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读文言

作者:陈四益




  1949年以后,已经很少有人用文言写作。二十多年前,我用文言写了几篇寓言,后来结集为《绘图新百喻》,又增至《绘图双百喻》,引起不少人的好奇与猜测。先是以为从什么古书上抄下来的,继而以为作者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出土文物”,及至知道其实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便多有人问及,是怎样打下的古文功底,是家学渊源,是从小读经,还是别有秘诀?每逢这时,我都无言可对。我读小学的时候,已是上世纪40年代,私塾早已废止,小学语文第一课课文记得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第二课则是“大家来上学,大家去游戏”。纯粹的白话。我祖父识字不多,一辈子当个小职员。父亲只念到初中便要承担养家的责任,全凭自学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小时候我有限的一点古代文学知识,就是三五首唐诗。别说经书,连《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这些称作“三百千千”的蒙学读物都没念过。就那三五首唐诗,也只记得那几个音,是哪几个字?什么意思?对不起,不知道。
  有一次,王蒙先生也问起为什么能用文言写作,我老老实实回答说:“‘照猫画虎’罢了。”王蒙听后说:“照猫画虎,也得看过很多猫才成。”我想,他说对了,我无非就是喜欢读读古文,渐渐地对那特别的声口也比较熟悉了。
  读古文,对幼童实在是很不相宜的。你想,连口语白话尚且说不好的时候,一定要他“之乎也者”,怎么得了?我所知道孔夫子《论语》中的第一句话,不是读《论语》而是看表演得来的。那是在抗战时期的四川,一出儿童歌舞剧的一个场景,是顽固的父亲,穿马褂、戴瓜皮帽,摇头晃脑地唱:“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因为那形象特别滑稽,曲调也很简单,听了一遍也就会哼了,不过究竟是什么意思依旧茫然得很。所以我从不相信什么四五岁的孩子读古文能够过目不忘之类的宣传,也绝不赞成叫几岁的孩子咿咿呀呀读经来承继“国学”。
  初中阶段,兴趣在读小说,当然是苏联的多,中国作家中读得最多的是鲁迅,对他非常佩服,虽然理解甚为浅薄。比较有兴趣地读古文诗词,已是高中阶段了。好像是1954年秋季开学时,语文课改用了《文学》《汉语》分开的教材。《文学》教材是张毕来先生主编的,从《诗经》《楚辞》《史记》《乐府》到唐诗、宋词、元曲及古文辞赋、小说,都有选目。作品选得好,老师也讲得好,于是便产生了兴趣,除了课文外,又去找了些其他作品。《诗经》读的是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译》,《楚辞》读的是沈德鸿(即著名作家茅盾)选注的《楚辞》,唐诗、古文则主要是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古文观止》。读,也不是从头到尾读,翻到哪里一看,读不懂就跳过,大致读得懂就看下去。因为喜欢,所以有些诗文读着读着就背下来了。
  读得稍稍多一点,觉得无论古文还是古诗,都有一个调调,念起来抑扬顿挫,好听得紧。经过父亲的指点,知道了字有平仄,平仄错杂,才能铿锵有致。辨别平仄,还有四句口诀: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平声之外的三声,统归于仄声。好在我是南方人,除了现代汉语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外,还辨得出也读得出现在已经派入平上去三声的入声字。古代诗歌,尤其到了律诗、绝句以至词、曲,平仄相当严格。古文虽然没有格律,但一样要平仄协调,读着才好听。譬如《滕王阁序》中“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吊古战场文》中“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念起来高低抑扬,自有一种美感。而短句的急迫,长句的舒缓,错杂为用,更有一种特别的情味。读一读《阿房宫赋》起始那几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自然体会得出。进入大学之后,阅读的范围更广,眼界也就更为开阔,知道用文言写作的各种不同文体也各有自身的格式与规矩。
  读古代作品,可以有不同的目的。作为研究,需要集中心力于研究的领域,虽可旁涉,不能太泛,好处是专精,缺点是往往专注于思想内容而忽略了对作品形式的欣赏。由于离开大学之后并不专注于学问,我的阅读多半是为了爱好和兴趣,所以那些艰涩难读的东西我并不喜欢,更多的是读那些古代作品中有趣的篇什。孟子的雄辩,庄子的恣肆,司马迁的叙事,《世说新语》的简洁与趣味,都吸引着我。还有那些野史笔记、书信、语录、联语、笑话、文言小说,思想活跃,文字随意,情味盎然,远比坐而论道的东西有趣,也都是我喜欢的。我的照猫画虎,多半是从这些“猫”处得来的底样,若是真要去做八股,就算应童生试,怕也非被黜落不可。我之所以说,我写的是些“聊斋体”的文言,就是向读者坦白渊源所自,以免读者不明底细,以为我真有出经入史、熔铸百家的本事。现在动不动就夸人“学贯中西”或“学贯古今”,其实是很少有人当得起的。
  以我的经验,文言作品读得多了,对那声口有了感觉,模仿也就不难了。“照猫画虎”之际,只要照那声口落笔成文,然后尽量减省文字,那么虽不中,亦不远了。鲁迅先生谈到作文,有一层许多人都知道的意思,就是“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答北斗杂志社问》)。又说,“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可惜很多人并不照他说的去做。这两段话看似平易,其实是很有用的。无论做白话文还是文言文,道理都是相通的。我没有鲁迅的才情,所以写过之后不是看两遍,而是尽可能多看几遍,待到觉得文字已经不好再减省,读起来也不觉得拗口时,这“猫”“虎”就有些儿相近了。当然这主要是指文字,至于思想、情节、结构的思索、组织与提炼,那是另外的功夫。
  二十多年前照猫画虎地用浅近的文言写了二百多篇寓言,后来就很少再用文言写作。许多话已经可以明白直说,无需借助古人衣冠。文言可以读,可以作为今天写作的借鉴,可以滋润今人的文笔,但似乎也不必提倡什么“新文言”,因为这种文体拘系太紧,容易束缚思想。至于文言词语,许多还活在今人的口头笔端,用得妥当,表现力要比那些生造出来的、谁也不懂的词语高妙得多。
  今天的中学生,要学的东西太多,科技发展的速度,紧紧追随尚不可及,哪能整天浸淫于四书五经!就是立志承继与整理古代文献,也必须有现代的知识、现代的思想和现代的眼光,否则难有新的创获。至于如我这样照猫画虎,若有兴趣,窃以为只需闲时浏览足矣,不必听信那些当代“经师”的忽悠。今日穿唐装、蓄髭须,摇头晃脑大赞其国学者;译过几篇古诗或发过一些议论便莫名其妙被捧为大师泰斗者,真有资格谈论国学的,实在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