜偷袭成功,每每和我分赃。一把把簇着绿叶的鲜果,看过去那么清凉,多汁的夏天犹把残梦遗留在已不随风颤抖的枝条上了。你不能形容那滋味儿,只知道小摊上的果子绝不能相比。直到现在,一看到硕果累累的老树,我不由得要估量一下篱墙有多高,有没有狗,虽然岛上这些年不许养狗了。
  我儿子也出生在这小岛上。
  夜阑,我一手挽着摇篮,一手在稿纸上信手涂鸦。波浪汩汩溅溅,海也在抚拍她的摇篮,直到我们全在她的怀里入睡。梦中,儿子长成一片热烈、优美的小树林,让妈妈心甘情愿一再迷路。
  
  之二
  
  柏油马路忽高忽低,小巷时宽时窄,且极其洁净。许有些落叶、落花、落果,毫无狼藉之状,反生野趣。
  呵,小岛,我的家乡。
  1972年冬至1973年春的那些日子,小岛静得有些荒凉。外地人等闲不得进入前沿这个地域。本岛从14岁到20岁的男女学生,全到遥远的山区去怀念蕉风葵雨,就这样出了几个又“寒”又“瘦”的不景气的小诗人。在渡口看那些急匆匆上下班的人,忧患很深的脸上个个了无生气,连平时笛声般的海风也肃杀荼毒起来。
  渡口四株纤细的假槟榔,像站累了的老不换岗的哨兵。再过去,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船尾船舷晾起用树汁染过的、褐红色的男人衣裤和红色的女人短衫。渔女们手脚特别肥厚,眉毛眼睛乌漆生光,哑着嗓招呼孩子。船楼前的甲板上,围着一大锅白粥,每人盛上一海碗,两片大脚丫子八字分开蹲下,大口吸溜吸溜起来。人人惬然自得,浪兀自晃晃,船兀自摇摇,锅里碗里不见漾出点粥沫来。
  海岸上行人寂无,快到戒严时间,我爱在沿海一带流连,常常被跟踪,有时以为我是心碎的绝命女郎,有时怀疑我胸怀异端。
  久不受刀剪之苦的相思树,无法无天,把通往海滩的小路一一封锁起来,只露出一角木牌,粗重地喝叱:军事重地!人自然望之却步。只有我那迷迷糊糊的老毛病常常带我走入禁区,又安全地迷迷糊糊走出来。因为相思树争相掩护你,沙滩绝不出卖你的足音,星散的贝壳宛如阿里巴巴的财宝。有时可以看到一只大海豚,虽已“仙逝”,矫健的身躯似乎随时优美地弹起,化为一道银亮的闪光。
  更常看到的是搁浅的小船,它常常让我想起莱蒙托夫的“帆”,想到海和船的互相渴慕,想到现实和梦的距离。
  那时,迷路的何止是我呀。
  是回家的时候了,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依依不舍的相思枝频频拉住你的衣襟,紫色和蓝色的小花屡屡绊在你的脚上。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抬起来,你再不能动弹。
  一座小洋楼从荒芜的花园踮起脚望着你。小铁门锈坍在地上,高大的廊柱和雕花的石栏上落满鸟粪,依稀的花角被狗尾巴草淹没了。
  而,无数火焰在它玻璃破碎的排窗上燃烧,被遗弃的小楼活跃起来,光的手,在它一排排琴键上演奏,又愁惨又庄严又深邃,吸引你,逼迫你又控诉你,小楼有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在瞬间,它把人拉近它的磁场里。
  直到夕晖老去,寂然而无声,你的灵魂和——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