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望月

作者:陈 融




  她的出现可说是一个奇迹。她已蛊惑人类制造了绚丽多姿的神话和数不清的文字,今后还将蛊惑。她遥远,可我们对她都不陌生。从那高处洒下的清辉,水一般的真实流动,记忆一般的可咀嚼可回味。有形或无形的云团,簇拥着她,使得她像一个女王,雍容华贵,又纯洁无瑕。不错,她代表着文化、神话、乡愁、品性高洁的女性,多重的意义与身份集于一身,使她永远笼罩世俗之外的光环。
  月亮已在人类的头顶上穿行了多少年?令我惊奇的是她的优雅不变,冷静不变。世人习惯于称颂最忠诚的爱情为永恒的爱情。倘若这话被月亮听到,她对这种浅薄,只会报以淡淡的一笑,永远不会大呼小叫。在她最圆、光芒最撩人时,角落里恋人们的脸一览无余。他们本来都可以从对方脸上捕捉到未来的投影,但是都假装看不见,直到有一天,他们唱:都是月亮惹的祸。我要为她打抱不平,但又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她是天外来客,她从来就不属于凡界,因而她对人类的嘈杂、怨尤从来就不理不问。她的最大目标只是照耀,用她的光铺下无数条华丽、唯美的道路。人类关于月亮的描述不计其数,依我看,其最大的动机却是基于自身想象力的一种诱惑。也许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平凡,所以才将目光长久地投向一个遥远、广阔得超出自身想象的空间。长大后我知道,原来我们对月凝神、对月抒情、对月沉思,只是为了得到我们已获得的现有想象力之外的更大的想象力。
  在茫茫宇宙中,其实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星球,表面粗糙不平,体积庞大得难以计量,但是她旋转,轻巧、自如。是什么使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旋转,却无任何倦意?在她的漫长一生中,是否也有彻骨、不可抵御的寒冷和孤寂?因为无法哭泣,是否因此才拼命发光?发光使寒冷和孤寂可以忍受。
  月有阴晴圆缺。她的各种表情我都谙熟。
  上弦月、下弦月,她的缺,竟也成了一个优美的特点。在童话世界里,在各类儿童读物中,她是一样必不可少的存在。她的缺,是一些空白,是渴望,也是等待,像孩子一样尚处在向着圆满成长的过程之中。她传递出的诗意,勿需置疑。
  邻居冬冬是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儿,瘦弱、头发黄而稀薄。五岁那年,一场持续不断的高烧,从此夺走了她的光明。冬冬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耍,也许是残疾让她的自尊蒙受了太多的自卑。听到小朋友们发出的嬉闹声,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既羡慕又排斥的表情。白天,她坐在墙根晒太阳,腿上放着一摞图画书。她经常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嘴里喃喃自语,这时候的她脸上呈现出恬淡、富足的表情。冬冬的妈妈是我们小学校的美术老师,她家的图画书多得让我眼馋,因为是邻居,我得到特许,能够理所当然地分享她家妙不可言的图画书。晚上,冬冬最喜欢趴在窗台上听收音机里的童话剧。她倾听的样子十分专注,童话剧一字不漏地传输到她稚嫩的脑子里,她也因此成了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有一天,冬冬对我说,她摸到了月光,并且闻到了她的香味。我说,你骗人,我才不信呢。她说,真的,我真的闻到了,不信你也闻闻。我把头伸到一小片月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就好像真的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冬冬妈妈说,冬冬的想象力真丰富,将来肯定可以当作家。从冬冬妈妈嘴里,我第一次知道,想象力真是一样魅力非凡的东西,它竟使一个残疾孩子,产生出一个宏伟的目标,尽管这目标在旁人眼里是多么可笑。我为自己没有冬冬那样的想象力而耿耿于怀,甚至想,假如残疾的是我,我也可以拥有丰富的想象力,也可以当被人羡慕不已的作家。现在,当我想起童年时的那个假想,心,就会猛地抽搐起来——曾经,我是那样的残忍。一种官能的丧失或隐蔽,导致其他官能的迅猛发展,对女孩冬冬,确实是这样的。陶醉在一个华美的天堂里,却不知将来等待着她的未来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天堂能为她开放多久?在孩子眼里,世上没有苦难和残酷,即使有,也可以将它们编入童话,成为童话里最晦涩的一部分。幸与不幸,相隔只一步,但它们造成的结果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经历过成长的苦涩与艰难后,再回忆冬冬,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受。在漫长的黑暗中,在欲望与绝望交织、彻夜难眠的煎熬里,是否有什么人,闻到了她泪水中的芳香?是否有什么人,发现了她隐蔽起来的光芒?还是否有什么人,成为她那深不可测的灵魂里的守望者?
  而在天气晴朗、透明度极好的夜晚,月最圆时,对着月亮仔细看,就能看见一个裙裾飘飘的女子、一棵茂盛的桂树,和一只小巧的玉兔。神话的意义在于:它能最大程度地满足人类的眼睛和心灵,对事物本身却不具备任何现实意义。在广寒宫里,在神仙也不能推动的寂寞深处,嫦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自己单调至极的心情。没有爱就无所谓恨,没有悲也谈不上喜,也许只有她的悔才是一目了然的。她可以在宫殿上纵情舞蹈,她的舞姿堪称完美无缺,人类只有从远处观赏,却无法模仿。神和人的区别就在这里,这也印证了一个道理:美只能存在于高处,可是这里还有一个真理:高处不胜寒。就像嫦娥,她终年拖着长长的、优雅的裙裾,却不得步出广寒宫一步。因为她已成仙,便不能像人一样四处诉说,她的隐忍、她的沉默,金子样可贵,但是对她自己却没有任何价值。只有一只跟她形影不离的白兔,能探及到她那大海般的孤寂的深度中的一半。她俯视人间、偷窥人间,我猜测,其实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成为一个普通女人,有七情六欲,有点儿反复无常,有点儿蛮横,有点儿坏,被人恨也被人爱的女人。我们的彼岸在天上,她的彼岸却在人间。
  上帝,虽然我们看不见它的脸,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公正和威严。人间处处有限制,有禁忌,可是我们梦想中的自由王国也莫不如此。上帝的智慧表现于,它在送给人类无边苦难的同时,还不忘记献上一些短暂的抚慰和麻醉。
  由是众生仰望。
  (选摘自《散文百家》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