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少年书事

作者:王稼句




  如今我的日常生活,都在与书打交道,买书,读书,写书,编书,偶尔有人来谈,话题也离不开书。我不能想象没有书的生活,但要说到与书的缘分,那就得从没有书读的时候说起。
  我虽然出身在一个知识家庭,家中却几乎没有闲书,母亲爱读《红楼梦》,有过一部石印本,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卖掉了,我还没有记忆。当我有记忆时,找到一本沉重的大画册,那是父亲留下的。我想看,又不敢看,因为那画册里不时有让我恐惧的场面,这一页还是阳光灿烂,女孩抱着小狗嬉戏,下一页或许就是血淋淋的了。我胆战心惊地翻过来,看一眼,就跑到阳台上去,有时梦里还会见到,我并不知道那是卡拉瓦乔的《砍下施洗约翰的头》、伦勃朗的《被刺瞎眼的参逊》、鲁本斯的《伯利恒婴儿的虐杀》等17世纪名画。
  上小学前,星期天跟大人上街,观前街上有家书店,上几级台阶走进去,屋里黑黝黝的,桌上尽放着书,我东挑西拣,买本《动脑筋的爷爷》或《草原英雄小姐妹》,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也不知要看多少遍。母亲还给我订了一份《小朋友》,那真是每月一次的盛宴。当母亲从包里将它拿出来的时候,我就像小鸟一样飞扑过去,一手抢过来,奔回房里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晚上,躺在被窝里,母亲还拿了本书,给我讲故事,豌豆上的公主、卖火柴的小女孩、金鱼与渔夫,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在母亲怀里是那样温馨,那样甜美。那些故事正伴着这样温馨、甜美的感受留在我的记忆里。在母亲娓娓的讲述中,自己也不断想象故事的境地、人物的声音面貌,幼小的心灵里滋生出文学的意识,人与书就开始作情感的交流了。后来我特地买了《安徒生童话选》《普希金童话诗》《古代诗歌选》等当年读过的一些书,为的是纪念这段犹如初恋的读书经历。
  母亲工作的学校,离家很近,当年是江苏巡抚衙门,我经常去玩。一个很大的天井,古木森森,浓阴蔽日,北面有一排楼,楼下有一间就是图书室。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藏书空间,教室大的一间,一排排的书架,真让我觉得是书的海洋了。我就在书架上东寻西找,管理员常常笑着对我说:“小朋友啊,你能看这些书,就好了。”那些厚厚的满满是字的书,我当然是不会要看的。想来那图书室里的书,大概还没有我现在的多。
  我家是个大杂院,住着七八户人家。原来的房东老太姓陈名洽,无锡人,比我年长一个花甲子,读过书,但从未工作过,烧得一手好菜,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她的胞姐陈淑,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上世纪20年代末任苏州女子中学的校长;她的堂兄陈源,即陈西滢,《现代评论》的创办人和主要撰稿人。那时陈淑校长经常邀请一些文化人来苏州演讲,如胡适、徐志摩、杨杏佛都来过,他们演讲前后,大概也到这里小坐。故而陈洽老太常说,适之先生如何如何,志摩先生如何如何,嫂子凌叔华又如何漂亮而有气质等等,还拿出几张照片来,果然,她和胡适等在一起。对她来说,那真是一段可堪回味的绚烂年华。
  “文革”了,抄家,游街,批斗,烧书。陈洽老太似乎觉得不对头,一天晚上,就悄悄地将她的书寄放到我家里来。说来也好笑,总共只有三种:《说库》,装在一只小木箱里,共六十册;《三国志演义》,彩色图画封面,共三册;还有几本《苏州女子中学月刊》。外婆就将它们塞在床底下。过了两年,我懂事一些,突然想起床底下的那些宝贝,便瞒着外婆,偷偷拿出来看。先看的是《三国志演义》,那是繁体字竖排本,当然有很多的字不识,好在那时我已有了一本字典,居然断断续续地看完了。读后留下的故事情节也支离破碎的,唯有卷首那首词,读过几遍也就记住了,只是下片“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意思并不明白。还有就是识了不少繁体字、异体字,当然很多字是只读半边音。俗话说“秀才不识字,只读半边音”,我当时尚未有“秀才”的资格,但读半边音的习惯却一直延续到成为“秀才”以后。看完《三国志演义》看《说库》,难度更大,印象是模糊的,由此知道不少书名和作者,这并不是理解的结果,因为书名和作者排在一行,就烙在脑海里了。那几本《苏州女子中学月刊》却没有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个时期,我还读了《苦菜花》《吕梁英雄传》《红岩》《林海雪原》等小说,《红玛瑙集》《艺海拾贝》等散文集。记忆中,当时读书似乎都在夜里,坐在床上,嘴里含一颗话梅或橄榄,床头并没有台灯或夹灯,房中悬挂得高高的灯泡泛出昏黄的光亮,我一页页翻读着,有的还颠来倒去看几遍。秋夜里,窗外墙角的蟋蟀地叫着;冬夜里,寒风吹过树枝、电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境地里,我感受到了读书的快乐,书也就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陈洽老太客厅里重又挂起陈半丁画轴的时候,外婆就将那些书还给了她。她说,那几本《苏州女子中学月刊》不要了。又过了几年,我将它们找出来看,发现其中有几篇名人的演讲记录,有一篇是徐志摩的《匆忙生活中的闲想》,写得真是太美了。这是我第一次读他的文章,感受到诗人的流利和节奏:“苏州!谁能想象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现通译威尼斯)或翡冷翠(现通译佛罗伦萨),那是远在异邦”,“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地说出口,放心地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侬的软语一般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真给我极好的感受,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竟然有这样令人迷醉的魅力。
  严冬过尽,春天来了,虽然还曾有过春寒料峭的时候,但毕竟是春天了。我和书的因缘,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编者附记】
  《少年书事》写了少年读书的乐趣,而今王稼句先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读书的乐趣似乎与日俱增。他说:“时至今日,读书、编书、写书,成为我生活的重要内容,真是不可一日无书。”读而随札,集腋成裘,于是,一本又一本的书便从笔下流出。
  读书记是稼句先生著作中的一类。《笔桨集》《枕书集》《补读集》《砚尘集》《读书小笺》《煎药小品》《栎下居书话》《秋水夜读》《看书琐记》,无不与书有关。读者单看书名,就感到扑面书香。作家有博引、有考证,出入书里书外而融会贯通。文字平淡隽永,真挚坦诚,见乎性情,实在是读书的精妙文章。
  稼句先生著作中的另一类是苏州故事。苏州自然景观、人文风物都极为丰富,先生生于苏州、长于苏州,热心乡邦文献,锐意搜求阅读。读者又看到了作家或点校、或撰写的《苏州旧闻》《三生花草梦苏州》《姑苏食话》《吴门烟花》等书,追寻旧时苏州的烟雨梦痕,也描述今日苏州的华丽转身。
  (余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