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台湾散文大师:许达然

作者:孙 立




  台湾散文大师许达然的散文很有“碎片书写”味道。他的写作有很大的联想性和跳跃度,但尽管碎片一块块闪烁,它们却都被缝合在一个更大的“整体”之中——那就是对斯土斯民的真正关怀,其中洋溢着理性的光彩和感性的温暖。质朴的文字、真实的情感,从许达然的散文中隐透出来,重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他对青春时光、家乡的眷恋,以及对社会的深刻感悟和省思。在精巧的文字韵律和句法的巧妙铺陈下,许达然的散文读来宛若诗歌;在优美的文字结构背后,更蕴含着极为真切的家乡情怀与社会关怀。他的散文《远地》入选山东版高中语文教材,今天,让我们一起走进许达然的散文世界。
  
  作家档案
  许达然,本名许文雄,台湾台南市人。东海大学历史系学士,哈佛大学硕士,芝加哥大学博士。现任教于美国西北大学。1965年获第一届“青年文艺奖”(散文),1978年获“金笔奖”,1998年获“府城文学特殊贡献奖”,2001年获“吴三连文学奖”。著有散文集《含泪的微笑》《远方》《土》《水边》《人行道》等。其散文自成一格,具有诗化、小说化的特点。创作结合知性与感性,突破中国散文抒怀为主的个人风格,提倡散文亦是参与文学,使散文具有社会意识,拥抱时代……他的散文翻新了台湾散文的传统历史,开创了新天地。
  
  作品选读
  蓦然看到
  许达然
  
  以为黧黑一片,可是一仰首,蓦然看到几颗星眯笑,也就微笑了。
  那夜,从梦里醒来,捻开灯,不知惺忪的是灯光还是眼睛。走到室外,只觉夜迷蒙,仿佛夜也在做梦,想仰首深深吸一口气,看到上弦月浮在山岫,像一艘画舫停在蓝海上,顿时觉得自己是船夫,随着地球航行。
  曾航去一个海岛。有一天爬山时,惊喜发现一朵百合花开在一片绿中。如果那次的爬山是一首诗,那朵在山上瞥见的百合花,该是最美的一句了。我没有采它的欲望,因为如果采它,它很快就枯萎,我不愿为花写挽歌,蓦然看到它已使我满足。如果想拥有一切所喜爱的东西,就不会有满足的喜悦了。
  摩西率领下的犹太人出埃及,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倏忽看到约旦河,多狂喜!茫茫海上,几乎绝望时,远远瞅见岛,使死沉沉的船充满希望与欢乐。在一丛陌生的脸孔中霍地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两个惊喜相遇。一个作家也许长时思索稿笺仍空白,却因瞥见一片云、一只鸟、一朵花或一棵树而勾起灵感。在一篇冗长的文章里,瞬间看到警句,多振奋!卡罗尔笔下的爱丽丝,梦中跌入兔子洞里,惊愕地看到一个与大人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奇境。蓦然看到的许多事物常使我们惊喜,但不是在爱丽丝的梦中,而是在我们现实的生活里。
  只不过是轻瞟一缕轻烟,你就袅袅冥思,而有一日的喜悦。人生许多美丽常开始于刹那。陶渊明采菊东篱下,那蓦然看到的悠然,从晋朝以来,不知羡煞多少人。一位将闭上眼睛的老人,恍惚看到远行的孩子回到身边,惨淡的嘴角顿时浮上一丝微笑,而含笑离开人间。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人生的画面还可以因蓦然看到而添上一笔。
  在炮声暂停的战场上,一个士兵疲惫地把视线移到天空,看到一朵云在飘浮,顿时使他陷入久违的遐思,忘记适才的紧张而松懈在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突然一声炮响传来,那士兵在遐思中倒下去。那士兵死得并不像战士,却像诗人;他死得并不悲壮,却凄丽。
  爱默生在日记里曾写:“自然是个轻佻的女子,以她所有的作品引诱我们。”说自然轻佻,也许是因她有太多的美。在大自然中,霎时看到的常觉得“美”;但在人间,见到的却常觉得“不美”。人这个筹码,常使大自然的天平不均。尤其是住在城市里的人,甚至整天嗅不到泥土的芬芳,如果把视线移向自然,眼睛与心灵就有许多欣喜了。
  三百多年前,英国有个年轻人蓦然看到苹果落地,匆匆一瞥使他构思了革命性的理论。思索蓦然看到的欣喜吧!那使生活轻松与丰富的酵母。
  
  瀑布与石头
  许达然
  
  在我有声有色的风景里,你是还未被别人发现的瀑布,清高洁白。就是因为那样清高才跌得这样惨,白白把自己交给山谷,咕噜咕噜积成清潭,嬉玩自己激起的泡沫;潭受不了,推开你,你沿路淙淙流荡,最后只好把自己交给海,变成浪。
  一大早,从暗处倾泻下来的阳光就缠着你不放,还制造影子,让你跳入;你怎样奋力都摔不开。阳光甚至嫌四周不够辉煌,还着色,更不合你透明的性格了。本以为入夜就可以免除这些干扰,偏偏月有时幽柔,下来照亮你的山歌。
  你的山歌总是奔放,然而即使在晚上都唱不出什么名堂。虽激昂如进行曲,也不过使附近无法行军的树,边听边摇边叹而已。既然活在你宏亮的声音里,那些树只好日夜摇叹了。
  鸟曾来过。不能啄你的清高,也不能栖息在你的清白上,怎样重奏合唱都比不过你,你又吵得潭里无鱼。鸟不愿在长年不安定的树上造巢,飞走了。
  风总是来。不能在总是冲动的你上面雕刻什么,又抱不走你;它一用力,你就和它挣扎不清。它若发怒挟雨而来,你淋久后也激动,竟不管下面已泛滥,还往下冲,你觉得很不英雄。
  因为是水,跌不死,所以才总是那么壮烈。其实你并没有你自己,也不知是谁。水总在推,只好向前,向前,不能再向前时,只好嚷着向下跳。总是向下跳,无时间思考,你觉得没什么可赞美的。
  不能赞美的也只是愤怒,却不知在咆哮什么,整天就落进自己的呐喊,自听自赏自鼓掌。虽然你的激情感动不了山的淡漠,你仍坚持力的表现;只是没被发现就不能发电,你觉得寂寞。
  在你无言的素描里,你拒绝是与世隔绝的瀑布。你宁可是无桥的溪中的一块石,硬不怕汹涌;不大,但从水面凸出给脚踏过。不稀罕什么雄伟,什么壮丽,也不计较是否被发现了。
  
  星
  许达然
  
  那时那颗星对我是女妖,浑身充满着诱惑。我要上去,去征服她。那时梦见自己是个英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后爬到天上,用一个筛子把那颗星筛下来,放在掌心,紧握着,紧握着,让它温暖我,也照亮我的前程。梦景是无垠的蓝,无垠的梦闪烁着无垠的喜悦。我就是这样在梦里扮演英雄耗掷童年的。
  要不是那天邻家那个小女孩嚷着要那椰子;要不是我还喜欢她,我也不会爬上那棵椰子树,被那颗星迷住,还未把椰子摘下,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要不是那年为了怕别人笑我是矮子,而总是要当摘星的英雄,我也不会跌断了一条腿,也不会离开故乡,到陌生的地方流浪。
  流浪到陌生的地方是为了遗忘,流浪到这里后,就爱上了夜。若说是在荒地上可以无阻碍地看星,不如说是在夜里你们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们。爱看星,虽然星闪烁着我童年的悲哀,却是我生命的夜里的寄托。爱数星,越数越多,越数越多,数的也许是我的悲哀,我总是数不到一百就不再数下去了。而且我总是被远远的那颗星吸引住,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它最远,因为它最小,因为它最孤单,因为它最冷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它。那就够了,如果它知道,也不会落下来的。
  就这样凝望。即使风雨袭来,我也等待,默默地等待也许是空虚,却也是一种满足。我何必祈求太多呢?星光当然不会给我影子,但只要给我凝望,我已不需要我的影子。事实上,我也忘记我的影子是什么样子了。
  就这样凝望。只想这样凝望。不再幻想。童年时,要到天庭散步,一如在海滩踯躅,拾很多很多发亮的贝壳,但只保存自己喜爱的那一颗,不因它最亮,只因我喜欢它。仍然是童年的梦,仍然是远远的那颗星,而我早已苍老。只这样远远地凝望。远远地凝望是我的欣赏,远远地欣赏是我的满足。
  远远地欣赏也是我的冷漠。远远的那颗星闪烁的也许是冷漠,我也满足于它的冷漠。而且如果有云梯可上,摘下那颗星,摘下的虽是冷漠,又要跌断我的另一条腿,我还是肯上去摘的。但无云梯,只有虚空。在虚空中,星的闪烁依然是闪烁,我的暗淡依然是暗淡。不再为得不到而伤心,不再想得到。如果得到,我又怕失去,我将忍受不住失去的痛苦。而且我根本得不到,既然得不到,就让我只这样默默地凝望,默默地欣赏。
  凝望之后仍是凝望,凝望的常是寂寞。一如那长长的椰子树习惯于它长长的孤独,我已习惯于寂寞,因为这是生活。就这样,我的热情自燃着烧掉了我的青春,烧短了我的生命,却依旧不了解生命。我认识的依旧只是童年里的英雄,依旧只是远天那颗星,依旧只是那个要我摘椰子的小女孩。而且记得她结婚那天我黯然离开故乡。而且记得那年我为她摘椰子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爱。而且记得我在冷漠里长大。
  或许别人忆起我的,是我的冷漠。我的冷漠已是我的墓碑。如果你们一定要为我再设墓碑,请不要刻上我的名字,只要简单地写下:他死了,那颗星依然闪烁。
  
  超级链接
  
  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
  ★有人说,文学比历史还真实,您研究历史,也写诗写散文,对这个您的看法如何?
  许达然:其实历史是一种解释,在这方面文学和历史可以连在一起。真正发生的历史我们看不到,即使看到,每个人对那个历史发生的解释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所念的历史都是解释,既然是解释,一定要用文字,在这方面它跟文学是一样的。既然历史是一种解释的话,今天对某一件历史事件的解释,明天也可能不一样,你对某一件历史事件的解释,也可能跟我不一样,因为我们的想法不一定一样。所以历史不是绝对的,或者可以说,历史主观的成分很高。可是我们一谈到历史,就以为历史不能改。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历史不像文学想象的空间那么大,例如发生在桃园县的事情,不能把它想象为台中县。文学就可以这么想象,明明是发生在台中县,可以想象成,或者解释成发生在台北县。
  
  用写诗的心情写散文
  ★您的散文和诗很接近,有时候不容易分……
  许达然:对,因为我一直认为诗和散文没有什么不一样,除非我们写的散文是论述性的,那就不一样了。假如是创作性的散文,我想跟诗是一样的。至少我是这样做,写散文的时候,我一直把它当作诗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