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拟书话·小约翰

作者:黄 裳




  这本书是一九五○年初我在天津买到的。宛如新书,道林纸印,非毛边。封面不知谁做,海滨悬崖,一钩新月在浮云中,有小孩在海岸奔来。在悬崖下部题书名、“荷兰望·蔼覃著,鲁迅译”。扉叶题“未名丛刊之一”,“鲁迅重译”。版权页只题“未名丛刊:12,小约翰,实价八角,不许翻印”一行,其下即为“丛刊”十九种的细目,有的有定价,有的题“即出”或“在印”“待印”。后两行云:“北京马神庙西老胡同未名社发行,有*号者北新书局发行。”
  鲁迅在书前有长长的译序,写得汪洋恣肆,实在是一篇绝妙的文字。可惜未收入别集,不大为人所知。此书自初译,继而出走厦门,转去广州,终于到处碰到“学者”,无奈逃进白云楼,用了一个月的时光,整理完毕。同时还不忘同译的齐寿山君,又时时说及自己语学的不足,和斟酌译文字句的艰难。并随意提起“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真是淋漓尽致地发挥了杂文的效能。
  我在买到此书后,曾在扉叶上写了一段题记:
  
  一九五○年元旦日,重返天津。离开这个城市已经十三年。一切似乎已不再认识。从前的温馨旧梦,在冰雪之中似乎都已经溶化,不再存在。重返南开,重过梨栈,重游中街,都如此生疏。第二天又到天祥市场遛旧书摊,看了几种明抄善本,这些从前只能望望然,现在则可以进而购取了,似乎是一种“进步”。然而新文学的旧本却极少,只在书摊上得此未名丛刊初版本小约翰,尚可满意。寒风凛冽中走入起士林,居然客满。绅士淑女,衣香鬓影,热闹之至。吃着杲良所十分称赞的蛋糕,果然不错。这蛋糕还是侍者给“匀”了来的,他说:“这是今天,要是昨天……”言外好不容易,颇有得色。于是称谢。人情温煦,亦复有趣。因记此一段。一九五○·一·二,下午五时,在中街起士林。
  
  在天津我前后住过近十年,我觉得这是第二故乡似的地方。从上面短短的题记中可以看出我对她的留恋之情。在梨栈左近,有好几家戏院,是我接受京剧教育的地方,我曾看过那许多名优的歌舞;那里有劝业场、天祥、泰康商场,吸引着我的是那些书店、书摊,我几乎出一本买一本新出版的新文学书本,足足有一箱,今天看来,无一不是“珍本”了,可惜给日寇一把火烧掉了。今天重翻《小约翰》,真不能不引起我说不尽的相思。
  
  【编者附记】
  今年新开的专栏“爱书家和书”,我们已介绍了多位知名人士,本期出场的嘉宾是黄裳先生。他有诸多头衔:记者、编辑、作家、翻译家等,如果挑最为突出的来说,公认是藏书大家和散文大家。
  黄裳说:“我是从小就喜欢弄笔的,更有强烈的发表欲。”他已出版的著作中,收入了1935年在南开中学撰写的《旅绥杂记》,这年16岁。今年89岁了,仍然笔耕不辍。70多年写的几百万言的作品中主要是散文,散文涵盖面极广,不少是与书有关的文字。这类篇章有搜书、访书的回忆,有书前书后的题跋。丰富的阅历和文化的积淀,使他的文章飘逸典雅,意态纵横,既有学识又有才华,既有历史感又有书卷气。
  编者这里选了《拟书话·小约翰》,与读者共赏。
  书话,指关于书及与书有关的人和事的一种新的文学体式。早在上世纪40年代,唐弢先生就着力于书话写作。他主张把书话当散文来写,说:“书话的散文因素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气息。”黄裳与唐弢早就是购书的同道,他赞同唐弢的主张,也写书话,并谦虚地说自己是在模仿:“仿弢公笔意,少少记之,因题为《拟书话》。”
  《小约翰》是荷兰作家望·蔼覃(1860~1932)的长篇童话。望·蔼覃是医师,又是作家。书中写了金虫的生平、菌类的言行、火萤的理想、蚂蚁的理论,充满了象征意义,已超过了一般成人的童话。鲁迅说:这本书“叙约翰原是大自然的朋友,因为求知,终于成为他所憎恶的人类了”。
  文中说的“鲁迅在书前有长长的译序”,指的是书的《小引》。鲁迅在《小引》中不只是叙述了他与友人合译《小约翰》的经过,而且说了他离开北京去厦门,又由厦门到广州的一个时期的观感,表现了对当时(1927年)社会黑暗、政治威压的郁闷与愤怒,以及对文化教育界某些人的厌恶与鄙视,如同一篇杂文。黄裳说:“写得汪洋恣肆,实在是一篇绝妙的文字。”
  黄裳是山东人,小时候随家人去了天津,在南开中学读书。后到上海,考入交通大学电机系。抗战爆发,1942年辗转到重庆继续攻读。学业未竟,应招入伍,任援华抗战的美军翻译。胜利后,到《文汇报》当记者。1949年11月,新中国成立的第一年,他作为《文汇报》记者到北京采访。途中由青岛至天津,回到他度过美好的少年期时光的城市。文中的一段“题记”,记下了他对第二故乡久别重逢的感受。黄裳认为:“写《书话》不妨稍详,甚至说些题外话也不要紧,也就是说不妨写得随便些。”
  黄裳的书始终有一大批铁杆读者,点一点读书网就可以看到“黄迷”之多,而且年龄有老有少、层次有高有低。读他的书话,如晤清风朗月,林中甘泉,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一份行云流水的洒脱。台湾书评人傅月庵一篇写黄裳的文章,题目就是直截了当的三个字:爱黄裳。(余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