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财宝运回荷叶塘
八月初一日掌灯时分,曾国藩收到了安庆攻克的捷报。看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非常祥瑞,的的确确是应在安庆战场上,应在他曾氏家族身上,这不仅预示着长毛的覆灭,更预示着曾家将成为当今天下最为幸运的家族。这一点,马上就会通过皇上的褒奖而昭示天下。想到这里,曾国藩兴奋不已。他立即在灯下给沅甫、贞干写了一封信,向两位老弟恭贺大喜,并告诉他们明天亲来安庆祝贺,两江总督衙门也随即迁到安庆。
第二天早起,东风大作,江面上波涛汹涌,船不能行,曾国藩只得留在东流,草拟报喜折。以往,曾国藩的报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夸的言辞。复出以后,他牢记陈广敷的指点,按黄老学说处世,尽去矜夸,一味柔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国藩想。尽管他内心深处为安庆的攻克,为曾氏家族的勃兴而矜喜万分,他的报喜折却极平极淡,绝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一事,也绝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谋画战功,而把一切成绩都堆在胡林翼的头上:“前后布置规模,谋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一来谦让,二来也借此报答胡林翼这几年对他的好处。写好后,他还觉得把这事提高了。想起鲍超前几天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干脆改作为鲍超报捷,把攻克安庆之事的文字尽量压缩,降为附片。
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长江风平浪静,曾国藩带着一班文武幕僚乘船东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庆南门码头。曾国荃、曾贞干、鲍超、多隆阿,还有韦俊等,早已在码头上等候了。大捷之后重逢,大家都格外高兴。
“雪琴呢?”曾国藩发现欢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过几天就来。”国荃答。
寒暄之后,曾国藩准备从南门进城。国荃说:“不着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战场,明天上午再进城。”
曾国藩说:“也好,我是要细细看一看,好晓得将士们这半个月来攻城的艰辛。赴汤饼会,不能怀抱婴儿而忘了产妇的苦楚。”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行幕僚都说:“产难之后,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当天下午,众人陪曾国藩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见缺口毗连,血痕满目,曾国藩不停地叹息,感叹胜利来之不易。
次日吃过早饭后,营房外摆着一长溜轿,除一顶绿呢外,其余都是蓝呢轿。沅甫请大哥进绿呢轿。曾国藩说:“战事刚结束,到处乱糟糟的,一切都要从简为好,牵匹马来代步就行了,何须费力去找来这么多的轿!”
沅甫笑道:“长毛当官的最喜坐轿,安庆城里少说也有百来顶官轿,只是他们喜欢用黄绸黄缎遮盖,找轿不难,换绿呢蓝呢却费了几天功夫。”说着,大家都依次进了轿。
安庆城九门,数南门最为高大、宽阔、这一年多来南门一带仗打得少,破坏不大。曾国荃选定从南门进城。今天,南门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装饰着松枝、绸花,并悬挂着四个大红灯笼。担任南门外指挥的是吉字前营分统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云,今年才二十四岁。邵阳人。从小在湘乡荷叶塘外婆家长大。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很是勇敢,从曾国藩的身边来到吉字营后,极受曾国荃的器重。为把这次入城仪式办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前面一列约有三四十顶轿组成的队伍,逶迤向南门这边走来,立即下令作好准备。曾国藩的绿呢大轿离城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南门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继对天发射。一声声闷雷般巨炮,惊得鸟飞兽走,附近的人纷纷躲进屋里。入城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威严肃杀。火炮声停下来的时候,轿队已来到城门口。李臣典率领百余名吉字前营的营官哨官,穿着整齐的武官服,笔挺肃立在城门的两边。曾国藩忙吩咐停轿。他从轿中走出,双手抚摸着李臣典的肩膀,感动地说:“李分统,你们为国家收复名城,厥功甚伟,请受本督一礼。”
说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着曾国藩的手说:“大人请上轿。过两天,吉字前营全体官勇设宴为大人洗尘。到时,我们还要向大人讨赏哩!”
曾国藩快乐地说:“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报了,想不久御赏即可到来。本督恭喜诸位。”说完重新上轿。
曾国荃将两江总督衙门安排在荣升街的英王府。自咸丰三年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后,八年来,历任安徽巡抚都无力将安庆收回。咸丰六年,检点陈玉成奉命为安庆主将,将原巡抚衙门改建为检点衙门。以后,陈玉成的官位不断升迁,检点衙门也就跟着改为成天豫衙门、英王府。太平天国讲究修缮官衙,英王府于是成了安庆城内第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安庆将破时,曾国荃忖度英王府里一定藏有不少奇珍异宝,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独不准进英王府。城破的当天下午,曾国荃便带着贞干匆匆来到英王府,果然里面有不少珍宝。他指挥勇丁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进一间屋子,然后贴上封条,派几个勇丁日夜把守。
从南门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扫干净,每隔十步八步便站着一个执刀持枪的湘勇,气氛森严而威风。曾国藩坐在轿里不觉感叹起来:过去看不出九弟有过人之处,这两年真是大有长进,且不说攻打安庆的军事才能,光就从南门进城来一路的安排,就已显示出大将之才了。想起当年天未亮进武昌,半路遇冷箭,险些丧命的情景,愈发见出九弟不同凡响的气概和老练。
轿队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横匾早已砸烂,换了两江总督衙门黑底金字竖牌。太平天国喜欢绘画。英王府里到处涂画着有关天父天兄的宗教画和赞美天王、英王及歌颂太平军军事胜利的各种图画。现在,它们全部被白石灰遮盖了,唯独大门前照壁上的那幅画还保留着。那是一株盛开红花的桃树,树干上爬着一只猴子,猴子手里拿一根木棍,戳着桃树杈上的一个蜂窝,四周是惊得乱飞的小蜜蜂。曾国藩伫立在照壁前,问:“这幅画为何没刷掉?”
“大哥!”曾贞干走上前说,“这是封侯图。取蜜蜂和猴子的谐音。九哥说这幅图还要得,这是大哥日后封侯的喜兆。”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曾国藩满脸不悦,“长毛不学无术,拿猴子来比侯爷,岂不荒唐绝顶!堂堂总督衙门哪能容此不伦不类的涂鸦。赶快把它刷掉,另写‘清正廉明’四字。”
“是!我马上叫人办。”
国荃带着大哥进了卧室,指着屋里摆的东西说:“这是过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国藩环视卧室内四周,见卧房布置得颇为豪华奢侈,不禁皱紧眉头说:“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不留,统统给我搬走。把我的那几口竹箱抬过来,再寻一张旧床,几条旧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贞干说:“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里去吧,让我乐得享受几天。”
“行,满崽后来福,都送给你了。”曾国荃笑着一挥手,立时过来十几个亲兵,一窝蜂似地把屋子里的用具抬了个精光。
曾国荃在英王府里摆下丰盛的酒席。这顿饭一直吃到夜里,曾国藩正要解衣睡觉,国荃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
“什么要紧事?”曾国藩奇怪地问。
“大哥,过几天,待城内略微安定后,吉字营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叶塘去休养两个月。”
“论你前段的劳累,是应当回去休息一下。”曾国藩望着九弟黑瘦的脸,颇为心疼地说,“不过,依大哥之见,暂时还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庆的军威,东下无为、巢县、含山、和州,作进军江宁的准备。”
“大哥说的不错,”沅甫压低声音说,“我此番回荷叶塘,名为休养,其实是要把英王府的财物运回去。”
“四眼狗聚敛了多少财宝?”曾国藩吃惊地问。
“全部封存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少说也值十几万两银子。”
曾国荃说着,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运回荷叶塘?”曾国藩面有愠色。
“全部运去。”曾国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运,我已想好了。用旧木板钉五十口大箱子,估计可以装完,外面再放些旧书。别人问起,就说运书回家。回来时再沿途买几箱人参,赏赐这次有功将官。”
“沅甫,你不能这样做。”曾国藩满脸正色地说,“军中饷银很紧,除吉字营、贞字营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饷多月,你如何能将这笔巨款私自运回家去?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不怕别人指责你私吞贼赃?此事万万不可为!”
“大哥,你也太认真了。”国荃微微一笑,不当一回事,“私吞贼赃?军兴以来,不论是八旗兵,还是绿营,哪个带兵的将帅不私吞贼赃?就拿我们湘勇内部来说,又有几个将领不将金银运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时,运回家的银子何止十万二十万!现在希庵在皖北,又是一船一船地将贼货运回湘乡。他家的田少说也有五千亩,记在别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只有我们曾家,大哥管得严,我们几兄弟都不敢多带一两银子回去。可别人是怎样看的,大哥想过没有?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不私吞贼赃,都说黄金堂现在名副其实地堆满了黄金。”
“谁讲这些没根据的话?”曾国藩气愤地说。
“讲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乡县,全湖南都这样说。前几天又有人对我讲,说湘乡县、长沙城没有人参买,就有人说,都让曾家的人买光了!这次我真的要对不住各位,不但湘乡、长沙,连衡州、湘潭的人参我都要买光。”曾国荃越说越起劲,嗓门很大。
“小声点,老九。”曾国藩说,“你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我想皇上必定会有厚赏,估计会放个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对者以口实呢?”
“我不这样看。”当过几年统帅的老九,已不像过去那样唯大哥之命是从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只不过跟大哥说话,口气和神态仍还是恭敬的。“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在乎我运不运银子回家,也不在乎别人攻讦不攻讦。在当今这样的乱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复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营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国荃的话虽欠含蓄,但说的是实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两程仪,忙着寄回一千两,并附一张长长的清单,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写到了,我和四哥、六哥当时不理解,自己家里很紧,得了点钱,何苦要这样散开。大哥开导我们,说亲朋过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若不早点给他们点钱,以后怕无法报答了;还深情地回忆起南五舅说要给你当伙夫的话。
我们看后很受感动,最后完全按大哥说的办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些年来,因为你要做清官,家里没有多的银子,致使许多亲戚对我们生了怨怼,说是担了个虚名,一点实惠也得不到。”
曾国藩笑了起来,说:“当我曾家的亲戚真是委屈了他们。”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个无半点瑕疵给人指责的圣贤,但家产不能不置,子孙的饭碗不能不考虑,至亲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满足。这种事大哥你就莫管,让我来做。我不怕别人讲,我也不想做圣贤,我讲的是实在。再说,安庆城里的财产都让弟兄们分光了,伪英王府的东西归我和贞干亦不过分。”
“沅甫,我平时是怎样教你的?才打下一个省城,你就这样急急忙忙置家产,摆阔气,倘若以后真的由你打下江宁,你岂不要把伪天王宫里金银都运回荷叶塘?”
见大哥动了气,老九不再开腔了。这时贞干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大哥,这是保举单,各营将士都在催发,你就赶快过过目吧!”
曾国藩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保举单上的名字,曾国藩大部分不认识,也弄不清各人的功劳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许多不实之处,他也无可奈何,正要提笔签字,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名字:“厚二,这个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龄的儿子?”
贞干点了点头。曾国藩发怒了:“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请以把总尽先拔补,赏戴蓝翎,给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曾贞干不慌不忙地解释:“大哥,自从金松龄被处死后,他的老母妻儿活得太可怜了。我知道大哥后来对此事也有些后悔,但人已死,无可挽回,便只有对他的儿子尽点心意了。大哥不要忘记了,金益民的爷爷曾经救过母亲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个小孩子,又远在湘乡,离谱太远了。”曾国藩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待到长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国荃凑过脸来,插了一句。曾国藩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笔来,写了两个字:照缮。兄弟三人正准备就寝,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约而同披衣向门外走去。刚出房门,康福捧着一个木匣正从大门口走来:“大人,朝廷来了紧急公文。”
曾国藩急忙接过木匣进了屋。木匣打开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东流两江总督曾大营。“为何这般火急?”他匆匆拆开信套,一行字跳进眼中,只觉两眼一黑,手一软,人瘫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从手中飘落下来……
二、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原来,兵部咨文报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大行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过一会儿,曾国藩回过神来,吩咐九弟满弟连夜布置灵堂,传令阖城官吏,明天一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礼。两弟走后,曾国藩把房门紧闭,静静地思索着这突发的重大变故。
皇上只有三十岁,正当盛年,虽有体弱多病、常常咯血的传闻,但曾国藩从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崩驾。尽管这些年来,皇上对自己有过猜忌,但总的来说还是信赖、依畀的,尤其是去年实授两江总督,这表明猜忌已大为消除。有此际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风远飏,岂料……曾国藩心里很痛苦,叹息自己命运多蹇。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个顾命大臣的名字再细细地看一遍。新主只有六岁,国家的大计今后都在这八个顾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命运,湘勇的命运,乃至东南大局的命运,都将听命于这八人的安排。八大臣中载垣、端华都是袭爵的王爷,名位极高,人却平庸,景寿是个驸马,为人木讷谨慎,无所作为,名列第四的肃顺,是曾国藩熟悉而钦佩的人。他干练刚明,早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汉人平乱,足可证明他是满蒙亲贵中有识之士。曾国藩永远记得,当年的出山,正是基于肃顺向大行皇帝的荐举,而去年的实授江督,更是因为得力于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劝说。
没有肃顺,说不定会没有今日的三军统帅;没有肃顺,说不定现在仍处在孤悬客位的尴尬局面。曾国藩是感激肃顺的。但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积怨甚多,仇人甚多,曾国藩一直审慎地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另外四人都唯肃顺马首是瞻。端华是肃顺的异母兄,载垣与端华亲如兄弟。这样看来,除开一个景寿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这一党的首领便是肃顺。顾命大臣,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都没有好下场。顾命大臣地位太高,权力太大,既为别人所嫉恨,又难尽如新主之意。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便会嫌顾命大臣的束缚。而顾命大臣又往往自恃功高,不甚敬重新主,也就容易为新主制造加害的口实。对于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曾国藩是揣摩得很透彻的。何况现在这个顾命大臣的首领是如此地刚愎自用,不得人心,又是如此明显地结党拉派,自我孤立,他能“顾”得久吗?曾国藩为肃顺的前程捏着一把汗。
第二天一早,安庆城里的文武官吏们一齐前来督署,身着素服的曾国藩带着他们,在大行皇帝的牌位面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曾国藩想起咸丰帝对他的恩德,动了真情,眼角边不断流出泪水。曾国荃和大部分官吏们只是阴沉着脸,干号了几声。
正哭拜之际,胡林翼赶来了。他是特为来安庆祝贺的,进城后见到素灯白花,惊问其故,才得知这一消息。胡林翼赶忙驱马来到总督衙门,来不及与曾国藩等人打招呼,先对着咸丰帝牌位大哭了一通。哭临结束,曾国藩置办素酒,为胡林翼洗尘。吃过饭,二人携手来到签押房。曾国藩吩咐荆七,今日一律不见客,他要与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老友畅谈当今的局势。
“大行皇帝驾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胡林翼平静地说。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忧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极需保养,他哭临纯粹是演戏。“应甫、壬秋这一年来,信里都提到圣体不康,京师知内情的人都说,皇上的病难以痊愈。不过,毕竟只有三十岁,也太早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长毛就造反十二年,没有过一天安宁日子。去年洋人兵临京畿,被迫秋猘木兰,身体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国藩的情绪仍在悲痛之中。
“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的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子弟。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胡林翼虽然以后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放荡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转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
“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胡林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胡林翼说。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弛,越发显得狭长了。“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手段太狠了一点。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京师物议沸腾。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拉那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作个人物看待。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现在她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好,便是贪权!”
“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
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
“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外患内乱,主少国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
“涤生。”过了一会,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
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这样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曾国藩十分钦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来大行皇帝与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咸丰帝奕泞与其弟恭亲王奕䜣有何前嫌呢?
原来,奕泞十岁时,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从此便由奕䜣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对奕泞疼爱关怀,视同己出,又加之奕䜣只比奕泞小一岁,两兄弟天天在一起读书玩耍,亲如同胞。奕泞即位后,对奕䜣也另眼相看,关系远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丰五年,孝静太后病重,奕泞天天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奕泞又去看望,太后正脸对着墙躺在床上,知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奕䜣,说:“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见不是奕䜣而是奕泞,面露难堪。奕泞口里唯唯,心里却不是滋味。孝静死后,奕泞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有意减杀丧仪。安葬孝静太后的第二天,便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名,罢去奕䜣军机领班之职,命回上书房读书。兄弟不睦开始公开。
后来,奕泞在热河行宫期间,又多次听人说奕䜣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拥奕䜣为帝的说法,故而对奕䜣更加提防,连奕䜣欲来行宫奏禀和议情况都予制止。然而奕䜣器局宏阔,识见开明,久为朝野所景仰,曾国藩更是特受他的赏识器重。
“今后说不定朝廷会出现太后、辅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国家的事将更难办了!”胡林翼说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话说得太多,胸部已隐隐作痛,两颊潮红,轻轻地咳起来。
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只手慢慢地在前胸抚摸。两人都不作声了。沉默一阵后,胡林翼说:“来安庆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说,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联,特为寄来,要我看后交你一看,请你替他改一改。”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个信套来。
曾国藩从信套里取出一张迭得整齐的宣纸,宣纸上的联语字迹锋芒毕露,正是左宗棠的亲笔。曾国藩轻声念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联语字头,恰好嵌着“神鼎”二字。曾国藩脱口称赞:“好一副对仗工整的佳联!”
胡林翼微笑着不作声。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忽然,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凝神望着胡林翼,觉得胡林翼平和而带有病态的微笑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机巧诡谲,联系到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曾国藩对这副联语的弦外之音已有所悟。但,这是可能的事吗?
左宗棠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吗?关于左宗棠的胆量,三湘士林中有一个传说。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渌江书院见到左宗棠书写的“春殿语从容”的楹联后,特邀左来相见。左大大咧咧地来到陶澍身旁,作揖时,恰巧碰断了陶澍胸前挂的朝珠线。一粒粒珠子立时掉下,撒满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几岁的平头百姓闯下这等祸事,早已吓得举止失措,左宗棠却无事般地弯下腰去,一边拾珠子,一边和陶澍说话,全不在意。陶澍亦为他的胆量所吃惊。
就是这样一个胆识超群的人,被压抑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才略舒志量,现虽自带楚军,不过曾国藩知道,左之志向决不在一个方面的将军。难道他想问鼎?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中只有万把人,就存这种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国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试探我?
曾国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那番“鹿死谁手,尚未可料,明公岂有意乎”的话。实在地说,国乱民危,已有人揭竿在先,况且帝位为满人所据,怎能禁止人们的逐鹿之想?湘勇创建之初,王闿运便有那番话,现在湘勇将士近十万,威震天下,别人对自己有某些猜测也不奇怪。左宗棠虽说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闯粗疏之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来试探我?
“润芝,季高这副题神鼎山的联语好是好,不过也有不当之处,暂且放在我这儿,容我考虑一下,我帮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还有一副联语,是我送给老九的礼品。”
曾国藩正要打开,胡林翼用手按住:“暂勿拆,我先向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在来安庆的路上,听人说老九使了个计策,将投降的长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批,轮流叫他们进屋领路费。进屋后,便由刀斧手捆绑,从后门押出砍了头,整整砍了一日一夜,杀了一万人。有这事吗?”
“是有这事。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后老九有点悔,至今心里还有些不畅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着说,“我这副对联就是医他这块心病的药方。”
曾国藩扯开信封,对联只有十个字:“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立时笑从中来,大声说:“润芝,妙极了,有你这付药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会好。”
第二天,鲍超派人来请示,军营如何为大行皇帝举办祭奠仪式。曾国藩由此想起,湘军中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骤升的大官,不懂得国家定制,于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义代拟一个通令,发给大江南北各处带兵的将领,告诉他们:军营规矩和地方不同,大丧期间,军营弁勇不缟索,不蓄发,各守本职,照旧办事,往来文书亦不用蓝印,仅统兵大员在营外摘缨素服三日而已。各营各哨必须切切遵行,不可因大丧而误战事。
军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变,胡林翼不能在安庆久住。两天后,曾国藩亲自送他到南门外码头。时间还早,二人并肩来到江边望夫岩上,眺望长江风光。曾国藩轻轻地说:“润芝,左季高的题神鼎山,我给他改了一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写出去,不至于招来闲言碎语了。”说罢,将前天那个信套送还给胡林翼。胡林翼抽出来看时,曾国藩在“似”字旁边点了一点,再添了一个“不”字,变成了“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胡林翼看毕,放声大笑起来:“涤生,你真不愧为镜海先生的贤弟子,这一字之改,将左季高从九天云霄上推倒下来,掉到东海洪波里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里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国藩也轻松地笑起来。
一阵江风吹过,胡林翼很觉舒畅。他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江面上一只大木船正鼓满风帆,缓慢地向上游行来,船头船尾有七八个大汉在合力摇桨,不时传出有节奏的号子声,一群江鸥追逐着船边起伏的浪花,时而俯身紧贴水面,时而惊起高飞,欢快矫健,意趣盎然。这幅风景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浩浩长江之上,极富诗情画意。
胡林翼感叹地说:“难怪东坡说‘江山如画’,平时没有闲情,还真领会不出这句词的妙处哩!涤生,我作鄂抚,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们齐心合力,扫净贼氛,使万里长江永远静谧如画!”
“润芝,你说得好,但愿早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二人正说得投合,忽然,一声响亮的汽笛传来,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轮船追风破浪,箭一般地从下游驶来,转眼之间,便将那条木船远远地抛在身后。胡林翼瞪大双眼,不觉看得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从望夫岩上栽倒下来……
三、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
这下把曾国藩吓慌了,连叫几声“润芝”,胡林翼没有睁开眼。亲兵赶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国藩打发王荆七飞马去接医生。
正忙乱之中,从下游驶来一只大船,水师内湖统领彭玉麟由池州府赶来安庆。见此情景,忙来到胡林翼船上,与曾国藩见过面后,便守在胡林翼的身边。过一会,医生来了,忙了半个时辰之久,胡林翼醒过来了。他睁开失神的眼睛,望着站在眼前的曾国藩、彭玉麟,略微动了动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般憔悴干瘦,心里一阵难受。
“润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哎!”胡林翼服下两粒救急药,神色好了一点,“涤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给二位。”
曾国藩握着胡林翼冰凉的手,说:“润芝,这是什么话,你不过五十岁,报国的日子还长着哩!”
彭玉麟也说:“你素来身体强壮,这点小病,不要挂怀。”
胡林翼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着大行皇帝去了。”说着,不禁凄然一笑。“长毛之乱,总在这两年可以平定,我不挂牵;我所担心的是,坏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内贼而是洋人。涤生兄,你看刚才江上那艘铁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十条百条木船都不是他的对手呀!”
胡林翼说到这里,一口痰涌上来,两眼紧闭,气接不上了。好一阵才又苏醒,拉着彭玉麟的手,气息低沉地说:“魏默深说过‘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是真正的爱国志士的话,可惜这些年来没有谁去认真办。雪琴,我湘勇水师今后若要对付洋人,必须要有洋人那样的坚船利炮啊!”
彭玉麟双手握着胡林翼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终于明白了胡林翼刚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动。心想,十八省督抚都能有润芝这样的爱国之心和远见,中国何至于有长毛之乱,何至于有大行皇帝蒙尘热河,何至于有六岁孩童为天子的局面出现!偏偏这样的忠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来,曾国藩要亲兵抬胡林翼下船进城将息。胡林翼摇手说:“我身为鄂抚,当此国丧期间,哪有心思在安庆养病!船上平稳,不会出事,让我早点回武昌去吧!”
曾国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医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尽量划得慢些稳些,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别。
曾国藩默默地站在码头上,直到船消失在烟波中,才转过脸来与彭玉麟寒暄。这时,他才发现彭玉麟浑身素服。
“刚才见胡帅这般样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帅跟随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难办了。”
曾国藩默默点头,没有接腔。彭玉麟立时觉悟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不再开口。
彭玉麟进了刚才胡林翼坐的轿子,随曾国藩进了城。来到督抚衙门,曾国藩带着彭玉麟进灵堂,行过了哭临仪式后,再与曾国荃、曾贞干等人一一相见。饭后,彭玉麟一人进了曾国藩的卧室。在池州府听到咸丰帝去世的消息后,几天来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准备慢慢地跟曾国藩谈谈,而曾国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见。
彭玉麟情感专注、持身谨严的品格,深得曾国藩的赏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比一般。
“涤丈,夜里浑身痒得睡不着觉,如何过得?难道就没有药可治吗?”当曾国藩说起近来癣疾又发作了,常常痒得通宵不眠时,彭玉麟关切地问。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药渣都可堆满一屋了,总是好一阵丑一阵,不能断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药了。”曾国藩苦笑着说。
“涤丈,假使夜间有一个人替你搔痒,你会睡得安稳点吗?”彭玉麟忽然想起什么。
“从前在京师,纪泽娘就常常替我搔痒。有人搔,当然会睡得好些。”
“涤丈!”彭玉麟欲说又止,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给你老买一个妾来,专替你老搔痒、洗衣、做饭。”
“买妾也难啊!”曾国藩摇摇头。但彭玉麟已觉意外:只是说难,并没有一口拒绝呀!
近年来,欧阳夫人几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说自己不能在身边服侍,不如买一个妾来,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脚的荆七要好得多。曾国藩婉谢了夫人的好意。
他并不是一个六根清净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轻时,他也曾对歌楼舞女有过浓厚的兴趣。湘乡县城挂头块牌的粉头大姑死的时候,曾国藩还为她送了一副风流挽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进京后,他想到自己贵为天子门生,言行要多加检点,后拜唐鉴为师,做了理学先生的门徒,更加规规矩矩,谨言慎行,自觉地将歌舞声色屏弃于千里之外了。带勇之后,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离妻室,又手握刀枪,故历朝历代,军纪再严的部队都不可能杜绝奸淫。曾国藩决心把湘勇练成一支军容整肃的曾家军,先从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欧阳夫人劝他,不少分统、营官自己想带女人,也怂恿他买妾蓄婢,曾国藩一概予以拒绝。
这半年来,他觉得自己更为衰老了,衰老最明显的标志是目力更加减弱,读书写字不戴眼镜就不行,右目时常发痛,他真担心这只眼睛不久会痛瞎掉。精力不济,中午非得小睡片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闭目在床上躺半个时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癣疾发作时,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来,倒不如真的去买一个妾来!但买一个好妾也不容易。
“不难!”彭玉麟见曾国藩松了口,很是高兴,“涤丈,你要个什么样的妾,我去给你买来。”
“我这样一个满身癣疾的衰老头,哪个年轻女子愿意和我在一起。”曾国藩笑着说。
“什么衰老头,涤丈是当今第一号伟丈夫。哪个女子能被涤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气。你老说说条件看。”
“条件嘛!”曾国藩兴奋起来,血涌涌的,颇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模样儿只要周正就行了,千万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则一定要温顺平和,最好还得识几个字,能帮我清点清点文牍。”
“好,我去细细访求。你老说有要事跟我谈,何事?”
“雪琴。”曾国藩望着彭玉麟,深情地说,“自咸丰三年你辞别老母,屈从我创办水师以来,和厚庵一起,把水师办得有声有色,功勋卓著,不是我当面夸奖你,我朝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水师,也没有你和厚庵这样的水师统领。”
“涤丈言重了,水师即算是有成绩,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过是你老帐下一名供驱使的校尉罢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为鄙人所屈。自翁同书革职以来,皖省巡抚之位空缺已久,现省城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拟向朝廷推荐你为皖抚,想你不会推辞。”
“玉麟深谢涤丈的器重,但皖抚一职,则万万不能接受。”
彭玉麟的态度似无可商量的余地,使曾国藩深为奇怪。
“雪琴,这又为什么?厚庵和你一起办水师,早已当了提督,连邓翼升都已升了副将,你至今只是个三品臬司,我心里为你过意不去。”
“涤丈,玉麟不是热中禄利之徒,这点想必涤丈也知。”
“正因为你不慕禄利,我才荐你;倘若是热衷钻营之徒,我就不得荐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涤丈。涤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彭玉麟激动而恳切地说,“我虽诸生出身,其实并无经纬之才,近十年来在江湖波涛中出没,更把学业荒疏,把脾气弄坏,把性情弄庸懒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书应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广东按察使,是看在只挂个名,现在要为皖抚,则不能挂名了。还有,”说到这里,彭玉麟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个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榜样,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宏愿,我没有这个想法。”
“你近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曾国藩听出彭玉麟话中有话。
“涤丈,你老听说了吗?何桂清就要无罪释放了。”
“有这事?”曾国藩惊愕起来。
“大学士祁隽藻、彭蕴章联络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书,说人才难得,请求宽免其罪,让他戴罪立功。”
“岂有此理!”曾国藩愤怒地站起来。
“祁、彭两个老头子还向皇上密奏,说让何桂清带二万绿营去围江宁,不能让湘勇得了攻下贼巢的首功,否则,湘勇将不可驾驭。”
“祁隽藻为何总是这样仇视我们湘勇呢?我跟他实在没有个人恩怨呀!”曾国藩想起祁隽藻数次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们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为皇上而与长毛血战,却要受到别人的猜疑;何桂清丢城失地,临阵逃命,反而被称为人才难得,且这些话出于所谓天下大老的两个大学士之口,尽管大行皇帝可能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两只手来回搓着,似乎要借此发泄胸中的积郁,“涤丈,这样贤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还去当什么巡抚?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尽忠竭力统率水师,协助大人攻下江宁。一旦江宁打下后,我就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么官职我都不接受。”
“雪琴,祁中堂、彭中堂虽然糊涂,但朝政并不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远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旧布新。”
“新主只有六岁,他晓得什么!”彭玉麟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说,“涤丈,湘勇水陆军威大振,今又攻克安庆,全国军民莫不仰服。大丈夫当意气纵横,不可仰他人鼻息。今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不待曾国藩回答,彭玉麟又说,“倘若涤丈有此心意,玉麟和全体水师愿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如果说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试探的话,彭玉麟则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这种赤裸裸地犯上作乱的话,若不是骨肉之亲、生死之交,谁敢说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剖了出来,捧给你啊!曾国藩本想亲切热烈地拥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位肝胆之友,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雪琴,你不要拿这种话来试探我!安徽巡抚一职,我明日就拜折推荐,请你不要再推辞!”
四、王闿运纵谈谋国大计,曾国藩以茶代墨,连书“狂妄,狂妄,狂妄”
胡林翼回到武昌后几天便去世了。噩耗传来,曾国藩哀伤不已,哭道:“润芝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再难找这样的好人了。”又亲撰一挽联:“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派贞干代表他带着挽联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这时,骆秉章奉调督办四川军务。曾国藩去信,向他推荐刘蓉佐幕,并详告刘蓉之才可胜封疆大任。又与官文合议,荐李续宜为鄂抚、毛鸿宾为湘抚。
这时杨载福由湖口来安庆哭临,并与曾国藩道及“载福”二字犯了今上“载淳”的讳,拟改名岳斌。又说邓翼升本姓黄,幼年丧父,随母改适邓氏,遂从邓姓,现已升至副将,例应复姓归宗,请代向朝廷奏明。
曾国藩满口答应:“改名岳斌,是对皇上的尊崇;复姓归宗,是对祖宗的孝敬。这都是大好事。尤其是邓翼升的情况,湘勇中可能不少,要借此广为宣传,鼓励大家都来积功受赏,像他那样,由皇上亲颁复姓归宗,这样的孝子贤孙几多荣耀,几多风光!”
不久,从热河行宫陆续寄来上谕,嘉奖攻克安庆有功人员: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贞干免选本班,以同知直隶州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又谥曾国华为愍烈,以彰其为国捐躯的忠烈。曾国藩接旨又喜又惧,急速发密信至庐山,嘱六弟千万千万不能下山。曾国藩注意到上谕一改过去成例,直呼湘勇为湘军,这点尤使他欣喜。他想起过去在这件事上对王錱的指责,对左宗棠的规劝,觉得自己的谨慎稳重还是对的。今后可以堂而皇之地叫湘军,而不担心遭人讥责了!
三省巡抚的实授也下来了:皖抚彭玉麟、鄂抚李续宜、湘抚毛鸿宾,一概照曾国藩所荐允准。李、毛欢欢喜喜地上任了,唯独彭玉麟坚辞不受。朝廷拿他没办法,只得改授兵部右侍郎,调李续宜为皖抚,严树森为鄂抚。
接着又运来一箱新主颁赏的大行皇帝的遗念衣物。曾国藩焚香顶礼,对着北边跪拜后,命人将箱子打开。赏物包得很严实。外面一层牛皮,牛皮拆开后,又是一层毛毡,毛毡拆开后,遗念衣物出来了:冠一顶,以上红丝结顶;青狐胲袍一件;西洋精表一只,玉搬指一件,上刻“嘉庆御用”四字;淡黄东珠念珠一串;大小橘黄寿山印章石十枚。均注明系大行皇帝生前喜爱之物。曾国藩捧着这些遗念衣物,又大哭了一场。这是第二次得遗念物了。十二年前道光帝去世时,曾国藩以正二品侍郎身分领得一件春绸大衫。后来才知是件假的,真的早让太监拿走,高价出卖了。这次远在安庆,却得到如此多如此贵重的真品,怎不令他感激涕零呢?对他家兄弟四人的嘉奖,三省巡抚完全照他的推荐任命以及这箱遗念衣物的颁赏,这三件事使曾国藩深深感到,咸丰帝虽已大行,新主对自己依然眷顾甚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拒绝胡、左、彭的试探,是非常正确的。皇家的天高地厚之恩,永远不应该忘记!
“大人,王壬秋先生前来拜见。”荆七进来禀报。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曾国藩正想着时,王闿运已经进来了。
“幸会,幸会!”一别七年,王闿运显得比过去成熟老练多了,倜傥不羁的性格中更增添几分轩昂的气概。这几年,王闿运以“衣貂举人”名扬京师。这里有个故事。有次肃顺上奏章,咸丰帝看后问:“这篇奏章是谁写的?”肃顺答:“家中西席湖南举人王国运。”咸丰帝又问:“此人为何不出仕?”肃顺答:“此人非貂不仕。”咸丰帝说:“可以衣貂。”当时规矩,二品以上的大员和翰林才可以穿貂皮衣。翰林品级虽不高,因为是天子门生,故也可以享受这种待遇。从那以后,别人就称王闿运为“衣貂举人。”
“湘军攻克安庆,闿运特来向宫保和九帅贺喜。”王闿运仍像当年那样,恭敬而又大方地笑着说。
“安庆虽光复,皇上却龙驭上宾,这种时候,说什么贺喜一类的话。”曾国藩和王闿运对面而坐,将他仔细地看了一阵。
“听说你一直在肃中堂家当西席,为何有空到安庆来?”
“我离开肃中堂家有半年了,这一向一直在山东作客。”王闿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正色道,“大人,国家大乱在旦夕,闿运想求大人赐一良策以避风险。”
“壬秋此话从何说来?”曾国藩惊问。
“大人,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朝廷早晚必有大动乱。”王闿运平平和和地说,“大人,有人上折,叫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你知道吗?”
曾国藩摇了摇头。
“龙暤臣现尚在肃中堂家,离济宁前,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说起此事。”王闿运拿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龙暤臣信里提到御史董元醇上疏,建议皇太后垂帘听政;还提到恭王赴热河行宫吊丧,并说九月底大行皇帝梓宫回京等事。看来,局势的确越来越复杂。曾国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才慢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我朝无太后临朝的先例。”
“正是大人所说的,不能行垂帘听政。”王闿运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纵观史册,凡女主临朝,国必大乱,晚生所忧正在此。”
在这点上,曾国藩与王闿运所见相同,但他不能像王闿运一样,如此毫无顾忌地直言。须知议论的不是前朝往事,而是当今太后,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奇祸。他思索良久才说:“肃中堂才干,世上少有,有他和其他七位王公大臣辅佐,哪里还要太后操心。”
“大行皇帝临终前授了两颗印信给两位太后,一颗印曰御赏,送给慈安太后,一颗印曰同道堂,送给慈禧太后。大行皇帝说,今后上谕必须经两位太后审阅,前盖御赏,后盖同道堂,方可发出。”
王闿运这几句话,解开了曾国藩心中的大疙瘩。这些日子发来的上谕,上面都盖有这两个印章,他一直不解这是何故。他暗暗地想:大行皇帝此事办得欠思量,倘若顾命大臣拟的旨与太后意见相左如何办呢?不料,王闿运把他心中的顾虑挑明了:“大人,假使肃中堂办的事与太后完全一致,那就好办,或者太后不管事,只履行铃印手续也好办,但偏偏那慈禧太后也有才干,好师心自用,今后有戏看了。”
曾国藩的心开始紧张起来,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事必得圣心独裁才是。太后,顾命大臣共同处理政事,的确会增加许多麻烦。皇上一贯英明,为何这事又不英明呢?
“大人,我想总有一天,太后会借她六岁儿子之口,对肃中堂他们下毒手的。”王闿运漫不经心地说。曾国藩的手却突然像被马蜂刺了一下似地抖起来。
“没有这样的事,不要乱说。”话虽严厉,但语气缓和,脸上亦无愠色。
“大人,肃中堂力矫弊政,重用汉人,尤其重用大人和湘军,是我大清兴盛的栋梁。但肃中堂也有致命的弱点,他权欲太重,心胸狭窄,我看他早晚要出事。”
曾国藩不愿意看到肃顺垮台,这对他、对湘军都是不利的。他微笑着对王闿运说:“肃中堂于你有知遇之恩,你应该指点他一下,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帮他的忙。”
“肃中堂这个弱点我说过多次,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这次我特地从济宁日夜兼程赶到安庆,就是想请大人为国家,为肃中堂,也为湘军办一件事。”王闿运恳切地说。
“我为他办什么事?”曾国藩意识到此事非比一般。
“大人。”王闿运正了正身子,以素日少见的严肃态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深思熟虑的计划来,“当今天下形势,处在一触即发之时。肃中堂等辅政八大臣,如同卧危楼,游浪尖,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以晚生看来,肃中堂一旦下台,则中国局面将无人可收拾。那时,发捻乱于内,夷人侵于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大行皇帝辞世以来,朝廷嘉奖之隆,赏赐之厚,宫保为第一人。可见无论是两宫皇太后,还是辅政八大臣,在对宫保的依畀上是一致的。故晚生环顾朝野,今日能救我大清者,唯有宫保一人而已。现在皇太后不甘于览奏钤印之虚位,要垂帘干预国是。御史明奏,太后机心,依晚生之见,均不足以制服肃中堂等。一则祖制重于泰山,二则肃中堂乃大行皇帝托孤大臣,上谕煌煌,阖朝共知。
但皇太后会走出一步棋来,这步棋为大行皇帝之失误,而肃中堂又失察,那便是与京师恭王联络,叔嫂合谋,政变于宫闱。”
曾国藩神情悚然起来,他暗自佩服王闿运对局势看得深透,分析得精辟。
“本来,”王闿运换成了平缓的口气,条理井然地说下去,“大行皇帝应该牢记周公辅成王的古训,效法本朝多尔衮辅顺治爷的先例,任命恭王为摄政王,将幼子托付与他,再嘱咐肃中堂尽心协助恭王。这样尽管新主冲龄,政局会确保稳定。大行皇帝已去,自然不能再苛论,当今之计,只有宫保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说明不能行两宫垂帘听政的道理,再与肃中堂一起谒见恭王,务请恭王以社稷为重,泯灭前嫌,辅佐新主。这样,上有贤明至亲之摄政王,下有干练威断之肃中堂,外有手握重兵之曾宫保,大清朝廷即使遭遇暴风骤雨之袭击、天崩地裂之灾祸,也可上下同心,朝野协力,共度危难,稳如磐石。如此,大人对国家的贡献,将远胜攻取一城一地,千年青史,将永标大人忠贞为国之赤心!”
王闿运越说越意气昂扬,曾国藩则越听越冷静。眼前这个聪明异常的书生,为肃顺计,可谓远谋深算,处心积虑,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的书生,阅世尚浅。以肃顺之性情,他要执掌国家大权,岂会自请恭王当摄政王?说不定大行皇帝没有要恭王摄政,正是出自肃顺的主意!与肃顺谋此事,无异与虎谋皮,自讨苦吃。再说,肃顺跋扈,积怨甚多,恭王愿不愿意与他共事,也很难讲。若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肃顺、恭王两边讨不讨得好尚不可预卜,先得罪了两个皇太后,却是肯定的事。以慈禧太后之为人,得罪她岂有好处!现在是太后、顾命大臣、恭王三方在明争暗斗,三个方面不管谁胜,都必定要依靠自己,何必要介入这中间呢!在安庆静观时局变化,以不变应万变,乃是目前的最佳态度。主意打定,曾国藩笑着说:“壬秋,你的想法很好,但我一个外臣,岂能干预朝政?再说前线军事瞬息万变,也不允许我离开。”
曾国藩的断然拒绝,如同寒冬中一盆冷水劈头浇到王闿运身上,立时蔫蔫搭搭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但王闿运并不死心,定定神后,他又托出第二个计策:“大人,你还记得咸丰四年正月,在衡州出兵前夕,晚生对大人讲的那番话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当年王闿运那番说辞,使初带兵的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现在,他已久历沙场,连克名城,对胡、左、彭的暗示规劝,他处之泰然,王闿运那番话,至今想起来,也不过如此。曾国藩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若大人觉得晚生刚才所说的不妥当的话,大人可在安庆首举义旗,为万民作主。以大人今日之德望之实力,晚生可以担保,不仅天下响应,四方影从,就连肃中堂也会心悦诚服地拥戴。”说到这里,王闿运偷偷地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安然坐在案桌边,低着头,若无其事地以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划着。王闿运暗思:这回可能动心了。他兴致高涨:“肃中堂常说,满人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国家遇有大疑难事,非重用汉人不可,尤其敬仰大人……”
“大人,折差送来重要信件。”荆七进来,打断了王闿运的话。
“好,我就来。”曾国藩起身,对王闿运说,“你来得正好。早几天,安庆城里一个姓曹的秀才,自称是曹子建的后人,送了一页子建的手书给我。你是行家,帮我鉴定一下,看是不是真迹。”
待曾国藩出了门,王闿运走到案桌边,只见曾国藩刚才以茶代墨写的字尚未干,仔细看时,竟是一长串“狂妄,狂妄,狂妄!”王闿运摇摇头,嘴角边泛出一丝苦笑,心头涌出一股悲凉。
五、离国制期满还差两天,彭玉麟领来一个年轻女子
原来,折差送来的是军机处抄的廷寄,对苗沛霖攻占寿州一事咨询曾国藩,剿,还是抚?
都是胜保坏了大事!看完廷寄后,曾国藩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几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买马,广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胜保欲挟以自重,一直庇护着他。上月,寿州邑绅孙家泰、徐立壮奏苗跋扈。苗大怒,发兵攻下寿州,挟制正在寿州城内的前皖抚翁同书。胜保向朝廷告急,他惧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请求安抚苗。
“对苗沛霖决不能安抚,必须趁此机会宣布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彻底消灭,以除隐患。”曾国藩对赵烈文说,“惠甫,你就按这个意思拟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见,派湘军剿苗沛霖呢?”赵烈文一贯遇事想得深远。
“湘军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于与朝廷分庭抗礼,实是袁甲三、翁同书等人养痈贻患,理应由他们收拾乱局。你写明:请皇上责成胜保、翁同书讨伐苗沛霖,收复寿州。”让他们去混战吧!曾国藩心里得意地笑着。
王闿运在安庆住了几天,见曾国藩再不跟他提起国事,自觉没趣,留下“我渐携短剑,真为看山来”的诗句,带着曾国藩送给他的程仪,回湘潭云湖桥看他的老母妻儿去了。他刚离安庆,京师便传来惊天动地的消息:两宫皇太后联合恭王,废去了顾命八大臣,载垣、端华自尽,肃顺弃市,恭亲王任议政王,两宫垂帘听政,从明年起改国号为同治。
曾国藩为自己的谨慎稳重而暗自庆幸。王闿运则从此与官场告别,专心致志去做他的名山事业,刻意寻访奇才,决心将自己满腹帝王之学传与弟子,留待后人。
紧接着,从京师频频寄来上谕:“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曾国藩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曾国藩节制四省,昨又简授协办大学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实有厚望焉。”接到这一封封上谕,曾国藩受宠若惊。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这一系列隆重圣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肃顺垮台后家被抄,从家里抄出几大捆书信。由于肃顺炙手可热的权势和有意笼络,各省督抚、带兵的将军都统,个个都与他书信往来密切,且信中极尽谄媚言辞,而唯一没有在肃府留下字迹的只有曾国藩。这件事使两宫皇太后和恭王大为感叹,故而引为腹心。曾国藩有感于依畀太重,一再恳请辞去节制四省之职,朝廷则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这付重担,日夜与文武僚属商议归复金陵大计。偏偏癣疾又一次大发,弄得他苦恼不堪。
这天午后,曾国藩强打精神批阅文书,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
“涤丈,你老看看这个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着低头站在一旁的女子问。这以前,彭玉麟已带来过三个女人,曾国藩都不满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丑陋。这个女子一进来,便给他一种好感:身材匀称,步履端庄,那副羞答答的样子,既显得安详,又有几分迷人。
“把头抬起来。”曾国藩轻轻地命令。那女子把头抬了一下,觉得对面的老头眼光很阴冷,又赶紧低垂。曾国藩见她虽算不上美丽,却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间那股平和之气很令他满意。“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陈春燕。”
嗓音清亮,曾国藩听了很舒服,又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宁。”陈春燕大大方方,口齿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几个,要么是吓得手足失措,要么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曾国藩心中欢喜。
“家中还有哪些人?”
“有母亲、哥嫂和一个小妹妹。”
“父亲呢?”曾国藩问。
“父亲前几年病死了。”陈春燕的语调中明显地带着悲伤。
“是个有孝心的女子。”曾国藩心里想,又问:“你父亲生前做什么事?”
“是个穷困的读书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听说是读书人的女儿,曾国藩更高兴:“那你也认得字吗?”
“小女子也略为识得几个字。”
“雪琴,谢谢你了!”
“涤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释重负,欢喜地说:“明天我带大家来向涤丈讨喜酒喝。”
“慢点,慢点!”曾国藩叫住彭玉麟,问:“百日国制未满吧?”
“今天刚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让陈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着边说边出了门。曾国藩伸出指头点点掐掐,便将春燕留下来了。
夜晚,疲劳一天的曾国藩回到卧室,发觉房间大变了样: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文书整理得整整齐齐,床上铺垫摆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着一大桶热水上来,轻柔地说:“请大人洗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习惯?”曾国藩吃惊地问。
“小女子问过彭大人,他说大人有睡觉前烫脚的习惯。彭大人还说,大人临睡前要吃点甜软的东西,如稀饭、鸡蛋汤,平日喜欢吃鱼,吃新鲜蔬菜,吃湘乡土制的盐姜、干菜,饭后还喜欢散步。”
“你真细心。”曾国藩拉着春燕的手,亲热地望着她。春燕感到,曾国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温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阴森,人也显得年轻些。
“春燕,我是个衰弱的老头子,全身都长满了蛇皮癣,你跟我睡觉怕吗?”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这是小女子的福气。”
春燕的答话使曾国藩大为高兴,他觉得已消失多年的脉脉温情又悄悄地生发了,一边抚摸着春燕细腻的手心,一边和蔼地说:“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里的事情跟你说说。”
曾国藩将脚浸泡在热水中,慢慢地对春燕说起了他的家庭,从高祖讲到妻子:“欧阳氏是我的结发妻子。在娘家时,父亲凝祉先生给她取的名字叫秉钰。十八岁时,从衡阳嫁到我家,那时我二十三岁。她是个命好福大的人。过门第二年,我便中了举人。也就在这一年,她给我生了大儿子祯第。过了几年,我又中进士点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带着儿子来到京师。湖南到北京三千多里,儿子又小,一路辛苦颠簸,也多亏了她。”
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此时正在荷叶塘老家的欧阳夫人,突然对她产生一种又是感激又是负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着:想不到这个带兵打仗的大人物,对妻子竟是这样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来信,要我在外面讨个妾,说粗手粗脚的荆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细致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绝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写封信告诉她,说我接受了她的劝告,纳了一个端庄温和的小妾,请她放心。”
春燕感觉到,自己丰软的手被曾国藩干瘦的手抓得紧紧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动。“端庄温和”四个字,使她略有一丝幸福的感觉。
“你放心,夫人不会欺负你的。”曾国藩的声调变得轻轻细细的、温温润润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春燕的脸,又抬起手来,抚摸她油黑发亮的头发。春燕脸红了,心跳得更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的手离开春燕的头发,重新以平静的语调说:“祯第三岁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我九岁的满妹。现在的老大纪泽,其实是老二。纪泽今年二十三岁,比你大一岁。这孩子像他妈,温清有余,刚强不足,不过也还诚实聪明,肯发奋读书,今后虽然说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会给曾家丢脸。这点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贺耦耕先生的满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个吗?”
春燕摇摇头。
“是的。你是不会知道的。”曾国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时候,你才只几岁人。他是我们湖南一个顶有名的大官,做过贵州巡抚、云贵总督,学问也极好。他的兄弟蔗农先生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书院当山长,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很得过他的教益。贺家虽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旧是长沙第一大家族。”
曾国藩不厌其烦地介绍贺家的情况,陈春燕不觉得他是在夸耀亲家的显贵,而是在她跨进曾家大门的第一天,就把作为一个曾家人所应具备的知识告诉她。春燕对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着头,眼睛望着水桶,聚精会神地听着。
“贺妹子命苦,过门第二年就难产死了。接生婆说,肚子里怀着的是个男伢,可惜呀!纪泽念着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劝过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刘孟蓉的二姑娘。孟蓉是我多年来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个顶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脚的水。水有点凉了。她起身说:“大人,水不热了,我再去烧点来。”
“好吧,不要烧多了。”
一会儿,春燕提了半壶滚水过来,加在木桶里,水温升高了,曾国藩觉得很舒服。
“刘妹子过门三个年头,生了两胎。头胎是伢子,只活到半岁就夭折了。二胎是个妹子,刚生出来就憋气憋死了。纪泽夫妇很伤心,我写信安慰他们: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年纪轻轻的,还怕今后没有崽女?”
曾国藩微微地笑了,陈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间,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后能多生几个儿子;那样,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纪泽下来,夫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大姑娘叫纪静,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瑛的大儿子秉桢。秉桢人聪明,但好玩乐,看来今后难得成器。二姑娘纪耀嫁的是我的同年茶陵陈岱云的儿子远济。远济这孩子可怜。生下只有几天,娘就死了,寄养在我家,一岁多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亲娘,没有人娇惯,所以还能吃苦,也懂得自爱。咸丰三年岱云在池州府殉国,远济还只九岁多。夫人见他无父无母,很是怜爱,便常常接他到荷叶塘去住。今年上半年,远济虚岁刚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让他与纪耀完了婚。三姑娘纪琛,许的是罗罗山的二儿子兆升,四姑娘纪纯许的是郭筠仙的大儿子刚基,都还未过门。五姑娘不满一岁就死了,得的是痢疾。接下来是二儿子纪鸿。这孩子长得肥头大耳,虎虎有生气,大家见了都喜爱。翰林院学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许给纪鸿。他的女比纪鸿大三岁。夫人说,纪鸿学曾祖父、祖父的样,娶个大一点的老婆,以后好照顾。我想也有道理,就订了这门亲事。所以,纪鸿一岁时就有了老婆。”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春燕也觉得有趣,抿着嘴陪他笑。
“夫人最后一胎是个女孩,取名叫纪芬,今年虚岁十岁,还没有许人。满妹子长得厚厚敦敦的,是个有福有寿的相,今后要为她寻一个好丈夫。”
曾国藩絮絮叨叨地讲着。夜已很深了,他毫无倦意。春燕静静地听着,一点一滴都默默地记在心中。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半老头子,并不是世间传说的那样威严可怕,他其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对自己的家,对自己的老婆儿女有着深深的爱。作为女人,春燕喜欢这样的男人。
洗完了脚,曾国藩坐到桌子边,开始写日记。他将春燕今日入室行礼作为一件大事,郑重地写上了日记簿。为了确证今日正是百日国制期满,他对着日记一天天地倒指头。从七月十六日数起,数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觉大吃一惊!无论怎样满打满算,今天也只是第九十八天,离期满还差两天!
“怎么这样糊涂!”曾国藩暗暗地骂了一句。他想起这些日子来朝廷对自己的破格隆遇,心中有一股浓重的负罪感,“这如何对得起天地君父!”
“荆七!”他大声呼喊。王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从隔壁房子仓皇而至。“你把春燕带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骂,只求大人不要将我赶出去。”
“我没有赶你出去。”曾国藩苦笑道,“只因离百日国制期满还差两天,我不能留你在我的卧室中,待过了这两天,我再让你进来。”
“大人,何必这样认真呢?”荆七终于明白了原委,心里真觉得好笑。他嬉皮笑脸地劝道:“姨太太已经进了屋,你就让她在这房里陪你睡觉,瞒两天不公开就是了,何苦要她去睡客房,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胡说!”曾国藩瞪了荆七一眼,吓得他忙说:“是,是。小人这就带姨太太去。”荆七刚走两步,曾国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后,火速赶到江边彭大人船上,就说是他把日期弄错了,我已将陈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我在衙门招待各位便饭,正式宣布纳春燕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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