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错过

作者:林承雄




  这是最后一门课程考试,也是他最拿不准的一科。
  “考试时间还剩下15分钟,请考生抓紧答题。”
  很圆润的声音,像水汪汪的葡萄从干涩的喉间滑落。这是他平生见到的最可亲的监考老师,他知道她一定会认识他,读小学时,她教过他语文,他特喜欢她的课,喜欢那温婉的话语。
  最后一道综合题,他冥思苦想,无从下手。这道题共20分,他清楚地知道失去它,将意味着什么。
  进考场前,妈妈在耳边叮咛:“孩子,冷静点,你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但他心里很苦:“这三年高中,外加一年补习,并不宽裕的家已为他花了多少!而且两年前爸爸已经下岗,他的胃病老闹腾;妈妈给人家当保姆,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妹妹要人照顾。”
  “孩子,你得考上去啊,不然,找个体面的活儿都难啊!”老父常常提醒。
  “真的吗?”他曾困惑过,但他从不敢懈怠,他已经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打算了。
  她那轻柔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敲在他心上。
  她正在收拾缺考生的空白试卷。
  “老天爷,给我一个机会吧!”他伸手往兜拿清凉油,忽然他眼睛一亮,心里一阵狂喜。她在讲台上低头在试卷袋上写着什么。另外一个监考老师正走到走廊给一位要水的同学倒水。他颤抖着手偷偷从裤袋里摸出纸条,这纸条上就有一段是解答那道题的理论依据。昨夜他正复习到这一题,老师不久前反复提醒的。为了记住,他还默写了好几遍。早上起来时顺便塞在袋里,时不时掏出看看,加深印象。没料到临考前居然还呆在袋里。
  “嘀嗒!嘀嗒!嘀嗒!”指针飞快地奔跑着,他觉得浑身上下血液在奔流着,满脸火烧火燎的,脑门上、额头边汗涔涔的,十指尖湿漉漉的,眼帘一阵迷糊,似乎一个白色的影子打桌边轻轻擦过,还有一两声轻轻的咳嗽声在耳畔响过。
  “唰唰唰……”终于抄完了。他麻利地收拾好纸条,轻轻跺跺脚,使劲地搓搓手,长长地吁一口气,然后仰头欣赏天花板,看那风扇呼呼地转动,看旮沓角那只小蜘蛛来回奔忙地补网。
  然后他把视线移向站在讲台前的她,她依旧笑得满脸灿烂。他似乎记起了小学时她讲过的那个列宁打碎花瓶的故事,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他是个好孩子,懂事,诚实。对了,他还记起来了,二年级的一次课间,他跟同学在教室走廊嬉闹时,把一扇大窗户的两块玻璃给撞破了,他极力掩饰、辩解。回到家他惶恐不安地告诉了爸妈,给建筑工地当小工刚歇了活的爸爸,狠狠地挖剜了他一眼,愠怒地扔给他五块钱说:“快,快去五金店里割两块补上!你还想跟老师瞒什么?丢人现眼!”望着妈妈哀怨的眼睛,攥着渍过汗水的票子,他一扭头飞也似地向学校跑去。
  他爸爸后来在机械厂干了几年仓库保管员,沉稳憨实,大伙儿都很敬重他。可是新来的厂长要他帮忙圆融一批“私货”,他死认一个集体,坚决不干。于是,厂里头一批减员增效,他就因为观念陈旧思想僵化下了岗。妈老念叨这人死脑筋,可他就死认一句:我得对得住那红纸黑字——那满墙壁的先进、劳模之类的奖状。于是,他又去给泥瓦匠扛小工去了。
  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依旧像年轻时一样会说话,他似乎觉得那如水一般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一层涟漪,闪出一丝刺人的寒光,像冬天阳光下眩目的冰棱。那两颊的笑靥依旧如迎春花一般温柔、慈祥、含蓄。他不能再读下去了,他的心像塞了一捆荆棘,又像积了一堆厚厚的瓦砾。
  “铃铃铃……”钟声响起。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泥潭中被打捞起来,他终于如释重负地走出了考场。天很蓝,风很柔,他觉得刹那间满世界空虚了起来。他没命似地朝着家的方向奔去,像一只侥幸从猎人枪口下逃脱的兔子。
  半个月后,老父终因胃癌晚期走了。
  一个月后,他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同时收到了一封贺卡和一张1000元钱的汇款单,是她,那个曾经让他琢磨不透的她。“真诚祝你一帆风顺!”妈告诉他父亲病重时她常来探望。“多好的一个老师,要不是她,怎么有你的今天?”妈妈的话像针扎在他心上。
  开学了,临报到的前一天,他揣了一瓶酒,独自一人摸到后山,跪倒在老父坟前号啕大哭。真的,那次他太不自信了!即便那道题不做,他也会上重点线的。他知道父亲的为人。如果他还在,如果他真的知道……
  他斟满一杯酒洒在坟前,颤抖着点燃了入学通知书。
  第二天,他踏上南下的火车。不过,他不是去那所很多人羡慕的名牌大学。他混入了都市熙熙攘攘的打工流里。
  他给她写了封信,最后一段是这么说的:“老师,谢谢您的关爱!我现在只能这样做,心里才会踏实些,才对得起父亲,还有您……相信我吧!您已给了我不止一个机会,我不能愧对;真的,那是一次对爱的玷污!老师,相信我,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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