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重读鲁迅的《我们不再受骗了》

作者:朱 正




  鲁迅写过好几篇赞颂苏联、为苏联辩护的文章。其中最为用力、也影响最大的是《我们不再受骗了》。这一篇曾经被编入中学语文教科书,是整整一代中学生都精读过的文章。这篇文章针对各国一些媒体说的“苏联怎么穷下去,怎么凶恶,怎么破坏文化”,逐一作了辩驳,认为这都是帝国主义的欺骗宣传。
  你说苏联破坏文化吗?鲁迅举出了《铁流》作者绥拉菲摩维支、《毁灭》作者法捷耶夫、《士敏土》作者革拉特珂夫、《肥料》作者绥甫林娜、《静静的顿河》作者唆罗诃夫(现通译萧洛霍夫)等等著名作家在西欧东亚都受到欢迎的事实作为反证。鲁迅写的这些当然都是有根据的。不过,这些并不足以洗刷破坏文化这一指责。让少数几个装点门面的作家在文坛上活跃,正好是为了掩盖更多的作家受到迫害的事实。
  现在我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所出的《苏联历史档案选编》中,引用一点迫害文化人的材料。例如札米亚丁,鲁迅在《竖琴》的后记里,称赞了他的作品,至于作家,只是说他“现在已经被看作反动的作家,很少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实际情况远比不让发表作品要严重得多。他已经被列名在一份《拟驱逐的知识分子人员名单》之中。又例如梭罗古勃,这位鲁迅多次提到的作家,连配给的一份口粮都得不到,申请出国也不被批准,作品也不能出版。也是作家、翻译家的妻子在绝望中投河自杀了。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还为“苏联的购领物品,必须排成长串”的现象作了辩护。他说:“但我们也听到别国的失业者,排着长串向饥寒进行;中国的人民,在内战,在外侮,在水灾,在榨取的大罗网之下,排着长串而进向死亡去。”这进向饥寒、进向死亡的两个长串,难道不是比排队购买食物的那一长串更令人悲悯吗?对比起来,这排队购买食物,就不但是可以忍受,甚至还是值得艳羡的生活了。
  这当然是极其雄辩的文章,词强足以夺理。可是,排在苏联商店门前购买食物的长队,是触目可见的现实,而鲁迅拿来作对比的那进向饥寒进向死亡的长队,却只是一种比喻和象征的说法。人不但会在内战外侮水灾榨取这些祸祟中进向死亡,即使是在幸福丰足的生活之中,人不也是每过一天即接近死亡一天了吗?在这个意义上说,每一个人从母腹来到世间,他就排入了进向死亡的长串之中。用这样一个反映大自然中新陈代谢规律的想象中的排队,来作现实中购物排队的对比,多少总有些不伦吧。
  苏联解体之后,人们从解密的档案中可以看出那些被长期掩盖的真相,认识到是僵硬的计划经济体制不能适应人类社会,集体农庄制度对农业和畜牧业造成了大破坏,这才是物资匮乏的真正原因。此外,还应该提到一个附加的原因,就是对外贸易的影响。在这篇文章里,鲁迅赞扬说:苏联“小麦和煤油的输出,不是使世界吃惊了么?”鲁迅注意到了苏联的小麦出口,只是这些本来应该供应居民的口粮,拿去换取硬通货了,对于国内食品供应的紧张,更是雪上加霜。
  为了反驳说苏联“怎么凶恶”这一点,鲁迅在文章里举出来的例证是:“正面之敌的实业党的首领,不是也只判了十年的监禁吗?”这在当年是一条轰动一时的政治新闻,媒体作了报道,众所周知。所以这里只提一句就够了,不必细说。几十年之后的读者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对“实业党”作了这样一条注释:“苏联在1930年破获的反革命集团。它的主要分子受法国帝国主义的指使,混入苏联国家企业机关,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该案破获后,其首领拉姆仁等被分别判处徒刑。”
  事情的真相如何呢?鲁迅不可能知道,这个所谓的“实业党”审判案,只不过是斯大林制造的无数假案和冤案中的一件。史学家罗·亚·麦德维杰夫著的《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中译本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关于这次宣传性的审判作了颇为详细的介绍。8位受审的,都是著名的技术专家,审判中捏造出的罪名荒唐离奇。斯大林亲自编导的这一场审判的一个重要目的是:用被告的供词来证明苏联面临武装干涉的威胁,搞一次极其广泛的宣传运动。审判还有另一个并非不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经济工作的失败提供替罪羊。计划经济体制斫丧了劳动者的积极性,计划中的高指标无法完成,物资匮乏,在居民中滋长了不满现状的情绪,于是找一些技术知识分子来开刀,说经济生活中的困难是因为他们组织了怠工之类的破坏活动,从而把人们的不满情绪引到这些被告身上去。果然,他们引起了人们的愤恨,在审判进行时,苏联所有机关和团体都纷纷集会,与会者都要求枪毙“实业党”的领导人。最后宣判竟是一个不杀,首犯拉姆仁(按:在本书中译为“拉姆津”)才判了十年监禁,当然让人觉得是宽大之至了。
  鲁迅生前,无法看到苏联的秘密档案,无法获知现今人们多少知道了的苏联真相。这样倒也好,他临终之际就不必为《我们不再受骗了》这篇文章感到不安了。这大约也是做梦比梦醒了要幸运一些的意思吧。
  
  【编者附记】
  《重读鲁迅的〈我们不再受骗了〉》是朱正先生的“重读鲁迅”多篇文章中的一篇。
  朱正是鲁迅研究专家,认真求实,素来为学界称道。他在《必将保留的和不必保留的》中说到进入21世纪对于鲁迅遗产的估价,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鲁迅的著作大体包括3个部分:一是文学创作,小说、散文等,不仅开启了“五四”新文学风气之先,而且艺术和思想都达到了当时无人企及的高度。二是学术研究,如《中国小说史略》,有开创性的价值,但限于资料等原因,也有一定的缺失。三是杂文。鲁迅的杂文集中,怀人忆旧的篇章和文学短论的文字,我们会像阅读散文及学术性文章去欣赏。通常说鲁迅杂文,主要指那些社会批评及文化批评。这部分文章显出了鲁迅对中国传统和现实的深思和洞察,对国家命运和世道人心的深切关怀。即使鲁迅所批判的时弊完全消除,它们也将会作为思想史上的一种文献得到读者的赞叹和欣赏。但杂文中有少数时评和政论,因为鲁迅当时并不真正了解相关情况,是为自己并不深知的东西强作辩护。几十年之后,情况变化了,档案公开了,今天的读者了解到相关真相,就很容易发现这些文章说得不对。这一点,我们不必讳言。《我们不再受骗了》就是一例。朱正强调:“比起文章来,更重要的是鲁迅这个人,他的入世的态度,他的爱国心和正义感,他对强暴的反抗和对弱者的同情,他为了中国进步不懈的努力,他身上那种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传统的骨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他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这形象,这精神,必将永世长存。”
  重读,如同旧地重游,即使风景依旧,因为诸多因素,重游者也会有新的感受。
  (余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