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老来才知亲恩重
作者:王春华
约翰·厄普代克(1932~),美国现实主义文学大师。曾于1964年、1987年两次获得全国图书奖,1982年获普利策奖。他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背景大都安排在家乡宾夕法尼亚的小城镇上,写的都是中产阶级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与家庭琐事,从中反映出美国精神文明的现况与实质。作品细腻,抒情流畅,风格精致优雅,以“兔子四部曲”饮誉文坛。
被誉为“美国中产阶级风尚的经典史诗性作品”的“兔子四部曲”,为美国文学留下了一个难忘的人物形象:兔子哈里。作家从1960年发表的《兔子,跑吧》开始,每隔10年,就会推出一部:《兔子归来》(1970年)、《兔子富了》(1981年)、《兔子安息了》(1990年)。这四部作品描绘了中心人物哈里·安斯特罗姆从26岁到55岁的人生历程。小说折射出上世纪四十多年间美国社会的变迁:50年代的保守、60年代的动荡、70年代的平庸、80年代的价值消亡。
对于约翰·厄普代克而言,创作灵感是源源不断的,尽管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始终坚持创作,发表于今年的小说《父亲的眼泪》,让我们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带给了我们情感的震撼。
【分享经典】
父亲的眼泪(节 选)
想起来,我只见父亲哭过一次。那是在艾尔顿火车站,火车还在运营着。我要去费城,赶那趟回波士顿和学校的火车。我急切想走,觉得家和父母亲对我而言已经有点儿不那么真实了。而学校,连同它的课程,还有它们激起我未来的希望,当然,还有我二年级时交上的女朋友,随着每个学期的过去而越来越真实。父亲和我握手道别时,我看到他的眼中泪光浮动,这让我大吃一惊,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了。
我觉得这是握手造成的:十八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机会举行这样的仪式,男人间的接触,几年前我们才摸索着开始。他个头比我高,但我也不矮,我感到他的手在我手掌中温热,同时他还努力朝我笑笑。我也发现他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不一样。不管我去哪儿,他都送我。我按着自己的想法长大,而对他来说,我却变得越来越小了。他一直爱我,但我以前却没觉得。以前这是些无须用言语表达的东西,现在他的眼泪说出来了。
老艾尔顿火车站是他喜欢的地方,散发着城市变迁、城市生活中小小隐秘的快乐味道。我在这里买了生平第一包香烟,竟没有惹起报亭卖报人的怀疑,尽管我才15岁,满脸稚气。他只是找给我零钱,还给了我一盒印有阳光牌啤酒的火柴,那是艾尔顿本地产的啤酒。艾尔顿是个中等工业城市,自从纺织厂南迁后,逐渐萧条起来。但同时,它还给居民们整齐划一的街道,美食,连同惯有的舒适和富足的假象。我记得,离火车站才一个街区,我就点燃了一根香烟,虽然我压根儿都不会吸,只觉得神经好像遭到猛地一击,人行道朝我竖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轻飘飘的。从那天起我开始赶上了那些早已吸烟的同龄人,开始了跟那些充满魅力的人的交往。
甚至我那常年在家的母亲,非旅行者而是阅读者的母亲,与这个车站也有联系:这是城里唯一可以买到《美国水星》和《大西洋月刊》的地方。就像弗兰克林街过去两个街区的国立卡内基图书馆一样,你在车站里面会觉得很安全。建造时它就打算永生永世了,因为那时看来铁路似乎要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四四方方的花岗岩殿堂,大理石地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周围一圈儿金边镶饰,透过阵阵煤烟仍能看到闪闪金光,高背候车椅和教堂里的靠背长凳一样破旧暗淡,暖气片哐当作响,每天四周墙壁也是嗡嗡的,似乎把它吸收的嘈杂声又送还给人们。报摊和咖啡店通常很忙碌,不止一个冬夜我和父亲发现候车室里总是暖暖和和。我们往返于同一所中学,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们的二手车要不发动不了,要不就卡在暴风雪中。我们只好艰难跋涉到车站,那里总是敞开着大门。
在月台上,远在半英里外铁轨上传来信号铃声,提醒我火车就要到了的时候,我们没有料到,这个车站,只搭载十个乘客去费城的车站,将像东行线上的许多车站一样,被关闭,用木栅栏围住。最终它矗立在一大片沥青空地上,像一个特大号的陵墓。曾经拥有的所有生命都被它静默地封存在里面,这个世纪余下的岁月,它只有屈辱地等待,等着缓慢发展的城市将它夷为平地。
但我父亲却料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泪光告诉我,时间吞噬了我们,曾经的我——那个男孩儿如果还没死去的话,也即将死去,我和父亲之间的联系渐渐减少。我从他那里获得的生命,现在我和它一起溜走了。远远地火车来了,火车头,闪亮的长长连接杆、高高的钢铁车轮,与它拖动的小小柔软车身不成比例。我上了车。父母亲看起越来越小,越来越短。隔着脏乎乎的车玻璃,我们腼腆地朝对方挥手。我打开书——《约翰·弥尔顿诗歌全集》——火车还未驶出艾尔顿那满是沙砾的市郊。
【读书人语】
德布是“我”的女友。在看到女友时,是很难想起父亲的眼泪的。在德布家拜见岳父后,“我”无所适从——正如德布面对“我”母亲一样,随着年华渐老,父亲的眼泪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最近一次聚会,是第五十五次,可能会让德布很沮丧——所有人都几乎七十出头,大部分一直生活在乡村,生活在离他们出生地不远之处,甚至就住在他们长大的房子旁边,半独立屋内。有些人是坐着轮椅来的,有些病得太厉害,无法驾车,只好由他们已到中年的子女充当司机,送过来。聚会节目表背面是去世同学的名单,越来越长了,从前的班花们有的发胖,有的瘦骨嶙峋,都成了老太婆,昔日的体育健将和普通人一样,借着心脏起搏器、塑胶护膝才能移动,在父辈们早已体谅地去世的年纪,我们才退休,代替了他们的位置。
但是我们却不是那样看待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瘸了、老了。我们看到的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同样圆圆、新鲜的脸、同样的圆耳朵、长长睫毛大眼睛。我们听到小学校里课间休息时愉快的尖叫声,高中舞会上、体育馆里蓝色射灯灯光闪烁,诱人的萨克斯风,本地乐队喑哑的喇叭,演奏着小夜曲。我们长期共同生活在小镇才有的简单淳朴之中,大萧条也没有改变它,世界大战的炸弹也从来炸不到我们这里,尽管这里也实行食品配给,尽管我们也有玩具坦克,也进行空袭演习。以前的竞争对手又点燃了竞争的烈火,然后又搁到一边了。老情人一度旧情复炽,又慢慢归于平和的温情,融入到广泛的爱中去了。当我们的班长,亲爱的安·马隆,拿着麦克风,考考大家过去的一些事情——老师的外号啦,早已消失的小吃店、冷饮摊啦,我们三年级和毕业那年演出的剧目名称啦,三年级时废物利用比赛的获胜者啦——四面八方传来答案的喊叫声。没什么能难倒我们。那时我们都在一起,在那里,我的另一半,西尔维亚也在他们中间,为那些长期珍藏的无用知识,友好地、起劲地鼓掌。
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同学,还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关于他的回忆经常冒出来。好几次都是正确答案——“威勒先生!”——在安·马隆的问题里。曲奇,曾经留过一级,留到我们班上,他比我们大一岁,现在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晚餐会后他还很活跃,他走到我跟前,斜眼看着我,好像有强光照着他的眼睛,热情地问我,声音沙哑,“你父亲,还跟我们在一起吗?”他忘了实际情况,但还知道说“活着”就跟说“死亡”一样,是不太礼貌的。
“没有了,曲奇,”我每次都这么说,“他1972年就过世了,第二次心脏病发作时就过世了。”很奇怪,我管一个74岁的老人叫曲奇,一点儿也不觉得唐突。
他点点头,表情庄重,又有些疑惑,“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他说。
我回答说,“我也很抱歉告诉你,虽然我父亲本有可能活过100岁,在看护院里欠下一大笔钱。”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