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现代人的困惑

作者:阎 华




  作者简介
  
  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很早就开始尝试写作,1907年第一次公开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失踪的人》《审判》《城堡》,中短篇小说《变形记》《在流放地》《饥饿的艺术家》《猎人格拉胡斯》等。此外,还有大量的散文、寓言、格言和书信、日记。他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曾要求好友布罗德在他死后将他的手稿全部销毁,所幸布罗德没有这样做,而是加以整理、发表,使其传诸后世。
  卡夫卡一生的作品很多,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极为深远。他与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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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人语】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收录了《大路上的小孩》《桥》《在流放地》《饥饿的艺术家》《变形记》等大量经典作品。他的小说揭示了一种荒诞的充满非理性色彩的景象,个人式的、忧郁的、孤独的情绪,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绝、陌生、不可理解。无所不在的人的异化,成了他着意阐发的一大主题。在他的作品中,叙述者往往与主人公合一,同时将情节进展置于次要的地位,而代之以冷静细致、逻辑严密的推理分析。他惯于超越时空的限制,用完全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非现实主义的内容,用这种反差强化荒诞感。他用一种简单、平实的语言进行叙述,却给作品设置了多个层次交叉在一起的多元结构,任何一种单一维度的解读都会面临失败。他的带有寓言性质的小说距现实生活有相当大的距离,后世的许多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如“荒诞派戏剧”、法国的“新小说”等都把卡夫卡奉为自己的鼻祖。
  卡夫卡的作品充分体现出一种表现主义的艺术精神和创作技巧。表现主义是一种反传统的现代主义流派,关注对人性和心理世界的发掘,关注对人的存在本质的揭示。而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则强调主观想象,强调对世界的虚拟和变形的夸张与抽象,强调幻象在文学想象力中的作用。《变形记》写一个小职员一天清晨突然变成一只甲虫,从此失业,为家人唾弃,最后在寂寞与孤独中死去。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表现了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
  《猎人格拉胡斯》写一个名叫格拉胡斯的猎人在抓捕一头羚羊时,不幸失足掉下悬崖而死。死后的格拉胡斯终日伴随着一条小船飘荡,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可他既不悲伤,也不失意;既不渴望生,也不畏惧死。他说“我曾愉快地活过,也曾愉快地死去”,这种独特的人生哲学引领我们探究谜一样的人生以及存在的意义。下面节选的是已死猎人与市长的对话,让我们一起来细细体会卡夫卡的写作风格。
  
  猎人格拉胡斯(节选)
  
  “你是谁?”
  跪着的先生并不惊奇地站起来答道:“里瓦市长。”
  尸架上的人点了点头,软弱无力地伸出胳膊指着一把扶手椅,待市长顺从他的邀请坐到椅子上后,他说:“这我以前知道,市长先生,可我总是立刻就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一切都在和我兜圈子。最好还是由我来问,尽管什么我都知道。您大概也知道,我是猎人格拉胡斯。”
  “毫无疑问,”市长说,“关于您的事是昨天夜里告诉我的。当时我们早已睡下。午夜时分我妻子喊道:‘萨尔瓦托尔’——这是我的名字——‘快看窗边的那只鸽子!’那的确是只鸽子,不过大得像只公鸡。它飞到我耳边说:‘已故猎人格拉胡斯明天要来,请以本市的名义接待他。’”
  猎人点了点头,舌尖在双唇间闪了一下:“是的,那些鸽子是在我之前飞来的。不过市长先生,您认为我该留在里瓦吗?”
  “这我还说不上来。”市长回答说。
  “您死了吗?”
  “不错,”猎人说,“正像您所看到的。那还是很多年以前,不过这很多年肯定是个大数目,在黑森林,那是在德国,在追一只岩羊时,我从一块岩石上摔了下来。从那时起我就死了。”
  “可您也还活着。”市长说。
  “在某种程度上,”猎人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还活着。我的死亡之舟行错了航线,一次错误的转舵,船长走神的那一瞬,我那美丽的故乡的吸引力,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依旧留在这世上,我那小舟从此就行驶在尘世的水域里。我就这样漫游着,本来只想住在自己山里的我,死后却遍游世间各国。”
  “难道天国没有您的份儿吗?”市长皱起眉头问道。
  猎人答道:“我总是处于通向天国的阶梯上。我在那无限漫长的露天台阶上徘徊,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而在右,时而在左,一直处于运动之中。我由一个猎人变成了一只蝴蝶。您别笑!”
  “我没有笑。”市长辩解说。
  “这就好,”猎人说,“我总是处在运动中。每当我使出最大的劲儿,眼看快要爬到顶点,天国已经朝我闪闪发光时,我却又在那只寂寞地滞留在尘世某一水域里的旧船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然在世上某一条荒凉的河流上,发现自己那一次死去压根儿是一个可笑的错误。尤莉亚,就是船长的妻子,敲了敲门,将早晨的饮料给我送到尸架旁,那是我们正沿其海岸航行的那个国家早晨用的饮料。”
  
  【读书人语】
  徘徊在通向天国阶梯上的格拉胡斯,可以看成是卡夫卡本人的化身,“卡夫卡”在希伯莱语中,意思是“穴鸟”。“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语,意思也是“穴鸟”。无论是“甲虫”还是“穴鸟”,卡夫卡写的都是自己。卡夫卡的文学世界中充满了再造现实的幻象。《变形记》中人变成大甲虫的虚拟现实,《地洞》所描绘的洞穴的生存世界,《骑桶者》结尾所写的一个人骑着空空的煤桶,“浮升到冰山区域,永远消失”的情景——这些都是幻象世界。他的小说中真实与幻象纠缠交错在一起,是无法分割的统一世界。卡夫卡的本领在于,他的小说图像在总体上呈现的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一个想象的梦幻的世界,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荒诞世界,一个具有神秘现实主义色彩的世界;然而,他的细节描写又是极其现实主义甚至是自然主义的,有着非常精细入微的描写,小说场景的处理也极其生活化。《在流放地》描述了一名军官以一种非理性的狂热,参与制造了一部构造极其复杂精妙的处决人的机器,并得意洋洋地向一位旅游探险家展示他的行刑工具。一个勤务兵仅仅因为冒犯了上司,就要被他投入这部机器受死,死前要经受整整12小时的酷刑。但是在勤务兵身上的表演并不成功,于是有了在20世纪现代小说中最具有反讽意味的一幕:那个制造这部机器的行刑军官最后竟自己躺在处决机器上,轧死了自己。机器的发明者最终与杀人机器浑然一体,成为机器的殉葬品,充满了非理性的荒诞色彩。
  下文节选的是《在流放地》中行刑的军官最后对自己执行死刑的情节。细细体会卡夫卡细节描写的逼真性,尤其对行刑机器以及行刑过程的描摹,更是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在流放地(节选)
  军官呢,已经转身走向机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机器,可现在看见他怎么摆弄机器,机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惊。他只是把手凑近“耙子”动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几下,直到把位置调得刚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来;他只在“床”边上抓了一下,“床”就抖动起来;毡团对着他的嘴,只见他实在是不想咬进嘴里,可也没有犹豫多久就认了,张口咬住了毡团。一切就绪,只有皮带吊在两边,显然没有使用的必要,军官根本不需要上绑。这时犯人发现皮带松着,以他看,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兵使劲挥挥手,俩人跑过去给军官捆皮带。军官本来已经伸出一只脚去蹬启动“绘图员”的手柄;看到这两个跑过来,就把脚抽回来,让他俩给自己把皮带捆上。可是现在他够不着手柄了;不管是士兵还是犯人,谁都不知道手柄在什么地方,旅行家又是铁了心站着不动。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皮带刚一捆好,机器自己就动起来了;“床”颤抖着,针在皮肤上跳动,“耙子”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经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想起“绘图员”里有个齿轮是要响的;然而一切正常,连一点嗡嗡声都听不到。
  …………
  “耙子”不是在写,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动人体,而是抖动着把人体向上往针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话,就把整个机器停下来,这毕竟不是军官所希望进行的那种动刑场面,这简直是形同凶杀!他刚伸出双手,却见“耙子”叉着军官那已经刺穿的躯体向上升起,往一边转去,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到了第12个钟头才会出现。鲜血,纯纯的血在向外淌,流成了几百条小河,连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现在连最后一个动作也卡住了,军官的身体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脱开,鲜血直流,悬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耙子”要回复原位,却好像没有摆脱本身的负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过来帮帮!”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道,自己先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自己在这头把脚向下压,那两个应该在另一头抱住军官的头,想这样缓缓地把军官从针刺上卸下来。可那两位犹豫着不肯过来;犯人干脆背过身去;旅行家只得走过来强迫他俩到军官头部那儿去。这时候,他却极不愿意地看见了死者的脸。军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丝死后应得的解脱;别人在机器里得到的,军官却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圆睁,仍具生命
  的气息,目光平静而充满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铁刺穿透了他的额头。
  
  【读书人语】
  在卡夫卡的表现主义小说中,真实细腻的情节最终是为了反衬整体生存处境的荒诞和神秘。它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陌生的世界最终隐喻了现代人对自己生存世界的陌生感,隐喻了现代人流放在自己的家园中的宿命。卡夫卡正是这样一个走在前面的,既反映时代,又超越时代的艺术先知。要细细品读卡夫卡作品的朋友,可选择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孙坤荣选编的《卡夫卡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