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寓言、传奇与童话之梦

作者:石江明




  【大师小传】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最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他于1985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却因于当年猝然去世而与该奖失之交臂。卡尔维诺从事文学创作40年,不断追求探索和创新,力求以最贴切的方法和形式表现当今的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和信念。著有长篇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看不见的城市》《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及童话集《意大利童话》等作品。他的作品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于一身,以丰富的手法、奇特的角度构造超乎想象的、富有浓厚童话意味的故事,深为当代作家推崇,并给他们带来深刻影响。
  
  【经典分享】
  读书人语:《我们的祖先》分为三部曲:《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骑士》。这三部曲并不是一个首尾衔接、前后贯穿的故事,而是互不相干、独立成篇的三个故事。这部以异化为主题的作品既具讽刺,又充满了幽默,是卡尔维诺的寓言式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实际上,作者是想通过主题思想将它们连接为一体。他在《我们的祖先》后记中的一段话将这题旨说得很清楚:“我要使它们成为描写人们怎样实现自我的三部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性,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
  
  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听到的梅达尔多的故事了。原来炮弹并没有把他的身体炸碎,而是劈成了两半;一半被军队的收容人员收走了,另一半被埋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尸体之下,没有被发现。深夜,有两个隐修的人路过战场,弄不清他们是信奉宗教还是行巫术的,就像有些人在战争期间那样,他们生活于两军阵地之间的荒野里,或者按照现在人们的说法,他们将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拥抱在怀里,他们发现梅达尔多的半边躯体之后,怀着古怪的怜惜之心,把他带回他们的洞里,用他们储备的香脂和软膏治疗,救活了他。刚一恢复体力,伤员就辞别救命恩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讲完自己的遭遇,又让牧羊女讲她的身世。帕梅拉讲那坏的梅达尔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离家出逃到森林里。听着帕梅拉的叙说,善良的梅达尔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贞洁的牧羊女,也同情伤心而得不到安慰的邪恶的梅达尔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怜而孤独的父母。“还有他们!”帕梅拉说,“我的父母是两个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们是不恰当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们这时在那破旧的家里该是多么地伤心,没有人照顾他们,帮他们干田地里和牲口棚里的活。”“牲口棚在他们头上塌下来才好哩!”帕梅拉说,“我开始看出您有点儿过分多情。您的另外半边,干了那么多的坏事,您不生他的气,反而对他也似乎很同情。”
  “怎么不呢?我知道做一个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们并不相同。您也有点儿疯颠,但是您是善良的。”于是善良的梅达尔多说:“帕梅拉,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个完整的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报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这非常好,”帕梅拉说,“可是您的另外那半使我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他爱上我,不知他会把我怎么样。”
  梅达尔多松开手,让斗篷垂落下去,因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我也爱上了你,帕梅拉。”
  帕梅拉跳到洞外:“太高兴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个新的爱慕者。这人也是半边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们在还滴着雨水的树枝下面踏着泥泞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张嘴露出甜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么,我们做什么呢?”帕梅拉说。
  “我说上你父母那里去,他们太可怜了,帮他们干些活吧。”
  “你乐意你去吧。”帕梅拉说。
  “我是乐意去的,亲爱的。”子爵说。
  “我留在这里。”帕梅拉说着,同她的鸭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
  “一起行善施乐是我们相爱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还有其他的方式。”
  “再见,亲爱的。我将给你带些苹果馅饼来。”他拄着拐杖从小路上走远了。
  “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小羊?你怎么看,鸭子?”帕梅拉问道,她孤零零地同两只家畜在一起,“所有这样的人都该摊到我头上吗?”
  
  读书人语:人们开始不相信有两个子爵,而是认为子爵有双重性格,后来大家才认识到,原来子爵的另一半,善的梅达尔多回来了。善的梅达尔多认为他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痛苦,理解每一半物由于自身不完整而形成的缺陷。
  《分成两半的子爵》是卡尔维诺以童话的手法表现出来的关于善与恶,人完整的精神和灵魂的寓言。作者童话式的结尾又在向我们暗示,如果要想使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的美好,就要每个人都拥有完整和健康的人格,人格的分裂和精神的异化,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伎,人们整日在技术社会的运转中寻求财富、权力和欲望的满足,但是要想得到真正的幸福,却在于每个人的自身。卡尔维诺的小说轻逸、迅捷又意义深远,他笔下的世界有如童话般美丽、纯净,给我们留下深深的思索。
  
  撑着布单的人们累了。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我们准备好接人。就在这时候,天上出现了一个热气球。
  一些英国的气球驾驶员在海边做飞行练习。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装饰着彩穗、飘带和花结,挂着一个柳条吊舱,里面坐着两名军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闪闪的肩章,他们用望远镜观看下面的风景。他们把望远镜对准广场,观察树上的人、摊开的布单、人群,真是世界奇观。柯希莫也抬起头,注意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西南风的旋转之中,开始像陀螺一样在旋风中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动手减小——我想是气球的压力,同时抛出锚,以便抓住什么支撑物。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的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尖相齐的高度上,我们很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的眼睛在一瞬间里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儿,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热气球飞过海峡,终于在对岸的海滩上着陆了。绳子上只拴着那只锚。飞行员们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对别的事情毫无觉察。人们猜测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飞越海峡时坠落了。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得到看见他的遗体返向地面的欣慰。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我写这本书时,时常搁笔,走到窗前。天上空荡荡的,我们这些翁布罗萨的老人在绿色的苍穹之下生活惯了,觉得看这样的天空很是刺眼。人们说在我哥哥离去之后,树木悲伤不已,难以自持,纷纷倒落,又说因为人们玩弄斧子发了疯。后来,植被大为改观,不再有圣栎树、榆树、栎树,现在是非洲、澳洲、美洲、印度都把它们的树木和树根伸到了我们这里。古老的树种留在地势高的地方,小山上是橄榄树,高山上是松树林和栗树林。海滩上是红色的澳大利亚桉树和大象似的仙人掌,这样一类庭院观赏型的巨大的和单棵的树,剩下的就是棕榈树,它们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这些树都不适合在荒野上生长。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杈,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喉长尾山雀般轻盈的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一点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划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细如微小的种籽,忽而画圈圈,忽而画分叉符,忽而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周围配上叶片似的或乌云似的墨迹,接着全部联结起来,然后又开始盘绕纠缠着往前跑、往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读书人语:现实世界准则和内心准则的不同产生了超越的渴望,这种超越本身相对于现实冰冷的沉重又是如此之轻。主人公柯希莫是翁布罗萨(热那亚共和国)贵族出身,12岁离家出走,开始了他树上的人生,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65岁以后)被热气球带走……柯希莫终于没有回到他热爱的大地,他轻逸地飞去了,柯希莫带走了自己的传奇,也带走了超越生活的可能,带走了昔日的翁布罗萨,树木由于悲伤和乱砍乱伐已经纷纷倒落,柯希莫没给世界留下一点可依凭的痕迹。只有叙述者“我”,柯希莫的小弟弟,对着失去了绿色的空旷天空,知道柯希莫曾经存在过,曾经有人从这个沉重的世界上升向了无垠的天空。
  《树上的男爵》是《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篇幅最长的一篇,同时也是描写最细腻,感情最丰富,艺术表现手法最集中的一部作品。就是这样,卡尔维诺编织着一个个传奇般“尽善尽美的童话之梦”,用小说创作向人们展示了人生哲理,孜孜不倦地启迪人们对人类的命运和现实社会予以深入的思考,为探索文艺创作的新天地而奉献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