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海边城堡
作者：荒 原
小烟没工夫答应她。小烟的城堡已经修好了，这会儿正在挖一条通往小云城堡的暗道。那条暗道虽然只有两步远，也是很费劲的，他必须将挖出的凹槽全都用小贝壳镶起来。就像爹在工地上镶瓷砖。这样沙子才不至于垮塌。小烟做得很仔细，脸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滴，裸背上新暴出的皮屑斑斑点点，像是海水丢弃在岸边的泡沫。
暗道镶好了之后，小烟又找来一些小木棍儿，打算扎房箔似的给暗道加一层顶盖，再用破碎的海带覆上，然后掩上沙子。小云抿紧了嘴，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蹲下继续做她自己的事。
小云的城堡刚堆到一半。城堡的样子早印在她心里：尖尖的塔楼，窄窄的窗户，方块石头垒起的高墙。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她小心翼翼地用湿沙实现着心中的构图，可沙子不如爸爸手里的砖头听使唤，火球似的太阳很快就把湿沙晒干，而晒干的沙子经常崩塌，让她的努力一次次化为乌有。
不远处山脚那边的工地上，小云的爸跟小烟的爹正在脚手架上干活儿。他们是在建一座海滨山庄，供有钱人住的，漂亮得简直跟城堡一样。爸爸说：“你们俩只许在滩上玩，不准下海！”
七月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可工地那边还没有传来吃午饭的哨音。小云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不由得又仄眼去看小烟。小烟的鼻尖上坠着颗晶亮的珠子，手却一时也不肯停。小云只好转过脸去看大海，以便暂时忘掉不断塌方给她带来的不快。
海天相接的地方这时已涌起了黑压压的乌云，被两侧大山夹起来的海湾形同一个扁扁的山洞，越往深处越阴暗。“是不是爸爸他们没完成上午的定额，人家老板不许他们吃饭呢？”她自己这样想着，也就更没心情继续修她的城堡了。眼前浮现出爸爸瘦削的身影和那张很少见到笑容的脸，而小烟的爹却比她爸爸结实得多，无忧无虑得多。
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推向岸边，小云知道，开始涨潮了。可小烟还在专心致志地做着他的工程，像是做好了要搬进去住似的。
“你看啊，涨潮啦！”小云终于忍不住说。
小烟折着脖子去望了一眼大海，匆匆地说：“那还不快点儿干！”
小云迟疑着说：“干也不给工钱呀！你爹领到工钱了吗？我爸可是一分钱都没拿到手呢。”
“过会儿吃饭的时候，我夹一块豆腐给你，总行了吧？”小烟好像有些气恼，说话像卸车时放车厢板子，咣当咣当的。
小烟是男子汉。男子汉不吃饱肚子可不行，所以小云不打算要小烟的豆腐。“还是你留着自己吃吧，我爸每次都能让我吃饱。你爹饭量那么大，分给你一份，他自己怎么办？”
小烟不再说话，嘴角使劲抿着，跟他爹干活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海浪离岸越来越近了，刚才还能听见海鸥的鸣叫，这会儿满耳都是水声。小云的心跳加快了，于是重又蹲下来。她怕小烟骂她偷懒。
一组小小的沙雕，终于诞生在长长的、被潮水渐渐挤瘦了的沙滩上，显得倔强而羸弱。小云的城堡虽然外形略显简单，但门窗都掏得很逼真，院子里还插着三棵小草。小烟的城堡则远比小云的复杂而漂亮，四周筑有围墙，塔楼顶上还插着根避雷针，那条暗道被他遮掩得踪影皆无。
正当他们为自己的工程十分得意的时候，一道白沫弯曲着来舔他们的脚——潮水涌上来了。小烟急忙叫道：“快！快躺下！”便奋勇地躺进水里，背朝大海勾起双腿，把城堡护在他的肚皮和腿折成的夹角里。
小云没有那样做。当潮水舔塌围墙的时候，她眼里溢满了泪水。她已经到了会想心事的年龄，她想起两年前，自己也跟小烟一样有一个完整的家，吃饭时她总是坐在妈妈身边……可妈妈忽然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只好告别那个安静的、长着三棵李子树的小院，跟着爸爸出来打工，住在闷热的工棚里。
小云眼睁睁地看着城堡在泛着白沫的浑浊的潮水里一点一点垮塌，最后消失殆尽。就像她从前的家。
她咬住嘴唇，伸手去拉小烟的胳膊，说：“你别为它伤心啦，本来就是沙子做的，哪经得住潮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