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林家次女
作者:林太乙
(小格子)
回上海之后,我第一次和父母亲去看电影。对我来说,那是件大事,因为姐姐已经有资格看电影了,妹妹太小,还不能去看。我不知道看电影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人认为我可以去看了,所以觉得非常神气。爸爸说,在戏院里我要乖乖的,不许讲话。我答应了。
到了戏院,爸爸去买票。要入场的时候,我看见每人手里拿一张票,要交给收票的,让他撕一半才能进去。轮到我们的时候,我向爸爸要我的票,他却说,“你不必买票就可以进去。”
我觉得非常不公道。为什么人人都有一张票而我没有?爸爸既然带我来,为什么不给我买票就要拉我进去?“我也要一张票!”我大叫,大哭起来。
“你这孩子真不讲道理,”爸妈同时说,“你不必买票就可以进去,还在吵什么?”
我继续大哭大闹。我要的只是公平待遇,人人都有票,我也要一张,这有什么不讲道理?我们挡住了入口,别人都在看我,很不耐烦,有的摇头,和父母亲一样,说,“这孩子真没有道理!”
他们越说我没有道理我越生气。爸爸拿我没办法,只好买一张票给我。我这才像别人一样,把票规规矩矩地交给收票的,让他撕成一半,跟父母进了戏院。放的是什么电影我完全没有印象,只在黑漆漆的戏院里静静地流眼泪,情绪还没有平复。
回家后,父母亲又教训我一顿,说六岁以下的儿童不必买票。你这么不讲道理,以后不带你去看电影。我听了才不在乎呢,五岁的我对金钱毫无认识,所以对白花钱替我买票也不觉得是冤枉的。一个人,无论是什么年龄,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感觉,只能凭当时的知识。我认为我为自己争取公平待遇,绝对有道理。
过了这么多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现在我对金钱是什么东西多多少少有了认识。我也买过不知道多少张入门票。但是我不知道,假使再遇到五岁时同样的情况,以为自己没有受到公平待遇,会不会再冒大不韪,大吵大闹,还是会静静地免费入场?
我希望我还有那股蛮劲儿。
不久,我入觉民小学,家里的戆(g3ng)囝(ji2n)仔(笨小孩)摇身一变成为小学生林玉如。有了新身份和新名字,好像整个人都要改变。学校和家里不同,要记分数,要及格,有竞争,有考试,一开始就没完没了。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已经证明她是聪明的,她在学校里总考第一名,我呢?大家叫我戆囝仔,我到底笨不笨?我好紧张,也想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先生(那时大家称老师为先生)和同学讲的上海话我都听得懂。我个子不高,所以坐在第一排,我用心听先生讲话,看她在黑板上写字。要学的东西真多呢!我学到人的心脏长在胸膛左边,不在中间,我简直不相信。大人总是指着自己的胸膛中央说,“我心里好难过!”或是拍拍胸膛中央说,“我吓得心扑腾扑腾直跳!”“我好开心!”“我放心了!”从来没有看见过人拍着胸膛左边这么说。我也知道一个人的心如果不跳动,他就死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不长在胸膛中央而长在旁边呢?我对大人起了疑心,要留心,不要上他们的当。
我又以为,人体是个皮肤袋子,里面装满血,没有别的东西。等到先生给我们看一张图画,我看见皮肤袋子里所藏的器官,吓了一大跳。原来我身体里有这么多难看的东西!而最使我吃惊的是,身体里有一副骨架,头里有脑壳。我本以为死人才有这些骨头,我摸摸自己的眼眶,果然发现了骨头的轮廓,如果没有眼睛填着,就是两个空空的黑洞。我吓得一连几夜都睡不着,也不敢伸直身体仰卧,怕就这样被人放进棺材。
我还学到,日本鬼子在侵略中国,中国人是东亚病夫,是一盘散沙,要团结起来才有力量抵抗日本人。日本人欺侮中国人我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因为他们轰炸上海才逃去厦门吗?先生说,中国和日本签的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是国耻。国耻这构想太大,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纪念国耻的日子学校放假,我可以在家里玩。我也学到国民政府主席叫林森,我好高兴好高兴,因为我姓林,再写三个“木”就是“森”字了。我也特别记住,林则徐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力主禁鸦片的好人也姓林。
一切新知识和教室里的橡皮、铅笔、粉笔味道混在一起,我喜欢削铅笔,削出一卷卷的木屑和铅末,橡皮用了之后也有碎屑。这些我都收在一个自己折的纸盒子里,放在书桌里。我在书桌里还养几条蚕,放在桑叶上,上课时有时偷看一下。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嚓嚓地写字也很有趣,她写完之后手指上会沾上粉末,我坐在第一排,也会闻到粉末的气味。有时她会在黑板上写出问题,点名叫学生上去写答案,如果写错了,那错误就留在黑板上让大家看,实在难为情。因此我十分用功,我要面子。我最爱看先生用擦子擦掉黑板上的字,擦得那么干净,像雨后天晴,一切错误难题都不见了。
回家,我又回到妈妈管辖的讲厦门话的世界,一切和学校无关。
夏天天气热,我穿着背心短裤,坐在门口玩水,用水彩笔染成各种颜色的水,倒在小瓶子里,倒来倒去可以玩好久。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便搬藤椅、板凳到弄堂里乘凉,天渐渐放黑,只看得见地上的蚊香发出一点橘色的光,和抽烟的人的香烟头,像萤火虫般在空中飞来飞去。
在黑暗中,我用舌头把一颗松了的乳牙推来推去,心里充满忧虑。让妈妈拔掉嘛,我怕痛。爸爸说,到时候牙齿自然而然会脱掉,一点也不痛,但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白天,卖杂货的老头子推着车子到弄堂来,车上挂着几串项链,是用儿童的乳牙串成的。黄妈说,给那老头儿几个铜板,他就叫我张开嘴巴,啪的一下把牙齿拔下,又快又不痛。但是我不敢试。啊呀!怎么办?做小孩儿真麻烦。我叹了口长气。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