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羌塘草原——天路行笔记
作者:朱千华
2003年4月14日。上午。安多。
我顺利完成了中铁十八局中心医院的工作。我忽然意识到我就要离开安多。前后只生活了两天,我还说不清对这个云端小城产生了怎样的情感。但我知道,那一种由山顶积雪、哈达、把大地变成像白纸那么耀目的阳光所形成的颜色,随着强烈的高原反应和骤雨般紫外线的辐射,已让我的眼眸变得纯净和明亮,甚至在一年后的今天,当我置身这寂静黑夜回忆藏北安多时,斗室里光芒四射,一片辉煌,我周身春光,如沐浴在阳光中。我就要离开安多了。我知道,这一走,也许此生永不再来。霎时间,一缕离别的惆怅涌上心头。
但是青藏高原容不得你有半点儿多愁善感,甚至你身上积郁而成的那些颓废气息,在这高海拔地带,已被灼热的阳光、紫外线、低气压、凌厉逼人的寒风挤压得荡然无存。十八局中心医院的朋友带我驱车羌塘大地。我忽然感觉到,我所思念的杏花春雨江南的景致,在这里变得如一张粉色的纸,单薄而脆弱。
由安多向西,进入黑阿公路。黑阿线东起安多县城,西到阿里地区狮泉河镇,全长1350 公里,横穿世界上最大的无人区——羌塘草原。
我们沿黑阿公路西行,进入真正的羌塘草原。我们并无目的,凭自己的心情和兴趣只管向前开去。前面没有明显的道路,数条车辙印痕是路标,只要不离开这些印记就不会迷路。时令不巧,我没看到一望无际碧绿的草原。目力所及,皆是荒谷戈壁。连司机一共三人,我们驾着越野吉普长驱直入,放肆、疯狂、毫无顾忌。我想起一句俗语: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却是真的进入了羌塘无人区。我们在车上不停地摇晃、颠簸,那条车辙一会儿深深浅浅,一会儿又平坦安静。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2003年4月14日,初春的那天上午,我借着越野车行驶在从安多到羌塘无人区的荒原上。暖暖的阳光洒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像一股骀荡的春风,温柔地拂动着那些正在复苏的冰冷的生灵。一条荒凉的碎石车道,路两旁偶尔看到一两棵枯黄的杂草。阳光静静地躺在路上。四下里没有一个人影。
但是,荒原绝不是死潭一样寂静,它倒像一片汪洋大海泛着轻漪微澜。我甚至听到一种很厚重的气息,像远古沉沉的鼓声在荒野上奔走。一只老鹰盘旋于浩浩青空,不时俯冲下来,低低滑过我们的车顶,擦着地面,凝望一会儿,又向荒原深处滑去。在羌塘草原常常看到这些自由的鹰。它们在荒原上盘旋,姿态极舒展,优美极了。但是,每次当鹰向我们俯冲下来,我就分明感到一种由高空刺来的目光,像闪电一样迅疾。每当此时,我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惊颤和不安。我们一路摇晃着。越野车向茫茫的荒原深处开去,每往前一步,我们都受到那凌厉目光的逼视。警惕、凶残、狂荡、蔑视、深邃、犀利、冰冷、愤怒?我说不清。那种目光像锥子,追着我们。
驱车继续西行。我们看到无数的牦牛和藏羚羊。于是我们放慢速度,跟着几只藏羚羊走下去。那些可爱的精灵很机警,刚靠近,就闪远了;牦牛很笨重的样子,似乎总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长长的毛,垂到地上,像古代武将的披挂。进入西藏后,看到最多的动物,就是这笨笨的却又安详老实的牦牛了。
后来,越野车引擎出现故障。我们就下了车。大概进入羌塘深处,有几百里地,极目旷野,一个人影也没有。司机并不紧张,这种情形司空见惯。我终于可以真正踏上羌塘大地。我使劲用脚踩几下,地上泛起一缕尘烟,我感受到了高原裸露的沙碛。我没想到羌塘草原与我如此贴近,西部高原的宽广、辽远的气息,从脚下的土地丝丝注入全身。那时我情不自禁地敞开怀,张开双臂,努力伸向天空。天依然那样缥缈和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我就那样长久地把手伸向空中,像在接纳什么,又像在祈祷,等待某种愿望降临。我感到体内流荡着一缕温热的气息,感到一股巨大的温暖、平静和力量从茫茫无边的天空中传来,在我的周身涌动。那荒凉冷寂的羌塘草原,有一抹暖融融的绿色,浮现在我眼前。
刹那间,满目野花,严酷的羌塘草原上一片凄迷的景致。那是我梦幻了千百回的茫茫草原啊!像起伏的波浪涌向远处。在温暖的阳光下,像被雨水刚刚洗净,清朗、辽阔、宁静、充满芳香。每年春天将近的时候,鲜花盈野,饱满的蒲公英催放起一只只小伞。那牧草并不深,你情不自禁地五体投地匍匐下去。你的脸紧紧地贴着那些柔嫩的草,尽情地呼吸着鲜润的氧气。你看见了一棵花,很鲜美,红、白、紫几种颜色杂生,由一根细茎擎着,你忍不住努嘴去碰一下,有奇异的野香。抬头四顾,好多啊!在牧草中间,繁繁点点,缤纷斑斓,弥漫了整个羌塘草原。
可是,你的目光曾专注于一片落叶,一潭清波,一痕阶草,一段残垣败壁。你在故乡走到哪里都是小桥流水,蓬蓬远春,梨花带雨,碧桃满树。你在“水包皮,皮包水”的浸泡中变得浑身酥软,你的目光变得短浅,想象力凝滞,终日郁郁寡欢。你想到了远方辽阔的草原。你甚至去音像店买了德德玛、斯琴格日乐、腾格尔等歌手的VCD反复聆听,希冀从中找到一种遥远的感觉,好让自己精神饱满,心胸开阔,让自己那些作品远离精致、唯美、技巧而回归自然。你这才明白生活在水乡,温柔的水,实际上有着惊人的厉害。你焦急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有时你真想掀翻《花间集》,扔掉《扬州梦》,然后置身一场痛快淋漓的暴雨中,看看能否唤醒你久已沉睡的激情。
现在,我终于如愿已偿,置身久已向往的羌塘草原了,满眼都是欣喜的光芒。但是很快,那满目丰肥的野花牧草穿过季节,渐渐稀疏远去,我仍然看到它们向我拼命地挥舞摇动。太阳不知何时隐去。天空变得空茫。只一会儿,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我无法不被茫茫羌塘草原感动。我像雕塑似的立在荒原上一动不动,任由纷飞的雪把我团团裹紧。那时,我的思绪变得无比活跃。我想象着冰冷的雪花如何飘落在坚硬的石上,融入羌塘大地,唤起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又如何飘落在我的肩头,化为滚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