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审讯忠王

 

 

 

  一、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

  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

  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帐,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
 

 

  二、洪仁达供出御林苑的秘密

 

  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送前来的人就是李秀成。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玕名义上总理全国政事,但资望浅,功劳小,不足以号令全国,目前太平天国真正的第一号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李秀成。真个是福星高照、鸿运齐天,萧孚泗飞马进城,向曾国荃报告了这个特大消息。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

  “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绍璋呢?”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

  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你们都下去吧!”公堂里除留下陈德风外,包括赵烈文在内,所有的人都走了。洪仁达凑到曾国荃身边,悄悄地说:“御林苑左侧有一个牡丹园,牡丹园正中有一块簸箕大的空地,从这块空地挖下去,有三个大酒坛子。这是我上个月见天京危急时,偷偷埋进去的,里面装了这十多年来老三赏赐给我的珍宝。这批珍宝究竟值多少钱我也不知,只记得老三有次对我说,他赏给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他说我的财产可以胜过前代一个叫石崇的人,又说我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九爷,我现在愿用这三坛珍宝来赎我的命。那三坛珍宝都给你,你放了我吧!”

  曾国荃绝没想到,审这个愚蠢的伪勇王倒审出一桩这样的美事来,刚才审李秀成的烦恼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不把你碎尸万段!”
 

 

  三、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贴》。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采,鞭炮连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迭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方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潜伪,蔚成中兴之业。巨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作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

  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舌,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杆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四、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倒流的江水,没有做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示。”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五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不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鼓鼓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

  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洗了澡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

  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桢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曾国藩又问,颇有点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桢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成吼道。

  “这些军队都由本王指挥,究竟有多少人,本王岂有不知之理!”对于横蛮不讲理的曾国荃,李秀成毫不相让,俨然以王爷之尊在教训部属。曾国荃讨了个没趣。

  曾国藩问的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这使曾国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争取的。沅甫说李秀成顽梗不化,显然是因为他的凶暴态度所致。像李秀成这种人,严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胁都不可能使之屈服,关键在于设法打动他的心。目前金陵虽已攻下,但长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带还有一二十万人马,伪幼主并未捉住,很可能没有自焚而是逃出去了,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辅佐幼主,继续与朝廷对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秀成的地位和影响,使金陵城外的长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对!从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并不认为你忠于他,时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

  曾国藩的这个提问使李秀成惊奇:曾妖头为何了解得这样清楚?久闻此人远胜清妖其他文武官员,果然名不虚传。李秀成想了想说:“我主有大过于人之处,非我辈所能及。他封我为王,有大恩大德于我,虽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还是应该忠于他。我这是愚忠。”

  曾国藩听了满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还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忠于洪秀全,洪秀全死后,他又忠于其子,假若洪的儿子也死了,他岂不没有忠于的对象了。

  “李秀成,你陷于贼中十多年,身为贼首,罪恶极大,但刚才如你所说,你是出于对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本督要郑重告诉你,洪秀全的儿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断曾国藩的话。

  “不叫洪福瑱,叫什么?”曾国藩吃了一惊,暗思:以往向朝廷上报的所有奏折都称伪幼主为洪福瑱,难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错了吗?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贵,前两年老天王给他加个福字,从那以后,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贵福。老天王升天后,幼天王登极,玉玺上的名字下横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间误传为洪福瑱。”

  “看来真的错了。”曾国藩想,继续说下去:“本督郑重告诉你,你的幼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现已传首京师。”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惊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

  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的便是幼天王,对曾国藩说的这个消息,他想想也不应该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岁,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几十个王娘当作太阳月亮似地捧着,不会骑马,更不会舞刀射箭,在凶恶的追兵威逼下,被杀、自杀都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心里仍然悲伤,深责自己辜负了天王的托孤重谊。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几个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绝了,你还忠于谁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吗?”曾国藩的态度显得更加温和,李秀成低头没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于哪个呢?今后若是拥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却不愿意忠于他。见李秀成沉默不语,曾国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蔼地说:“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恶多端,又爱你是个人才,本督一向爱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报,饶你不死,你肯归顺朝廷吗?”

  李秀成一听这话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开口的曾国荃也没有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对曾国藩说:“大哥,李秀成杀了我湘军成千上万弟兄,饶不了他!不必再跟他罗嗦了,杀了干脆!”

  “九弟。”曾国藩微笑着对弟弟说,“人才难得呀!洪秀全前前后后封了二千多个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个石达开,后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听后,无端地冒出一种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这样看待太平天国的众多将领的,他服的只有一个石达开。但天国朝野却普遍认为最会打仗的,第一要数东王杨秀清,第二才数翼王石达开,第三数英王陈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终于发觉,这个与自己死战多年的曾妖头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对老天王的忠诚也就到此结束了。天京的陷落,将天国的元气已打散,幼天王这一死,意味着群龙无首,洪仁玕不足以号令全军,其他在外的将领如侍王李世贤、昭王黄文英、来王陆顺德、戴王黄呈忠、沛王谭星、听王陈炳文、康王汪海洋、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会、凛王刘肇钧、利王朱兴隆这些人,在目前这样军事险恶、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没有一人可以领袖群伦。从金田村烧起的这把火,烧到今天,已成余烬了。既然曾国藩如此看得起,且将这身本领再酬知己如何?刚刚这样一想,李秀成又觉得这念头太可耻了。难道今后率领清妖去打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斗、患难与共的弟兄?难道去做一个被子孙后代骂作猪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这种人!

  凭着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尤其是审讯所抓获的太平军将领的经验,曾国藩对眼前一言不发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动,已猜着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国藩完全换成一种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服为朝廷出力,怕遭过去伙伴的唾骂,本督不为难你。倘若你能为本督劝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长毛放下刀枪,不再抗拒,本督将可以送你回广西老家,并传谕将士不杀你的老母妻儿,让你一家团聚,长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杀红了眼睛,继续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万弟兄必然会被官兵斩尽杀绝。若是曾国藩真的做到不杀放下刀枪的弟兄,岂不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自己纵然被弟兄们误解,被后世错责,也是值得的。何况这颗仁爱之心总会有人理解!而且还可以换来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广西滕县五十七都大黎里一个贫寒的农家,兄弟二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为了让李秀成有点出息,母亲跪在娘家堂兄面前,为儿子求情,请堂兄教儿子识几个字。李秀成断断续续在堂舅那里读了三年书,母亲也就为他家做了三年女佣。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记母亲的这个恩德。以后他参加太平军,升了官,将母亲从滕县接出,总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险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对母亲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李秀成直到近四十岁尚无亲生儿子,大前年,何王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把这个亲儿子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天来,他除开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牵挂着老母幼子。如果曾国藩真的讲信用,今后带着老母幼子,回到滕县老家,做一个自耕自食的普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过问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万弟兄的性命,又不为清妖朝廷做一点事,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是无愧于天王,无愧于太平军弟兄的。李秀成心里坦然了,踏实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老中堂,放下刀枪的弟兄,你保证不杀他们吗?”

  “老中堂”三个字,使曾国藩暗自惊喜:这不分明表示他已愿意投降了吗?

  “只要放下刀枪,本督保证不杀!”曾国藩赶忙回答。

  “两广过来的老兄弟也不杀吗?”李秀成追问。在往日的战争中,湘军也曾宣传过不杀降人,但对两广人例外,这使两广老兄弟更加铁了心,与湘军打到底。

  “两广老长毛也不杀。”曾国藩立刻答复。

  “你能保证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吗?”李秀成又问。

  “本督下令所有追杀的官军,务必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可放心。”

  曾国藩的答复使李秀成很满意:“如此,李秀成愿意归顺朝廷。”

  “好!”曾国藩十分得意,站起来走到李秀成身边,看到了被曾国荃割去了两块肉的左臂在化脓腐烂,便对曾国荃说:“叫一个医生来,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每天茶饭要按时供应。”

  曾国荃点点头,对大哥今夜的审讯很是佩服。

  “谢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换成了一个降人的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走过两只大白灯笼,灯笼后面是一个双手被捆的汉子,汉子后面是两个执刀的士兵,再后面是一个穿着浅白长湖绸袍的师爷。

  “惠甫,你上哪里去?”曾国藩叫住了长袍师爷。

  “中堂大人、九帅。”赵烈文迈进门槛,行了一礼,“刚才和庞师爷一起提审了长毛头子伪松王陈德风。”

  “就是那个早想投诚的陈德风?”曾国藩问。

  “正是。”

  “叫他进来!”

  陈德风被押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李秀成站在那里,赶紧走前两步,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说着泪如雨下,磕头不止。李秀成抱着陈德风的双肩,神情黯然。两双眼睛对视着,似有万千之言而无从说起。曾国藩在一旁看了,心头一跳,暗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阶下之囚,陈德风居然敢于当着我的面,在刀斧监视之下向李秀成行大礼,这李秀成在长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装在笼子里,他可真是一只猛虎哇!假若再将此人释放回广西,岂不是真的放虎归山?到时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暂时放下刀枪的旧部,就会再聚集在他的旗帜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杀不可!他那双榛色眸子里又闪出了凶狠凌厉的光芒。

  “李秀成、陈德风,此是何等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曾国藩喝道。他本想审问陈德风几句,现在亦无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陈德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对李秀成说:“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李秀成!”曾国藩的口气分明严厉多了,“从明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悔过书,本督将视你的悔改态度申报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系!”
 

 

  五、洪秀全尸首被挖出时,金陵城突起狂风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笼里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脚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药,饭可以吃饱了,由于天气炎热,还特为给他摆了一个盛满凉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笼里还添了几样东西:一条小凳,一张小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边慢慢磨墨,一边对着砚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笼里,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鉴于几条基本认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态度是对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国元气已丧尽,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人能重振当年雄风;一是劝弟兄们放下武器,以免无谓的牺牲,不是叛变。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时务,仍不失为俊杰。不过,李秀成也不轻易相信曾国藩。这个诡计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头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昨夜,当陈德风抱着他流泪的时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国藩,只见他面孔阴冷,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气。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国藩了,看来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对于死,李秀成不害怕。从参加太平军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随时为天国献身的决心,何况天国已成就了这样一番建都立国的伟业,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惜!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人犹如凤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权的人,能将自己的思想用文字准确表达出来的也不多。过去忙于打仗,李秀成没有想起要写回忆录的事,天王也不重视这事。现在天王已死,与天王一同起义的人大半凋零,天国也行将彻底覆没,这样一场波澜壮阔,震古铄今,历时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伟大革命运动,难道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作为一个最早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弟兄,作为天国后期的主要领袖,时至今日,李秀成认为将这十几年来亲历亲见亲闻的大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很可能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他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写成一份详细的自述,以对天王负责,对天国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往事真实地、不带任何成见地记录下来。他以一贯的过人毅力,强忍笼中的酷热,强忍左臂化脓腐烂的剧痛,强忍身为囚犯的耻辱,强忍自身一切苦痛,迫使脑子冷静下来。眼前仿佛又燃起连天烽火,耳畔又响起动地鼙鼓,千万匹战马在奔驰,无数面旗帜在飘舞,那些铭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又浮上了心头。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

  几天来,曾国藩被弄得晕头胀脑。每天一早,曾国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内城外遍访各营。所到之处,都令曾国藩忧虑重重。但见这些胜利者们一个个都像疯子一样,酒气冲天,秽语满口,打着赤膊,有的甚至连裤衩都不穿,三个五个在一起赌钱打牌,每人屁股上都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有一个营为一个女人,几十个湘勇竟然火并起来。沿江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几百号小民船,别人告诉曾国藩,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到傍晚,湘军官勇就像苍蝇逐臭一样地往船上钻。曾国藩听了胸堵气闷。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经过李臣典的营房,曾国藩顺便去看看。门一推开,只见李臣典赤身裸体睡在床上,房子里有七八个女人,都光着上身,床上还睡着一个,通体上下,一丝不挂。曾国藩本想大骂李臣典一顿,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个冲进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门去。

  康福死于金龙殿前,这事是李臣典告诉曾国藩的。但奇怪的是,打归战场时,却不见康福的尸体,而从那以后,大家再也见不到康福了。曾国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随自己十三年来,忠心耿耿,屡立奇功,又多次舍命相救,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心里很觉得惭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虽死,但作为第一个冲进城的人,还是应该为他请第一功。曾国荃不同意,说人都死了,不如赏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争了。心里决定:今后要在沅江为康福建个祠堂,亲去凭吊,再做块“义士康福”的匾挂在祠堂上;过几年待他儿子大了,要为之寻一个好师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来告慰康福的在天之灵。

  金陵城内,到处是残砖碎瓦、余火未尽。天王宫的大火仍未熄灭,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烧得旺盛起来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军在天王宫废墟上翻来刨去,也有人的确从中挖出了金银珠宝,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十五六岁以上、五十多岁以下的女人已被抢尽。城里没有了,这几天都跑到方山、青龙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军胜过避匪盗。所有这一切,令曾国藩焦虑万分。他担心金陵城里再这样胡闹下去,一定会祸起萧墙。但打金陵的第一号功臣曾国荃却满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维声和杯盏声中。

  “九弟,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什么事?”曾国荃望着大哥,两眼通红。

  “洪仁达招供洪秀全尸首埋在御林苑里,还没有验看哩!”

  “这还要验看吗?”曾国荃对此很疑惑,“我审讯了不少长毛头领,都说伪天王在两个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没死,哪会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验尸,这是常识。日后有一天朝廷问起,说验尸了吗?将作何回答?还有,”曾国藩严肃地对弟弟说,“长毛是否会耍金蝉脱壳计呢?假装死了,实际偷偷地出了城。这种可能性虽不大,但没验尸,万一今后有人硬要这样说,怎么办?”说到这里,曾国藩有意停了一下,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九,打下金陵,功劳盖世,称赞的不少,眼红的也不少啊!”

  曾国荃似有所悟:“过些日子有空,我去验一下。”

  “还能过些日子吗?”曾国藩说,“现在天王宫废墟上那么多人在捡宝贝,你想过没有,他们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坟墓,企望从他身上获取奇珍异宝。真的让他们挖到时,你还验什么尸呢?”

  “那现在就去!”曾国荃说走就要走。

  “慢点。”曾国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带一千人将天王宫外面包围起来,把废墟上的人统统赶出去,然后再派人分头去请雪琴、厚庵等人前来,大家一道去验看。

  戈登早两天到了秣稜关,也把他请来。他是洋人,说话别人相信。另外,再贴一道告示出去,各营必须整肃军纪,不准再酗酒、赌博、斗殴、抢女人!”

  第二天午后,洪仁达被押到了天王宫。先前雄伟壮丽的天王宫,而今已变成一片瓦砾场,洪仁达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御林苑。它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桂花树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洪仁达沮丧地站着,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里喃喃地念道:“找到黄三妹就好了,她找得到。”

  “黄三妹是谁?”曾国藩问洪仁达。

  “黄三妹是老三的女官,聪明能干记性好,那天夜里她也在场。”洪仁达依然木头似地站着,眼睛茫茫然四处张望。

  “沅甫,你知道伪天王宫里的宫女都到哪里去了吗?”曾国藩问弟弟。

  “伪天王宫的宫女投井、上吊的有好几百,据说是有个叫黄三妹的,正要上吊,被士兵们抓住了,后被李祥云要了去。”

  “快去叫李臣典把黄三妹送来。”曾国藩皱着眉头说。

  一会儿功夫,黄三妹用快马驮来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姿色极普通,她一句话也没说,很快就找到了桂花树原址。曾国荃命令士兵们往下挖。这时,天王宫上空突然布满乌云,天色开始晦暗起来。

  挖了五六尺后,出现了一个雕花深黑色长大木柜,士兵们用绳子把这个大木柜吊了上来。木柜钉得很严实,几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木柜撬开,果然见柜子里躺着一具尸体,从头到脚用明黄缎子包裹着。兵士们把它从柜子里扯出来,打开外面的黄缎子,又见一层红缎子,再打开红缎子,露出一身白缎子,将白缎子打开,里面终于露出一个人来。黄三妹突然疯了似地冲到尸首面前,跪下喊道:“天王陛下,你带我一起升天吧!”喊完,大声哭起来。

  洪仁达站在一旁哭丧着脸说:“老三啊,我们真苦呀!”

  曾国藩走近一步仔细查看,只见洪秀全身上穿了一件绣着红日海水飞龙黄缎袍,脚穿白底乌缎长靴,头上包的纱巾已散了,露出一个秃顶,双目微闭,面皮干瘦,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全是白的,看那样子总在六十岁以上。曾国藩高声对大家说:“诸位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扰乱我大清江山、神人共愤的长毛伪天王洪秀全。”彭玉麟、杨岳斌和其他营官都走近看了一眼。曾国藩又特地对戈登说:“看清楚了吧,这就是贼首洪秀全。”

  “他是个老头子。”戈登微笑着说。

  “彭毓橘!”曾国荃高喊,“你带几个兵士把洪酋尸体扛到江边,浇上油烧掉!”

  曾国荃话音刚落,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上忽然响起一声炸雷,仿佛落下一颗重型开花炮弹。紧接着又是一声,一连响了五声炸雷。围在洪秀全尸体边的湘军将领们莫不惊恐万状。曾国藩脸色惨白,他觉得这几个炸雷是冲着他打的。

  黄三妹对天大叫:“苍天呀,你有眼睛啊,你有眼睛啊,多打几个炸雷,炸死这些畜牲吧!”

  “你这个贼婆娘!”曾国荃气得脸色发乌,刷地抽出刀来,猛地向黄三妹刺去。黄三妹倒在洪秀全的尸体上,热血喷泉般涌出,将白缎袍染得鲜红。洪仁达目睹这一惨象,吓得全身抖个不停。

  乌云越积越密,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哥,马上有大雨下,我们赶快走!”曾国荃拉着曾国藩刚走出天王宫,豆大的雨点便直向脸上打来,转眼间金陵城大风骤起,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刚才还是暑气蒸人,一下子阴冷了。被雨淋湿的湘军将领们,个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躲在小屋檐下的曾国藩,面对着天气的突变,心中惊惧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造反贼首的掘墓焚尸,会招致天心如此震怒!
 

 

  六、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决不能授人以口实

 

  这些天来,李秀成以每天约七千字的速度在木笼里书写自述。每到傍晚,便有个兵士将他当天写好的纸全部拿去。第二天一早,便又拿几张同样的纸来。这些纸都是一色的黄竹纸,约五寸宽、八寸长,分成三十二行,对中折为两页,中缝处印有“吉字中营”四个字。李秀成写好的自述全部送到了曾国藩那里。这些天他忙得无片刻安息,桌上已积压七八十页了。今天他摒弃一切琐事,要专心致志地审阅一番。李秀成的字写得很潦草,错别字很多,曾国藩看起来很吃力。这两年他的视力是越来越不济了,右眼时常疼痛,视力极差,左眼也大不如从前。他找来一只西洋进口的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些字,还得费神去猜测,结果弄得速度很慢。直到深夜,三万多字的供词还有四五千字没看完,已是头昏眼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走出签押房到后院散散步。院子里凉爽,人也觉得舒服些。

  李秀成的自述,从天王出生写起,其中包括创办拜上帝会,与杨、冯、萧、韦、石在金田村起义,一路打永安,打长沙,打武昌,最后打下金陵,建都立国;而后写自己的身世,如何参加起义军以及这些年来的战功;再写六次解天京之围的经过和经营苏州、常州的政绩,接着写天国最后几年国势颓败及其原因,最后写自己如何为天王尽愚忠等等。一个仅读过三年私塾的人能把太平天国这十几年的军国大事,以这样简短的篇幅井井有条地写出来,曾国藩读着读着,常常发出感叹。记忆超人、才华出众、处事精明、用兵神妙、忠于主子,这些方面,都是世所罕见的。这样的全才将领,不要说八旗、绿营找不出,就是在湘军里也找不出一个,曾国藩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的总和上,也不如李秀成。可惜呀,可惜一个旷代之才误投黑暗!尤其在读到“今天朝之事已定,不甚费力,要防鬼反为先”一句时,曾国藩禁不住放下纸来,为之沉思良久。

  在后院转了几圈后回到房里,曾国藩仍无睡意,又将李秀成的自述继续读下去。忽然,几行字跳进他的眼帘,引起了他的注意:“天京城里有圣库一座,系天王的私藏,另王长兄次兄各有宝库一座,传说里面有稀世珍宝,但我未见过。”

  曾国藩被这几行字弄得大为不安起来。早在几年前人们就在传播这样一句话:金陵被长毛建成了一个小天堂,里面金银如海,财货如山。因此引起了许多人垂涎,当年和春、张国梁等人之所以拼命围城,据说就是想得到这笔财产。昨天,在曾国荃的陪同下,曾国藩到了朱洪章的营房。进得门来,里面闹哄哄的一片,三四个大箱子敞开着,珍珠银钱、绫罗绸缎撒满一地。见了曾国藩兄弟进来,大家吓得不知所措。朱洪章忙将一个朱红大箱的盖子盖好,一屁股坐在上面,望着曾国藩傻笑。

  “朱镇台,你们在干什么?”曾国藩已知七八分,正要教训几句,曾国荃忙岔开说:“朱镇台,你们玩得好起劲哟,连箱子都拿来当赌注了。”朱洪章“嗯嗯”两声后反应过来了,离开箱子站起,仍旧是傻笑着说:“中堂大人,不知你老驾到。过两天卑职专备一桌薄酒,请你老赏脸。”

  “好,好!你说话算数,过两天我和中堂再来赴宴。”曾国荃打着哈哈,边笑边把曾国藩拉出了大门……

  是的,金银财宝,长毛的金银财宝,沅甫对它是如何处置的呢?到金陵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功夫和他细谈这事。“荆七!”曾国藩喊。王荆七过来了。“你去请九爷过来。”

  “老九,李秀成的供词,我看完了大部分,你抽空也看看。”

  待国荃坐下后,曾国藩将李秀成的自述扬了扬说。

  “这会子哪有这个闲功夫。”曾国荃以一种鄙夷的态度说,“一个不通文墨的绿林草寇,能写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九,李秀成虽读书不多,但条理清楚,识见有大过人之处,就是你我兄弟,论个人的才情,也未必能超过他。”

  “大哥你把他抬得过高了。”曾国荃冷笑道。

  对于这个亲弟弟,做大哥的是再清楚不过了。漫说一个被他打败的长毛头领,就是当今公认的高才左宗棠、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现在立此大功,更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了。这一点令曾国藩深为忧虑。他知道不可说服,便指着刚才那段话说:“你看李秀成说的什么。”

  曾国荃将这页纸拿过来看了看,脸色有点不自在:“什么圣库、宝库,我们都没有见到。”说着将纸往桌上一甩。

  “老九,这几天忙得昏头胀脑,我忘记问你了,城破前,你有没有对将士们说过,不准将金银财宝据为私有?城破后,有没有采取些必要措施来保护?”

  “没有。”曾国荃答得干脆。

  曾国藩心里很不是味道。要在先前,他马上会黑下脸来重重地说几句,现在,他从心里感谢弟弟为他挣了这样大的脸面,也怜悯弟弟攻城辛苦。略停一下,他仍以和悦的态度问:“老九,外间早已哄传金陵城里金银珍宝是如何如何地多,城破后那几天虽没来得及保护,现在还可以下令封存。”

  “大哥,你来金陵前我就下过令了。”曾国荃懒洋洋地说,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曾国藩忙赞扬。

  “但各营都来报告,说并没有看见长毛的什么财产,小天堂啦,金银如海啦,都是假的。”

  “假的?”曾国藩大吃一惊,“如山如海,当然过头了,完全没有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的是刚进城的那几天一片混乱,金银都入了各自的腰包。”

  “大哥说得有道理。”曾国荃的态度开始认真起来,“长毛经营了十几年的伪都,要说它全没有金银财宝,鬼都不相信,这些营官的话还能瞒得过我吗?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他们入了私房。不过我没有讲他们,说声‘没有就算了’!”

  “不追查不行,你要知道,朝野内外多少人在盯着这笔财产,户部早就传下话来,要靠这笔钱来发欠饷。就是我,也等这笔钱来给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发欠饷,都欠了好几个月了。鲍超霆字营有五个月没发饷了,那天我要他沿伪幼主南逃路线跟踪追击,他还不情愿,想守着金陵这座金库分钱,我答应他就这个月补齐,他才走。”曾国藩说的都是实情。

  “户部等金陵的钱来发欠饷!”曾国荃冷笑一声,“他们那些大人老爷们自己为何不来打?”

  “老九,你这话过头了!”曾国荃盛气凌人的态度,使得曾国藩忍不住有点生气了。

  “怎么是过分呢?大哥。”曾国荃不以为然地说,“户部大人老爷们坐在京师安享清福,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啊!”曾国荃说着激动起来,“弟兄们舍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图的什么?说是为光复皇上的疆土,皇上也应该领情,论功行赏才是!大哥,这些年皇上是怎样赏我们的呢?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积功而保记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记名总兵的八百多人,记名副将的一千多人,其余准保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把的加在一起总有万多,实缺有几个呢?全部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国荃两只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样,直瞪瞪地望着大哥。曾国藩觉得这两道目光如此阴冷,如此凄厉,使他身处三伏之中,直觉通体冰凉。“没有实缺,空衔顶屁用!一万多人排队轮着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孙灰孙都排不到,至于没有得到保举的弟兄们,连这个想头都没有。大哥,吉字营并不比霆字营好多少,弟兄们也有两三个月没有发饷了,大家眼瞪瞪地就望着这个小天堂,才那样拼着老命去打呀!朝廷对我们这般薄情,现在弟兄们自己打下金陵,从战利品中取点东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这个统帅还忍心去追查吗?那天朱洪章营房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让他们去分了。”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竟无言以对,停了好长一会,曾国荃才缓过气来,以平和的口气说,“户部要钱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钱不能给,我心里不安。不过,大哥你也别太心软了,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各有各的路子,哪一个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抢大掠的,把个城池弄得像篦子篦过一样?大哥不要听他们叫苦,鲍超那家伙我知道,霆字营再有五个月不发饷也饿不死人。以后朝廷来问也好,别人来问也好,大哥只管说金陵城空荡如洗,吉字营一两银子也没得到。”

  “要我说金陵城无金银可以。”曾国藩虽不赞同弟弟这番话,但他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说服他,那些廉洁、报国等大道理,眼下对这个吉字营统帅来说,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话废话,而对于五万吉字营将士来说,更简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会激发他们的忠心,反而促使他们对朝廷的更加愤慨。“但李秀成已说了,金陵城有圣库、宝库。”

  “他说他的,他说有什么用!”曾国荃似乎从来没有把李秀成当个什么角色。

  “怎么没有用?他若当面对朝廷说起这话,不就坏了大事!”

  “怎能让他去瞎说呢,给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沅甫。”曾国藩望着弟弟,微微摇了摇头,“朝廷已知抓了李秀成、洪仁达,我想十之八九会要将他们押到北京去,由刑部鞫讯。”

  曾国荃感到事情严重了,尤其是洪仁达,他不但会讲出圣库、宝库的事,还一定会讲出御林苑的珍宝事。那一夜,曾国荃带了几个心腹,偷偷地在御林苑牡丹园挖出三坛子奇珍异宝,这些珍宝若换成银子,曾氏家族十辈八辈子都用不完。

  “明天就将李秀成、洪仁达凌迟处死!”曾国荃坚决地说。

  “怕不行吧!”曾国藩轻轻地说,“上次奏折上说,是献俘还是就地处决,等圣旨决定。”

  “大哥!”曾国荃刷地站了起来,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口气说,“决不能因这两个跳梁小丑坏了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的大事,我曾国荃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授人以口实。李秀成、洪仁达是我捉的,明天由我下令处决。今后有天大的干系,大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说罢,也不跟大哥打招呼便出了门。曾国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以无声表示同意了他的处置。

  不献俘,今后可以用李秀成并非元凶,援陈玉成、石达开的成例,还可用怕途中绝食或被抢夺等话来搪塞。但李秀成的供词是一定要上报的,类似这样的文字,怎能让朝廷看见呢?曾国藩拿起笔来,把“圣库”那段话涂掉了。

  经这番折腾,曾国藩的审阅更仔细了,才看了几页,不对头的话又出来了:“心有私忌,两家并争,因此我而藏不住,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解送前来。”这怎么行呢?曾国藩记得在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写的是:“伪忠王一犯,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夜萧孚泗亲自搜出。”倘若李秀成这几句供词让朝廷知道了,不仅萧孚泗的功劳没有了,自己也犯了欺骗朝廷,贪功为己有的大罪,他提笔将“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九个字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再读下去,曾国藩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李秀成赫然写道:“罪将谢中堂大人不杀厚恩,愿招集大江南北数十万旧部归中堂统率,为光复我汉家河山效力。”这个该死的囚徒,这不是教唆我去造反吗?哪里是感激我的厚恩,分明是送我上断头台!他将这一句话狠狠地涂掉了。过一会又觉不妥,干脆用剪刀剪下来,放在灯火上烧了。随着字条化为飞灰,曾国藩全身都酸软起来,两眼昏花发痛。这才意识到天已快明了,遂将几十页供词迭好,郑重锁在竹箱里,决定明天再仔细地一字一句地从头看一遍,凡不合适之处都要涂掉,有的干脆整页烧掉算了!

  曾国藩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一时忽然想起逃走在外的洪天贵福,心中很觉不安。没有抓住这个长毛幼天王,毕竟是老九的最大疏漏,他一定是南逃了,会去江西找李世贤,沿途必将经过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的地盘。若是半途死亡,倒也罢了,倘若被李、左、沈等人抓住,当不白白让他们抢了一个大功!老九呀,老九,你是被打下金陵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小天堂的财宝迷花了心性,当时为何不将缺口守住?得知主犯逃走后,为何不派得力人马去追赶?而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七、争夺幼天王

 

  事情果如曾国藩所料,就在金陵城内审讯李秀成的同时,从苏南到赣北,一场争夺幼天王的激烈战斗正在进行。

  李秀成被捕几天后,萧孚泗部下一个什长,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驻扎在湖熟的一个淮军酒肉朋友,又根据自己的揣摩对这个朋友说,随同李秀成出城的人中,必定有许多长毛大官,还有大批金银财宝。这个淮军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连夜将这一重要情况禀报统领李昭庆。正对吉字营眼红得要命的李昭庆一听,喜得心花怒放,随手赏给他一锭七两多重的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再说出去。第二天,李昭庆快马加鞭到了常州。李鸿章住在城内原太平军护王陈坤书的府里。

  “二哥,这可是一批漏网的大鱼呀!你说怎么办?”报告情况后,李昭庆兴奋地问。

  “是的,说不定中间还混有鱼王哩!”李鸿章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站起来,在屋里快步来回走着。

  “二哥,你是说,长毛的小天王有可能夹在这批人里?”

  “很有可能!”李鸿章摸着下巴答道,两眼射出光采。

  “你怎么知道?”李昭庆颇为奇怪。

  “老三派在金陵城里的细作传出信来,说曾老九没有抓到小天王,连洪仁玕都没抓到。看来,他们是混在这批人中间逃出了城。”李鸿章边说边走到大挂图边,凝神端望。

  “哦!”李昭庆点点头,心想:原来金陵城里还有淮军的细作,这事怎么从不见二哥三哥说起?

  “老四,你过来一下。”

  待李昭庆走到挂图边,李鸿章以手指划着图纸说:“现在的情况是,苏南已被我淮军肃清,浙江大部分地方也由左季高的楚军收复,苏浙一带虽有长毛的零星部队,但不可能成气候,能构成影响的是麇集在赣东北的伪侍王李世贤和伪来王陆顺德,据说他们拥有十多万人马。”

  “这样说来,逃出金陵的这批长毛,很可能会去江西与他们会合。”李昭庆不待他的二哥说完,就急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李鸿章的语气极为肯定。

  “我带弟兄们去拦截!”李昭庆迫不及待。他心里想,若是有幸抓到小天王,那自己顷刻之间便名扬天下了。

  “应立即去拦截,去晚了,这批大鱼就会落到左季高、沈幼丹他们的手里。”李鸿章眯起眼睛盯着挂图,“不过,由方山南逃去江西,有两条大道,一是往西走秣陵镇,一是往东走隆都。你带八百弟兄,轻装疾行,迅速赶到安徽太平府,从那里将长毛截住,东边一路,叫老三去堵。”

  “好,我即刻回湖熟调人。”李昭庆说完就要转身。

  “慢点。”李鸿章拍着四弟的肩膀,郑重地说,“若是发现了小天王,要千方百计抓活的。抓到后,就押送到常州来,我再为你上一道奏章,请求在京师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

  “但愿这个幸运落到我的头上!”李昭庆说完出了门,跨马扬鞭,向北飞奔。

  从太平门缺口侥幸逃出的这支太平军,自从失去了李秀成后,便由干王洪仁玕负起了指挥全军的担子。危境中的洪仁玕头脑异常冷静,他深知这支军队决不能打仗,它的任务是尽快护送幼天王到江西,与李世贤会合。这样,分散在赣、浙、闽一带的太平军,就有了名正言顺的领袖,就会再团结起来,天国的旗帜也就不会倒下。眼下人员虽有二千出头,但受伤生病的过半,严重地拖住了全军的速度,若不迅速赶到江西,则随时都有可能被追兵或沿途官军抓获,且二千人的队伍,寻找食物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必须将伤病员留下。洪仁玕与林绍璋等人商议,大家都有同样的看法。经过一番苦劝之后,伤病员被说服了,又留下一些无伤病的人,以便照顾。这样,部队只剩下五百人了。

  干王将这五百人重新作了一番整顿组织,安排二十个本事高强的年轻人专门保护幼天王,又安排十个人看护两个小王娘,再安排五十人负责寻找食物。又叫大家统统脱掉官军衣帽,换上百姓衣服,只是头上的长发一时无法剃,便都用各色布裹着。为确保安全,都改作夜行晓宿。如此,居然平平安安走了几百里,李昭庆也并没有追上。

  李昭庆不死心,带着人马继续翻山越岭追赶。他每走一天,便留下二三十个人,为的是怕走快了,超过了太平军,让留下的人回过头再慢慢搜索。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飞马报告。李昭庆相信自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从曾老九手中逃出的小天王,决不会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这一天,李昭庆的追兵来到皖浙赣交界之地婺源县屠家寨,当夜宿在乡绅屠光之家中。屠光之是这一带的土皇帝,手下有一百多个团丁,方圆三四十里地方,稍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吃早饭的时候,团练头领向他报告,凌晨有一队四五百号人来到松木岭山脚,不知是干什么的。屠光之警惕起来,他怕强人来打劫山寨,于是一面叫团练严加监视,一面吩咐山寨坚壁清野。一天下来,不见任何动静,屠光之怀疑这批人会长期住下来,心中甚是不安宁。恰好傍晚时分,李昭庆带着五六百号人来了。屠光之要借官军的力量保卫山寨,遂将这一情况告诉李昭庆。李昭庆心想:冲出金陵城的长毛有二千多人,这批人只有四五百号,是不是太平军,还不能肯定。他又累又饿,不愿亲自去,命令手下一个哨长带三十多个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去松木岭看情况。

  半个时辰后,哨长回来报告,松木岭山脚下的人无影无踪了,只捡来几张废纸。李昭庆把废纸抹平,一一细看,发现有一张是一道布告的残片,那上面有“天父天兄”“清妖”等字。

  “这正是我们追的那伙长毛!”追赶了半个月之久,终于发现了踪迹,李昭庆惊喜万分,立即下令,“马上出发,四处追寻!”

  李昭庆招来几个屠家寨的团练带队,在树林草丛中转了一夜,直到天明,都没有看到这队人的影子。正在沮丧之时,一个勇丁远远地看到对面山里的小道上,有十几个人在奔跑。

  “四帅,那边有人!”他慌忙报告李昭庆。

  李昭庆举起挂在胸前的千里镜,向对面山上看去,只见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上百号人正在往深山中钻去。

  “快追!”李昭庆大声下令。

  淮军官勇们顾不得疲劳,鼓起劲头向前奔跑。约跑了三里多路,忽然从另一道山坡上杀出一支甲胄鲜明、荷枪实弹的人马来,将李昭庆的淮军半路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李昭庆喝道。

  “我们是楚军!”一个慻悍的汉子答话,并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总兵王开琳大人。”

  “原来是王军门。”王开琳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李昭庆早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面。

  “你叫什么名字?”王开琳威严地立着,冷冷地问。

  “卑职乃淮军分统李昭庆。”

  “哦,原来是李四爷!”王开琳立刻换上满脸笑容,客气地抱拳,“久仰,久仰!请问为何事到这里来?”

  “我奉二哥之命,前来追捕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

  “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长毛?”王开琳惊道,“这些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座山林里。”李昭庆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说。林子里早已不见人影了,他心里焦急不已。

  “噢,你说的是刚才那一伙人?”王开琳轻松地笑道,“那不是从金陵城里逃出的,那是长毛汪海洋手下的一批人,被我们追赶几天几夜了。这不正是要去抓他们!”王开琳转过脸,望了望他身后的人马,右手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两三寸。

  “不是金陵城逃出的?”李昭庆将信将疑,略停一会说,“王军门,不管他们是哪里的,反正是一伙真长毛,我们一起去抓吧!”

  “不烦李四爷了,这班家伙早已成了我们的猎物。”王开琳说着,伸开双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姿势。

  李昭庆起了疑心。有人来帮忙,是大好事,为什么要阻拦呢?“王军门,长毛是困兽犹斗,凶狠得很,你的人手少,我帮你一网打尽!”

  “不用了。”王开琳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你刚才说追赶从金陵逃出的长毛,倒使我想起来,昨天有一个老头告诉我,有一大队留满脑长头发的长毛从黄沙镇方向去了。”

  “真的!有多少人?”李昭庆问。他心里想:莫非那伙人才是真的从金陵逃出来的。

  “老头说不清,总有好几百吧!”王开琳指着前面说,“李四爷,你回头走,穿过屠家寨,往南投大道,再过鬼面岩,就到了黄沙镇。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

  “好!王军门,我们回头见。”李昭庆抱了抱拳。

  “回头见,李四爷,祝你交好运。”王开琳也抱了抱拳。

  待李昭庆走远后,王开琳哈哈大笑一声,对部属们一挥手,说:“弟兄们,我们进山抓小天王去!谁亲手活捉了小天王,左制军赏他三百两银子!”

  楚军欢呼雀跃,一齐向山岭没命地奔去。

  这是怎么回事呢?王开琳如何知道洪天贵福在这里?原来,早两天王开琳的部下抓到两个满脑头发的汉子送来。王开琳一看便知道是太平军,遂亲自审问。那两个人恰恰是幼天王身边的卫兵,因脚受了伤,跟不上队伍被抓了。开始他们死不承认,当后来从一个人的身上搜出了一顶绣龙黄软缎帽时,才不得不招供了自己的身分。王开琳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花言巧语哄着这两个卫兵,又给他们吃饭、敷药。就这样,把一切都套了出来。真是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份富贵!王开琳暗暗感激老天爷的保祐,立即点起一千多人沿途追来。到手的鸿运岂能让给别人?王开琳随随便便扯了一个谎,便把李昭庆支走了。

  当王开琳进山来时,却不见了幼天王人马的踪迹,气得跺脚大骂李昭庆误了他的事。王开琳哪里肯罢休,命令兵士们漫山遍野放铳敲锣,高声呼喊。他认定这伙长毛已成惊弓之鸟,只要把气势造得足足的,内中总有胆小沉不住气的会蹦出来。

  王开琳这一着也真是有效。就在几里之外,被林木遮掩的太平军将士们清清楚楚地听到四处的响声、喊闹声,十六岁的小天王早吓得全无主张,连连对洪仁玕说:“干王叔,怎么办呢?看来今天是死在这里了。”

  洪仁玕把幼天王搂在怀里,安慰说:“陛下不要急,天父天兄会保祐我们的。”

  林绍璋等人也急了,都围在干王周围,请他拿主意。这种时候,干王能拿得出什么主意呢?他只有下令:朝没有响声的地方走!又走了三四里,谁知来到悬岩边,没路了!这下大家都傻了眼。这是一批天国最忠诚的将士,几乎无人想到投降,许多人都在无声地作最后安排。洪仁玕紧紧地拉着幼天王的手。心里头也作了最坏的准备:万一被清妖包围了,则效法陆秀夫,抱着幼天王从悬岩上跳下去,一道以身殉国。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侧面密林深处走出一个白发老叟。老叟手拿一把小锄头,背后背一个长竹篓,篓子里装满了草药。洪仁玕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赶忙迎着老叟走去。

  “请问老伯,此处前面可有路否?”洪仁玕向老叟深深鞠了一躬,十分谦恭地问。

  “客官难道没看见吗?前面是悬岩陡壁,哪来的路!要寻路,只得回头去。”老叟从从容容地答道。

  这时,从后面又传来一阵阵喊杀声,眼看追兵就要发现他们了。

  洪仁玕无法,只得再次对老叟说:“老伯是本地人,一定熟悉这里的地形,恳请老伯指示道路。我们都是好人,被强盗追逼到此。倘若蒙老伯指引,能绝处逢生,日后老伯不论有任何要求,我们都能满足。”

  老叟将洪仁玕细细看了一眼,又向四周的人环视一通,然后严肃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准备到哪里去,实话告诉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洪仁玕痛快地说:“老伯,我们都是太平天国的将士,从天京城里逃出来的,准备去江西与大队人马会合,再树天国大旗,与清妖决战到底!”

  老叟一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轻声问:“照你说来,天京已被湘军破了?”

  “正是。老伯,我们已实话对你说了,你能帮我们的忙吗?”

  “既然是逃难的天国将士,老夫给你们指一条路!”

  幼天王和两个王娘一听,忙说:“请老爷爷指路!”

  老叟带着洪仁玕来到悬岩边,指着下面离顶部七八丈远的一棵老松树说:“好汉们请看,这棵百年松树之下,有一个千年古洞,穿过这个古洞,就到了德兴县,那已是江西省的地面了。”

  “洞的出口,离此地有多远?”洪仁玕问。

  “如果从此地沿着山路走,两天到不了。”老叟不轻意地回答。

  洪仁玕默默地感谢天父天兄及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

  林绍璋问:“怎么下去呢?”

  “搓青藤滑下去。”老叟说,“三十年前我下过一次,洞口处像一个大厅,可容纳上百人。”

  洪仁玕立即命令将士们砍青藤编绳子,很快编成了一根十丈长的藤绳。老叟将它的一头系在山顶一棵大樟树上,另一头则顺着悬岩甩下去,恰好到松树边。林绍璋说:“我第一个下!成功后,我站在洞口向上射一支箭。”

  说完,林绍璋像一只敏捷的猿猴,顺着藤绳滑了下去。一会儿,从松树下射出一支箭来。

  成功了!干王双手抱着老叟的双肩,感激不已。于是又编了两根藤绳,照刚才的样,一头系在山顶树上,一头甩下去。大家都学林绍璋的样,一个接一个地从山顶进了古洞,连幼天王和王娘也都壮起胆子下去了。山顶上,只剩下干王和老叟两个人。

  “好汉,你也快下去,我在上面替你把藤绳扔掉。”

  洪仁玕满眼含泪,激动地对老叟说:“老伯伯,你的救命大恩,我们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罢双膝跪下,对着老叟磕了一个头。老叟忙扶起,说:“快下去吧!”

  洪仁玕握紧青藤,正要下滑,老叟突然说:“好汉,你能给我点东西留作纪念吗?”

  洪仁玕如同大梦初醒似地,说:“哎呀,是我的不是,老伯伯这大的恩德,我居然没有想到要送你老人家一点金银。现在他们都下去了,我身上却没有银两,如何办呢?”

  “老夫是山野中人,要银两干什么?你能不能在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挑一件给老夫,以便作个永久纪念。”

  洪仁玕摸摸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腰间绣袋里藏着的一颗长方形玉印。这是他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宝物,这时也顾不得了。忙取下,双手捧起,递给老叟,庄重地说:“老伯伯,你好生保存它,说不定三年五载,我天国将士就会重新杀回来的,那时你带着这颗印来找我。”

  老叟将玉印接过,看着,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刻着两行仿宋字:钦定文衡正总裁精忠军师干王洪仁玕。

  “你就是干王殿下!”老叟大惊。

  “是的。”洪仁玕平静地说,“实不相瞒,刚才下去的那个少年,就是我们的幼天王。”

  老叟颇为激动地望着洪仁玕,说:“干王,有你在,我相信太平天国一定会复兴。你们千万要记住,再不可闹内讧了。天国前段的失败,根子就在丙辰六年的内讧上!”

  “老伯,我们一定会记住!”洪仁玕边说边顺着青藤溜了下去。

  老叟不慌不忙地砍断青藤,将它们扔在百丈悬岩下,然后背起竹篓,很快隐没在林木中。

  半个钟头后,王开琳带着追兵来到悬岩边,低头望下去,但见谷底深不可测,一股冷风从脚下吹来,浑身不自在。他摇了摇头,对部属们说:“前面无路了,分散到左右两边去搜查吧!”

  王开琳在这一带搜寻了三天三夜,再也见不到幼天王的踪迹了,这才扫兴地来到杭州,将这一情况报告了闽浙总督、楚军统帅左宗棠。

  “长毛的小天王真的逃到浙江来了?”左宗棠问。他放下公文,两手兴奋地搓着。

  “一点不假。”王开琳从袖口里掏出洪天贵福的绣龙帽递了过去,“左帅,你看看这个。”

  左宗棠接过,略微看了一下,便甩在案桌上,右手用力拍了一下桌面,大声嚷道:“这个曾涤生,他居然敢欺蒙太后、皇上!”

  “他对太后、皇上说什么啦?”王开琳问。

  “他的报捷折里说:‘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亏他说得出口。”左宗棠顺手抓起一迭纸扔了过去,说,“这是昨天收到的从安庆发来的咨文,你看看吧?”

  当时,长江南北与太平军作战的清廷军队,无论是湘军内部,还是淮军、楚军,以及绿营各部,每有重大战役的奏报,拜折之后,都以咨文形式互相通报,以利彼此了解情况。

  左宗棠收到这份江宁攻克的咨文时,心中的感情甚为复杂。江宁破了,无疑是太平天国彻底覆灭的象征,作为一个与太平军周旋十多年的朝廷官员,左宗棠当然很高兴,因为这胜利中有他的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渴望建天下第一奇功的“今亮”来说,左宗棠心里也颇觉泛酸。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才能举世无双,攻下江宁的喜讯,应当出自以他的名义上报的奏章,而不是别人。他从心里瞧不起不学无术的曾国荃及其军纪腐败的吉字营。他觉得曾国藩将围攻江宁的大事不交给他,而交给曾国荃,是曾国藩最大的谋私利。这个一向标榜以诚待人的曾老大,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了他的虚伪,他的自私,他的乖巧。而这份奏折,貌似谦虚,骨子里却大肆夸耀他曾家的成绩,尤其令左宗棠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份报告整个太平天国灭亡的大奏章,居然不提楚军这些年转战江西、浙江的劳苦战绩。若没有楚军收复浙江、拖住大批太平军的先决条件,曾老九那个混小子能有今天的成功吗?反过来,却又把毫不相干的官文拉来领衔,且不说官文是左宗棠的死对头,就从公这一方面来说,官文够得上受此崇誉吗?

  “左帅,这份奏章有欺君之罪!”王开琳愤愤地说。他对曾国藩一直有着隐隐的怨恨。他的二哥王錱是公认的第一流将才,曾国藩就是不重用。咸丰四年,他和四弟开化在湘乡募勇,人马即将募齐了,却不料王錱被遣还湖南,原定计划破产了。如果曾国藩对待王錱,也和对待曾国华、曾国荃一样的话,他王氏家族也必定会有今天曾氏家族、李氏家族的荣耀。

  “左帅,你给太后、皇上上个折子,参他们一本!”王开琳怂恿道。

  “对,应当上个折子。”左宗棠心里想。首先,洪天贵福并没有死在金陵城,而是出逃在外,至今尚未抓住。这件大事必须告诉太后、皇上。由太后、皇上下旨,命各省各地严密搜索捉拿。擒贼须擒王,斩草须除根,现在王未抓获,根未斩除,难保不再萌生祸乱。作为一个肩负重任的总督,一贯办事认真的左宗棠,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要向朝廷报告。

  另外,他也对曾氏兄弟在这样一件大事上公然欺骗太后、皇上感到气愤。曾氏兄弟蒙受朝廷大恩,理应在各方面为全国将帅的榜样,现在打下一座金陵城,就如此欺上瞒下、目无天下,发展下去,岂不会谋反篡位?这一点,对曾国藩来说,通过修改神鼎山联语一事,左宗棠相信他或许不至于,但对于曾老九及其手下那批虎狼将士,左宗棠敢断死,若不示以天威,十之八九会被胜利冲得昏头昏脑,飘飘然不知自己为何许人!是的,要上一道措辞强硬的奏折,敲敲他们发热的脑子,让他们知道这天底下有的是人,并不是他曾家兄弟一手所能遮盖得了的!

  “王开琳!”左宗棠一声高喊,把身边的王开琳吓了一大跳。

  “末将在!”

  “伪幼天王很可能是逃往江西与侍逆会合去了,你再点二千人马,将西去的各条道路严密堵住,务必将伪幼天王擒来见我!”

  “是!”王开琳答道。

  当王开琳离开杭州时,洪仁玕已将这批人马安全带到江西,正要与李世贤接头时,却不料又走漏了风声,江西巡抚沈葆桢派出降补知府席保田率兵追堵。后终因寡不敌众,幼天王洪天贵福在江西石城被席的部下抓住。消息传出,王开琳垂头丧气,左宗棠也大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