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老纨绔子弟:董桥

作者:余 丹




  董桥深受中华文化之哺育,后较长时间旅居英伦,精读西方文化典籍,故淹贯博学,腹笥充盈,学识丰赡,在他身上中西文化兼收并蓄,合璧交融,既体现了中国文人的雅趣与智慧,又不乏英国绅士般的风趣和幽默。董桥的散文随手拾掇,皆成妙谛,意蕴丰富却不故作高深,而是以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形象说话,犹如古代禅宗彻悟。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春来草自青。董桥的运思缀文正是这个路数。加之他对事理与现象的把握迥异于常人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故而从其睿智雅致的笔调中读到为我们所不熟悉的表达方式,这样的表达方式不仅同样可以表达我们对世界的感受,而且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
  目前仍然用笔在纸上写作的董桥,声称自己最好的文章永远是下一篇。尽管身上融合了中西古今的太多种元素,董桥最终却概括自己是一个老派的纨绔子弟,自嘲中不无得意之色。
  (编 者)
  
  作家档案
  董桥,福建晋江人,1942年生。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制作人及时事评论、《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等职,现任《苹果日报》社长。董氏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深获海峡两岸三地读者倾心喜爱,董桥和金庸、黄霑、蔡澜一起,并称香港四大才子。著作主要有《另外一种心情》《这一代的事》《跟中国的梦赛跑》《辩证法的黄昏》《旧时月色》《文字是肉做的》《没有童谣的年代》《小风景》《故事》《今朝风日好》等以及翻译书籍多种,被喻为“香港一支笔”。
  
  作品选读
  
  给后花园点灯
  董 桥
  
  其 一
  香港阴雨,台北晴朗。飞到台北,公事包上的水渍还没有全干。心中有点感伤,也有点文绉绉。公事包不重,记忆的背囊却越背越重,沉甸甸的:二十多年前的菠萝面包、绿豆汤、西瓜、排骨菜饭、牛肉干、长寿牌香烟、大一国文、英文散文选、三民主义、篮球、乌梅酒、《文星》杂志、《在春风里》、黑领带、卡其裤原来都给二十多年烈阳风霜又晒又吹又烤的,全成了干巴巴的标本了,现在竟纷纷科幻起来,眨眼间复活的复活,还原的还原,再版的再版,把中年风湿的背脊压得隐隐酸痛:止痛片止不住这样舒服的酸痛。
  
  其 二
  感伤的文学。文绉绉的乡愁。薄暮中漫步敦化南路附近的长街短巷,深深庭院变成摘星的高楼,但是,琼瑶的窗外依稀辨认出琼瑶的窗里;于右任的行草舞出“为万世开太平”的线装文化;金里描红的风铃摇晃出唐诗宋词元曲;仿古红木书桌上的一盆幽兰错错落落勾出墨色太新的笺谱;墙上木架花格里摆着拙朴的陶土茶罐花瓶:“心中有道茶即有道”“和气致祥喜神多瑞”。大厦一扇铁门一开,走出两位小说里的少女: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国语,扁扁的《爱眉小札》,扁扁的初恋,像夹在书里的一片扁扁的枯叶。台北是中国文学的后花园:商业大厦里电脑键盘的噼啪声掩不住中文系荷塘残叶丛中的蛙鸣;裕隆汽车的废气喷不死满树痴情的知了。这里是望乡人的故乡:
  松涛涌满八加拉谷
   苍苔爬上小筑黄昏
  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
  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
  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
  
  其 三
  郑愁予诗中的诗人于右任死了,郑愁予却在武昌街化作童话里的老人:
  武昌街斜斜斜上夕阳的山冈
  一街胭脂的流水可得小心,莫把
  火艳的木棉灌溉成
  清粉的茱萸了
  就在这样古典的气氛里,林文月的十六岁儿子问妈妈说:“这个暑假,我想读《唐诗三百首》好不好?”妈妈打着哈欠说:“当然好啊,但是千万别存心读完。”“哦?”“因为那样子会把兴致变成了负担。”那个深夜,儿子还问妈妈说:“你觉得进入理工的世界再兼修人文,跟从事人文研究再兼修理工,哪一种可能性较大?”妈妈说:“研究理工而兼及人文的可能性是比较大。”“那种心情应该是感伤的”,读来“却反而觉得非常非常温暖”,像林文月到温州街巷子里薄暮的书房中看台静农先生那样温馨:“那时,台先生也刚失去了一位多年知交。我没有多说话,静静听他回忆他和亡友在大陆及台北的一些琐细往事。仿佛还记得他把桌面的花生皮拨开,画出北平故居的图形给我看。冬阳吝啬,天很快就暗下来。台先生把桌灯点亮,又同我谈了一些话。后来,我说要回家,他也没有留我,却走下玄关送我到门口,并看我发动引擎开车子走。我慢速开出温州街巷口,右转弯到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的交叉处,正赶上红灯,便刹车等候信号灯指示,一时无所事事,泪水竟控制不住地突然沿着双颊流下来。”
  
  其 四
  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经济起飞科技发达纵然不是皇帝的新衣,到底只能御寒。“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境界还是应该试试去领会的。聪明人太多,世间自然没有“信”之可言了。方瑜说:“有小偷光顾台大教授宿舍,教授们灯下开会商量对策,议论半天,最后达成协议。不久,宿舍大门口挂起书法秀丽的一块告示:“闲人莫进!”多么无奈的讽刺。多么有力的抗议。经济、科技的大堂固然是中国人必须努力建造的圣殿,可是,在这座大堂的后面,还应该经营出一处后花园:让台静农先生抽烟、喝酒、写字、著述、聊天的后花园。
  
  其 五
  鬼节那天,计程车司机说:“该到基隆去看。那儿最热闹,善男信女在水上放纸厝,有好多灯!”灯是传下来了,暖暖的,最相思,最怀旧,像红豆,点在后花园里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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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桥语录精选
  
  1.董桥话中年——
  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
  ——《中年是下午茶》,《跟中国的梦赛跑》
  2.董桥谈“爱书”——
  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藏书家的心事》,《这一代的事》
  3.董桥题立言三境界——
  著书立说之境界有三:先是婉转回头,几许初恋之情怀;继而云鬟缭乱,别有风流上眼波;后来孤灯夜雨,相对尽在不言中。初恋文笔娇嫩如悄悄话;情到浓时不免出语浮浪;最温馨是沏茶剪烛之后剩下来的淡淡心事,只说得三分!
  ——《夜读浮想》,《辩证法的黄昏》
  4.董桥论治学——
  今日学术多病,病在温情不足。温情藏在两处:一在胸中,一在笔底;胸中温情涵摄于良知之教养里面,笔底温情则孕育在文章的神韵之中。短了这两道血脉,学问再博大,终究跳不出渀渀荡荡的虚境,合了王阳明所说:“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
  ——《“语丝”的语丝》,《辩证法的黄昏》
  5.董桥谈写作——
  写作如练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洒洒一地水渍耳。一日,有客问中台港三地文风之区别,笑而答曰:大陆文章一概受阉割,枯干无生机乐趣;台湾文章底子甚厚,奈何不知自制,喜服春药,抵死缠绵,不知东方之既白;香港文章则如洋场恶少之拈花惹草,黑发金发左拥右抱,自命风流,却时刻不离保险套,终致香火不传。香火能传最是要紧。
  ——《书窗即事》,《这一代的事》
  6.董桥谈创作及风格——
  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正正直直生活了几十年,计计较较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
  任何感觉可能影响我的东西我都会抗拒。因为不抗拒就不会有批判的眼光,而完全没有批判的眼光,你就很难写出特别的东西来。一个作家,要有创意的话,就必须生活在个人的空间里。
  我的文章的风格可能和写的内容有关。比如,我写的文章如果和国外有关,我的心情可能会回到我在英国的八年的日子,还有在外面旅行的时光,而如果写的是比较传统的中国东西,我就会回到小时候在我父亲和老师的书房里的那段日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