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坚硬如水:龙应台
作者:丁瑊茹
3.中文文学有十分壮丽的散文传统,西方如英国以培根为代表也发展出一个平易而不平淡的散文传统。散文体裁多样、笔锋各异,请问能否举出几位你欣赏的散文大家?
在中文作家里我欣赏韩非的冷峻,庄子的放肆,柳宗元的内敛,苏轼的舒展,张岱的清澈。外文作家里我觉得柏拉图才气纵横,尼采的文字有性格魅力,写《湖滨散记》的梭罗用文字创意境的本事很高。活着的作家里我欣赏德国的Enzensberger(恩岑斯伯格),可惜中文读者不太认识他。
4.请谈谈你的散文创作观,有何古典理念?有何现代精神?
我写批评文章的时候,有几个“坚持”,第一是事实的掌握尽量完备,批评绝不超过事实范围,也就是以事实论断,但不做动机揣测。第二是对自己存疑,保留一个空间:会不会有一个我看不见的死角呢?第三是我自己必须经得起实践的考验。我所高举的道德标准,必须是我自己做得到的,也就是言行的一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都是高标准。一个人往往要被测试了,被诱惑了,才知道自己的品格真正是什么。
这些原则我当然不见得做得到,但它至少是我在暗示中检验自己的标准。我常觉得,写虚构文类(譬如小说)的作者,是可以言行不一致的,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在现实生活里可以是个委琐不堪的人,但是写杂文的作者不可以。
至于比较广义的散文,我觉得人们有两个误解,一个是以为说理的文章把道理说出来就好,另一个是以为抒情的文章把感觉抒发出来就是。前者忽视了散文对文字这门艺术的要求,后者忽视了散文对深刻的要求;深刻,可以是思想,可以是感情。
议论文章要成为散文,不能只有精辟的论点,见人之所未见,它一定要有文学的标准:逻辑的缜密、字句的精准通畅、结构的呼应关系、气势的拿捏、典故或意象的运用等等,也就是说整体文字的魅力,才是灵魂所在。再好的思想如果没有精炼的文字载体,亦即文采,也进不了散文的领域。
至于抒情文章,我没见过好的抒情文章是没有“洞见”的──让读者看见他之前看不见的东西:一阵美的悸动,一个瞬间的顿悟,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一个刹那间的发现。好的抒情散文绝不只是浮面的美文,它以作者感情或思想的深刻为读者带来“发现”,《赤壁赋》如此,《春夜宴桃李园序》也如此。
5.请谈谈你的生活美学,什么是你心中永恒的意象,什么是你渴望的探索?
40岁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懂历史;不懂得历史,怎么可能懂得现在?于是我开始探索历史,想从历史那个巨大的坐标里找到自己渺小的位置,张大了眼睛想看清楚。
51岁的时候,父亲过世,第一次经验至亲的人的死亡。我发现自己不懂死亡;不懂得死亡,怎么可能懂得生命?我才发现,面对深不可测的死亡,连一万年的历史也不过是一粒星尘。
那“永恒的意象”就是:我像一粒灰尘在无边无际无终结无起点的空旷里,张望意义。
(选摘自《南方周末》第10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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