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透过他人的灵魂看自己

作者:赵永军




  【作家简介】
  芥川龙之介,日本文坛最有影响的小说家、诗人之一。自幼受到中日古典文学的熏陶,上中学后广泛涉猎欧美文学,喜读易卜生、法朗士、波德莱尔等人的作品。被誉为日本文坛的鬼才。1927年7月24日,于自家寓所服安眠药自杀。著名作品有《罗生门》《鼻》等。其作品以题材丰富多彩、表现技巧高超、社会批评尖锐著称。
  
  【分享经典】
  
  【读书人语】故事开头,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凶杀案,作者以法庭呈堂证供的方式,通过“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砍柴人的证言”“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捕手证言”“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老婆子的证言”向我们简单交代了案情经过:一对夫妻在经过丛林时遇到了强盗,强盗杀死了丈夫并玷污了妻子,已被抓捕归案。现在令人感兴趣的是惨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强盗的口供
  
  这人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杀女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慢着,不管你们动怎样的刑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我已经被逮住了,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是昨天中午过后,我碰见一对夫妻。那时正刮风,笠帽檐的绸绦被风吹起来,我瞧见了女子的容貌──只见了一眼就见不到了,大概正因为这缘故,我觉得这女子好像一位观音,立刻动了念头,一定搞到这个女子,即使要把男的杀死,也干。
  杀一个人,在我是家常便饭,并不如你们所想的算一件大事。不过我杀人用刀,你们杀人不用刀,用你们的权力、金钱,借一个什么口舌,一句话,就杀人,当然不流血,人还活着──可是这也是杀人呀。要说犯罪的话,到底是你们罪大,还是我罪大,那就说不清了(讽刺地一笑)。
  可是能不杀男人,把女人搞到,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当时我是那样想的,尽可能不杀,一定把女的搞到。可是在那条山中大路上,当然不能动手。这样,我就想法子,把那对夫妻带到山窝窝里去。事情不难办,我成了他们的旅伴,便对他们说,那边山上一座古坟里,刨出了很多古镜同刀剑,我已偷偷埋在山后乱草堆里,如果你们要,随便给多少钱,可以贱卖给你们──那男子听了我的话有点儿动心了。以后──怎样,贪心这个东西,就是可怕嘛。半小时之后,那对夫妻便同我一起,把马赶上了山路。
  我们走到草丛前面,我说宝物就埋在那边,一起去看看吧。男的已起贪心,表示同意,便叫女的在马上等着,因为那草丛中,马是进不去的。我原这样打算,让女的单独留下,带那男子走进草丛里去。草丛开头尽是一些小竹子,约走了几十丈,就有一些杉树──这真是我动手的好地方,我把草丛拨开,只说宝就埋在杉树下。男子听我一说,就眼望着有杉树的地方,急急跑去。这里竹丛已经少了,前边有几棵杉树──我走到那里,出其不意地立刻将他按倒在地。他带着刀子,看样子也有相当武艺,可是禁不起我的突然袭击,终究被我捆在一棵杉树上了。绳子吗,我们当强盗的人,随时得爬墙头、上屋顶,绳子总是随身带着的嘛。当然,为了怕他嚷起来,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竹叶子,塞满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我将男子收拾停当,然后跑到女人那里去,说男的突然发了急病,叫她去看。这一招果然成功,女的将头上笠帽脱下,让我拉着手,走进乱草丛中,一到那里,她看见男人捆在树上──立刻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我从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女子,那时如果一个措手不及,刀子便捅进肚子里了,要逃也无处逃,肯定被她戳几刀,至少得受伤,可是我是多襄丸(强盗的名字),用不着自己拔刀,就把她的小刀子打落在地上。不管多强的女人,手里没家伙也就没有办法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没杀死那男人,就把女的乖乖地搞到手了。
  不杀死那男子,是的,我本不打算杀他,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号哭的女人,想逃跑时,那女人却发疯似的拖住我的胳臂,断断续续地哭喊了:“你死,或是我丈夫死,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得死,我不能在两个男人面前,受这样的侮辱,这比我死还难受。两个人中,我跟活下来的一个。”她就是这样,一边喘气一边说。那时候,我才下决心杀死那个男子(阴沉地兴奋)。
  我说这话,你们一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可是,那是因为你们没瞧见她那时两眼射出来的火光,我一见那目光,我觉得即使一下子会被天雷打死,我也必须将这女人做我的妻子,让她做妻子──这就是我那时唯一的心愿。这不是你们所想的下流的色情,当时我如在色情之外别无想念,我早已一脚把她踢翻,一溜烟逃跑了,那男子也就不会用他的血来染红我的刀子了。可是当我在阴暗的草丛中盯住女的脸色时,我已料想到如果不杀死那男子,我便不能离开那里了。
  我要杀人,便堂堂正正地杀,我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叫他同我拼刀(落在杉树上的那条绳子,就是那时忘记拿走的)。那男子满脸通红,拔出腰刀,一言不发,便怒火冲天地向我扑来──这一场恶斗的结果,当然不必说了。我们斗了二十三个回合,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请不要忘记,我直到现在还暗暗地佩服他哩,同我交手,能够上二十回合的,天下还只有他一个人呢(高兴地一笑)。
  我把男子杀死,回头去看女人,不知怎样──她已经不见了。我不知她逃到哪里去了,在杉树林里到处找,在落着竹叶的地上,不见她的影子,侧耳一听,只听到男子临死的喘息。可能在我们开始动刀时,她已逃出去找人叫救命去了。──我一想,现在得保自己的命了,我把刀和弓箭抓在手里,立刻跑回到来时的那条山路上。在那里,刚才女人骑的那匹马,正在安静地吃草。以后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我只在进城时扔掉了那把血刀──这是我的口供,反正我这颗脑袋迟早得挂在樗树上,那便请判我死刑吧(昂然的态度)。
  
  清水寺来的一个女人的忏悔
  
  ……我丈夫当然十分难堪,使劲扭动自己的身子,可是身上的绳子越勒越紧。我站起身来,连跑带滚到了我丈夫跟前,不,我还没靠近他身边,他便提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上。这时候,我见丈夫眼中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光,简直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直到现在我想起这眼光我还忍不住发抖。丈夫虽没开口,但从这眼光中,已传达了他心里要说的话。这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只是对我的轻蔑。
  多么冷酷的眼光呀,这比踢我一脚,给我的打击还要大,我忍不住嘴里叫唤着什么,一下子便昏过去了。等我苏醒过来,那穿蓝黑绸衫的男子已不知哪里去了,我的丈夫还捆在杉树上。我好不容易,才从落满竹叶的地上站起来,注视着丈夫的脸。他的眼光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有变化,又冷酷、又轻蔑。羞耻、悲哀、愤怒──我不知怎样说我那时候的心情,我跌跌跄跄走到丈夫的身边。
  “夫呀,事已如此,我不能再同你一起生活了。我决心死,不过──不过,你也得死,你已见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世上。”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这些话,可是丈夫还是轻蔑地看着我。我抑止了心头的激动,去找丈夫那把腰刀,刀已经被强盗拿走了,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幸而我的脚边还落着一把小刀,我便捡了起来,再对丈夫说:“我现在要你这条命,我也马上跟你一起死!”丈夫听了我的话,动了一动嘴唇,他嘴里塞满落叶发不出声来,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然对我十分轻蔑,说了“杀吧!”两个字。我像做梦似的一刀捅进他浅蓝绸衫的胸口。
  那时我又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丈夫依然捆在树上,已经断气,通过竹叶漏进来的夕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我憋住哭泣,解开尸体上的绳子。以后……以后吗,我再没有勇气说了,总之,我没有自杀的气力了。我想用小刀刺自己的喉管,我想投身到山下的池沼里,我试了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我没有死成。我太懦弱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寂寞地笑)。像我这样无用的人,我不知观音菩萨会不会怜悯我,我已失身于强盗,我不知我将如何是好……我……(突然剧烈地痛哭起来。)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