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穿过凌晨

作者:朱以撒




  凌晨,是上帝安排给世间万物睡眠的时间。
  这个时刻,不仅万物之灵长的人睡着了,森林、原野、河流也都睡着了。喧嚣嘈杂的都市步入安静,车水马龙的街衢变得开阔,横穿时无须再左顾右盼,只管走过去就是。
  以前,我对于凌晨还在工作的人是好感的。这时,公寓里只有两盏灯亮着,一盏是公厕的灯,另一盏就是勤奋笔耕者书房的灯。人们在第二天碰到他的时候,总会关切地劝他保重,语气充满钦佩,似乎也惭愧自己太不用功。有一次近凌晨,我想起一件急事,打电话给一位才子,谈毕,我很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把你从梦中叫醒。他急忙打断我的话,说哪里,我才开始工作呢!言语中似乎嗔怪我太小瞧他驾驭时间的能力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把凌晨占用了,便迟迟不起或上班哈欠连天,从身体各部分显示出不尊重凌晨的迹象。这时,熬夜的人就在上班时间拼命地喝浓茶、喝咖啡,想着如何对付漫长的白昼。神色不振、眼圈青晕、倦容满脸,就是违背上天安排的作息表的代价。“熬夜”这个字眼太形象了,肯定是某个熬夜者发明的。凡事到了“熬”,本身就暴露了一种无奈,似乎在算计着时光、苦斗着时光。对于精神和肉身都有限的人来说,怎么熬得过无限的时光。曾经有过几年的熬夜史。那时我以古人为榜样,仰慕头悬梁、锥刺股,以为要成才必如此。得不偿失的感觉是后来出现的。想到日夜的嬗替是有规律的、四季的轮回是有规律的、宇宙的运行是有规律的,渺小的人要抗拒这种规律,颠倒淋漓,迟早要吃苦果。在我的阅历里,最遵守时光规律的数农耕人家,作息那么一丝不苟,简单按时。他们没有手表,根据日影可知早晚。凌晨是农耕人甜蜜的梦乡,打着沉实的鼾声,为明日的农活积蓄力量。当然,他们不懂什么是“凌晨”,只知道酸痛的筋骨过了这一段时光已经舒服多了。
  凌晨对于一些人却是绝好的时机。他们白日蛰伏,凌晨出击,趁大多数人沉浸在温柔之中,警惕性降低到谷底,开始了黑色的勾当。总是有些人家的重重门锁被解开了,进入主人卧室,熟练地打开抽屉,打开橱门,取出现金细软,抱走皮包衣物,在主人的呓语中还原一切,安静走开。凌晨的光顾,一直要到天大亮主人起身,意识里感到异样,才惊惶起来后怕起来。事后又庆幸凌晨时分睡得那么熟稔,没有对肉体构成威胁。对付这些凌晨客人,对于有睡眠的人来说,真是一个难题。
  凌晨让我们躺着感觉,不似白天站着或坐着。白天是不宜躺着品味的,当年宰予昼寝,被孔夫子视为难雕的朽木,至今不能洗刷干净。一个人在白天躺着,总会让人把疾病、懒惰这些症状连在一起思想。而长卧不起,就是对凌晨的最好接受。凌晨由此成了最私人化的时段,凌晨被人吵醒,是完全有理由责骂对方的,因为对方破坏了上帝给予众生的安排。凌晨给了我们抵制、搪塞他人的盾牌。
  由于过度的放松,让人怀疑凌晨过程中肯定有称之为沉醉的东西。凌晨安置了我们,欣赏了我们的梦。梦乡的虚实、梦感的强弱、梦境的宽窄,在此时一一涌现。对于紧张了一天的人来说,这时回归了自己。不少气象变化在凌晨形成,转阴、转冷、转风,因此汉代哲学家王符觉得阴雨之梦使人厌迷,大寒之梦使人怨悲,大风之梦使人飘飞。人在凌晨的安睡中忘了自我,与自然合为一体,从脚趾微妙地感悟着时令的潜移默化,神游八极。于是有人笑醒于梦中,有人惊醒于梦后。
  凌晨在卧室的温馨中流过,结束了过去,朝着未来。谁也无须刻意追索,凌晨一觉,已经轻松地跨过百年,跨过千年。过去的凌晨如渗入沙漠之水,再也无影无踪,未来的凌晨,仍在明昧之间。
  有许多白日被我铭记。人们创造奇迹的表现多半在白日,壮怀激烈的场景多在白日上演。倘若让我们回忆凌晨有过什么壮举,还真的无法交代。凌晨易于让人遗忘,而对于朝阳初升、艳阳高照、落日余晖,在上边做文章的还真不少。由于光明的作用,这些阶段的明亮畅达和色泽斑斓,令人笔下易于生花。凌晨,说是夜色又不像,说是清晨又欠火候。
  穿过凌晨,就进入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