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与书

作者:扬之水




  知堂为他的《书房一角》作序,开篇即写道:“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这话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并不难,只一看他所读的书,至少便掂出一点斤两来了。”可知“书房一角”是一个不很容易讨好的题目,当然以知堂的学识敷衍得教人有兴趣尚不算太难。谈自己如何爱书、读书是与之相似的题目,这里有一个不好掌握的分寸,并且我以为阅读方式原是很个人化的东西,实在很难形成对他人也照样适用的模式。如果在琐碎的叙述中尚能有些机智有些幽默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或者还能够取胜,而这偏偏都是我的弱项,因此一向藏拙。这一回却是再三推脱不掉,而友情的重负使人无法说不,不得已只好老老实实出乖露丑。
  我的读书生涯大约是从四五岁开始,当然是看现在差不多成了文物的小人书。那时候最常去的是王府井新华书店,地址在帅府园胡同口的拐角上,清楚记得店堂中间有一道高台阶,台阶下边是幼儿读物,台阶上边是青少年读物。大概没有过很久,我的阅读就上了台阶。当时读的书,现在想来大体可以别作两个系列,一是曹雪芹为代表的古典系列,一是以浩然为代表的红色系列。后者的影响至于上世纪70年代,前者的影响则恐怕是一生。
  遗憾的是青少年时代给我的读书时间太少太少,在没有书读的时代里,只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总在手边,成为随便翻开任何一页都有兴趣看下去的书。当然我至今仍对它充满感激,它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太容易出现字音读错的过失。
  上世纪70年代在王府井果品店开货车,与作为老相识的新华书店成为近邻,不过那时候书店只开放了店堂前边走廊一般的一个窄长条,叫做早晚服务部。我在那里买的第一部是《宋书》,第二部是《史记》,第三部为五本一套的《陆游集》,至今书脊上还保存着当年的编号,就广义的藏书而言,这便是我的藏书之始。只是《史记》中的第五册被一位友人假去未归,而缺了的一册实在再难配齐。在《读书》的时候,看见主编先生办公室里有赫赫然整齐的一套,于是用强盗手段抽取我的所缺,感谢他不以为忤,竟准了我的损人利己。
  曾经狠狠过了一把买书的瘾,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做资料员的时候。我负责编目,做索引,借阅,更兼采购。当时为资料室买了不少好书,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那批书很有价值,只是后悔许多好书没能给自己也买下来,而离开资料室之后,便是自己拼命买书的阶段了。
  书不能不拼命买,重要原因在于我的驽钝。坦白说,我读过的书很多,但是记住的和忘记的相比,后者占了绝大多数,缺乏强记之天赋的大脑大约有自动清除内存的功能。而这里的所谓记住也不过是以后重逢略觉面善而已,背诵则绝对背诵不来,甚至留下清晰之影像的也极有限。因此书不能不尽量把它“圈养”,一切只为使用的方便,就狭义的藏书而言,那是欣赏玩味的境界,为我永远不能及。说来我的终身大事也是一段借书还书的因缘,只是当时并没有读到《围城》,否则当会预先有所警惕,不过那也许就错过了一段好姻缘。如今小小的居室被书弄得不堪重负,生活中的另一半却对此抱怨不得,书的喜剧由他开场,自然是要合伙一直扮演下去。
  图书馆当然也是重要的。在国家图书馆办一个借书证,押金千元,不好好利用,岂不太可惜。然而跑图书馆的一个严重后果便是把看到的好书再想办法买回来,包括日本出版物和港台版图书。日本有一位老朋友长声君,台北有一位老朋友兴文君,算来定交差不多都已经十年以上,始终的君子之交,却是淡淡的长流水,架上的书,便是友情的见证。
  图书馆的另一大好处是可以大量浏览不值得买的书,——值得与不值得当然仅仅就个人兴趣而言。开卷有益的话真是说得太好了,跑野马式的泛览从来不会令人无获而归。它尤其适合搜索式的读书,带了极强的功利目的亦即猎获目的的读书。
  前不久友人为我写了一副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户即是深山”。字好,意思也好,于是驰书报谢,且询问联语出处。回书答曰:“此为梁思成先生书房所悬旧联,前些年偶于一照片上见之,我也甚感契合个人心境,因常记于心,原联撰者书者均未记得。”可惜我至今还没有一间书房,这一副最适宜书房悬挂的对联,只好委委屈屈躺在抽屉里。
  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我与书似乎是天生有缘。所谓“缘”,原本有着命定的意思,而命定,按照西哲的说法便是“性格决定命运”。那么该说是因为我的天性喜静,则除却读书、写字,我想不出还有哪些是更为适性的爱好。
  读小学的时候,教室正前方黑板的上端刷着排列为弧形的八个大红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是领袖的教导。后来读《诗经》,发现《周颂·敬之》中的“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用此八个字正好可以对应。“缉熙”,有积渐广大之意;“明”,澄明,即为学当求索不已以进于广大澄明之境。我以为,与书结缘,便会使我们总有着如此的向善之心罢。我曾在友人寄赠的书签上把它写下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今则转录于此,以与读者朋友共勉。
  
  【编者附记】
  扬之水女士家里书多,房间、走道摆满书柜,书柜里装满了书,沙发、茶几乃至地板上也是书。张中行数得上大学者了,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书。但是,他说,要论读得勤和快,与扬之水相比,自愧不如。扬之水的最高学历是初中毕业,靠自学的成绩被《读书》杂志选中,干了10年编辑。《柿楼读书记》是她的第一本书,以院内楼前树(合欢树)和柿树作为书名,后又有几部书话问世。她的书话,慧眼独具,富有识见,行云流水的文字幽雅妩媚,轻灵漂亮。离开《读书》之后,专于名物考证,即用考古学的成果研究文学作品,将诗文史籍和出土文物互相印证,解决诗文中的疑难。又是10年。《诗经名物新证》《古诗文名物新证》等虽属研究文章,但写得有情有趣,蕴含着学者的睿智和女性的情韵。董桥说:“写学术流水账不难,写带着学术视野的古代清风明月才难,我的朋友扬之水做得到。”扬之水女士写得一手具有明清风格的蝇头小楷,“清劲加秀丽加柔婉”(这是张中行的赞誉)。读者可欣赏封二题词。
  (余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