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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赵树理的小说




  在小说创作方面,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虽然没有象戏剧、歌谣、通讯报告那样,形成一种有广大群众直接参加艺术实践的局面,却也同样呈现出一派生气蓬勃、丰富多彩的景象,同样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和取得了巨大的进展。由于深入工农兵的实际斗争,从中激起创作的热情,汲取作品的素材,进行艺术的构思,一些有过较长写作经历的作家,象丁玲、欧阳山、周立波、刘白羽等,突破原先的风格,获得了新的成就;开始写作不久的作家,如杨朔、柳青、孔厥、马加、孙犁等,迅速成长起来,写出了具有个人特色的小说;更有大批初露头角的新人,包括康濯、马烽、西戎、束为、秦兆阳、王希坚等,以自己的作品带来了新的内容、新的格调和色彩;其中有的是并非专门从事文学活动的实际工作者,也写下一些读了令人难忘的作品:从而出现了现代文学史上又一个小说创作活跃、繁荣的时期。
  最能代表这个时期小说创作的成就和特点的,是在反映农村生活方面,在小说的民族化、群众化方面。而在这些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的,则是赵树理。
  赵树理(1906—1970),山西省沁水县人,出身贫农家庭。他从小参加生产劳动,过着被剥削的艰苦生活;很小就喜爱民歌、民谣、鼓词、评书和地方戏曲,还是八音会(晋东南的一种农民自乐班)里摆弄各种乐器的好手。这些经历,对于他通晓农业生产和北方农村的生活习俗,熟悉农民的文化风尚和艺术爱好,培育自己创作的大众风格,提供了有利条件。一九二五年他进入长治省立第四师范学习,从创造社、文学研究会创办的刊物中接受了“五四”新文学的影响。后来还受到一九二八年兴起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鼓舞。由于反动当局的迫害,他被迫离开学校,长期过着飘泊不定的流浪生活。从一九三一年起,他为太原一些报纸副刊写作小说等多种形式的作品。那时,他已深感“中国当时的文坛太高了,群众攀不上去,最好拆下来铺成小摊子。他立志要把自己的作品先挤进《笑林广记》、《七侠五义》里边去”(注:陈荒煤:《向赵树理方向迈进》,《人民日报》(晋冀鲁豫版),1947年8月10日)。他开始写作文字通俗,识字不多的农民能看懂,不识字的能听懂的作品,创作了《铁牛的复职》、《蟠龙峪》等小说,并且发表过文艺大众化的主张。早在这个时候,他已经选择了一条与很多作家有所不同的文学道路。他的意见在当时没有得到响应与支持,所写的作品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乎全部失散了。虽然如此,它们作为摸索和试验,为以后的成功积累了有益的经验。正如周扬后来指出的那样:赵树理是作为“一个在创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准备的作者,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进入文坛的(注:《论赵树理的创作》,原载1946年8月26日延安《解放日报》,后收入《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后,赵树理参加革命工作。一九四一年到华北党校,专门做通俗文化工作。此后,他在编辑《黄河日报》(太南版)副刊、《中国人》报、《新大众报》时,写作了大量小说、小戏、快板和其他通俗文章。他还参加农村剧团的编导工作,跟随剧团深入群众。一九四三年五月,赵树理完成了著名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彭德怀同志为该书的出版题词:“象这样从群众调查研究中,写出来的通俗故事,还不多见。”十月,他又创作了被誉为“解放区文艺的代表之作”的《李有才板话》。一九四五年冬,写成长篇小说《李家庄的变迁》。与此同时,还写了许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如《孟祥英翻身》、《地板》(一九四四)、《福贵》(一九四六)、《小经理》、《邪不压正》(一九四八)、《传家宝》、《田寡妇看瓜》(一九四九)等。在短短几年间,赵树理就以积极贯彻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并最早取得丰硕的成果,而受到人们的热情赞扬。一九四六年八月,郭沫若和周扬分别在上海和延安发表文章,推荐赵树理和他的作品。郭沫若评论《李有才板话》话:“我是完全被陶醉了,被那新颖、健康、简朴的内容和手法;这儿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意义,新的作风,新的文化,谁读了我相信都会感着兴趣的。”(注:郭沫若的《板话及其他》,1946年8月16日上海《文汇报》副刊《笔会》)一九四七年七月,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会议,号召文艺创作向赵树理方向迈进。八月,边区政府以唯一的文教作品特等奖授予赵树理的小说。赵树理成了解放区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迅速翻译介绍到国外。从长期默默无闻,到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不只是他个人不懈努力的成果,还鲜明地标志着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革命文学运动从指导思想、读者对象到作品内容各个方面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
  《小二黑结婚》描写根据地一对青年男女小二黑和小芹,为冲破封建传统、争取婚姻自主的斗争,这场斗争由于受到金旺等恶霸的迫害和家庭的阻挠而发生了波折。作品生动地塑造了农民中落后人物的形象。二诸葛是个善良但胆小怕事的老农。他要维护家长的权威和包办婚姻制度。由于迷信,他反对小二黑与小芹结合。三仙姑则是一个沾染着好逸恶劳等恶习的妇女。她用装神弄鬼掩护轻浮放浪的行为,为贪财而出卖女儿。这两个人物形象的真实塑造,深刻揭示了农村小生产者精神上的落后面,从一个方面表明实行民主改革、移风易俗的重要意义。但是,无论是恶霸的逞凶或家庭的阻挠,都无法压制小二黑和小芹争取自由与幸福的意志。他们坚强不屈地进行斗争,在民主政权的支持下,终于取得了胜利。落后的家庭中成长了进步的新一代,表明了旧事物的崩溃之势。作品描写恶霸势力受到应有的惩罚。落后的阻挡社会进步的人物,也陷于逐渐觉醒的群众包围之中,受到了应有的嘲弄和批判,并终于被迫实行自我改造。从《伤逝》描写子君、涓生这一对城市知识青年为自由结合进行斗争而失败,到《小二黑结婚》中农村男女青年争取个性解放获得胜利,可以量出中国革命在二十多年间所迈出的巨大步伐。《小二黑结婚》热情地歌颂了民主政权的力量,歌颂了农村社会的长足进步,歌颂了新一代农民的成长;因而立即得到农村中要求民主改革的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年的热烈欢迎。
  《李有才板话》通过阎家山改选村政权和实行减租减息中的曲折过程,深刻地反映了抗战时期农村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阎家山是阎锡山统治下山西农村的缩影,这里的封建统治根深蒂固。抗战后虽然成了敌后根据地,但恶霸地主阎恒元仍然依仗地的势力和影响,采用更加狡猾的手段,维持他的统治。他退居幕后,安插亲信,操纵村政权,瞒过了章工作员,为非作歹。阎家山实行上依然是阎家天下,却居然还得到一个“模范村”的光荣招牌。作品相当深刻地揭示了封建地主的凶狠狡诈的反动本质,在“丈地”一节中把阎恒元的诡计多端刻划得入木三分。但是在党的影响下,农民群众已经开始觉醒。象老秦这样精神上被腐蚀、被压服,把剥削视为天经地义的人,已经不代表阎家山农民的主导方面了。李有才和围绕着他的“小字辈”人物,尽管还受着严重的压抑,却都迫切要求冲决封建牢笼,争取翻身解放。作品着力塑造了李有才的形象,他了解农村的社会、历史状况,有一定的阅历和斗争经验,性格豪爽但又冷静深沉。因而在阶级力量对比不利时,只是用抛“冷话”,即冷嘲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与抗争。作者还把他塑造成一个民间艺人,他的卓越的艺术才干和黑暗环境的逼迫,使他用快板的特殊武器进行斗争。作品中许多段快板既是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塑造李有才形象的重要手段。这些快板所表现出来的鲜明的爱憎感情,风趣幽默的风格,正是李有才个性特征的重要方面。“小字辈”人物是李有才快板的热心的传播者,他们的政治积极性更高,斗争性更强;作为新一代的农民,在农村民主革命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阎家山农民不能得到真正的翻身,关键在于负责领导工作的章工作员,犯了主观主义,脱离群众,因而不能贯彻党的阶级路线。他没有发现李有才和“小字辈”人物,却依靠了阎恒元的势力。作品塑造了长工出身的党的农村干部老杨的形象,有意地把他与章工作员进行对比。他的强烈的阶级爱憎,朴实深入的工作作风,处处与群众打成一片的优良品质,一举一动无不表现出从农民中成长起来的党的干部的特色。老杨迅速地找到了农民中的革命分子,依靠他们发动组织群众,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斗倒了阎恒元,掀掉了压在农民身上的封建磐石。这个有声有色的过程,有力地说明了当党的正确的路线、政策,一旦与广大农民真正结合在一起,立即就产生出巨大的物质力量,足以创造出空前的奇迹。《李有才板话》虽然只描写一个小小村庄的斗争,所蕴含的思想却是发人深思的。
  长篇小说《李家庄的变迁》描写太行山区一个村庄从大革命失败后到抗战胜利近二十年间所发生的变化,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上描写阎锡山统治下山西政局的动荡,以及对于农民生活造成的影响。作品开头的诉讼场面反映了辛亥革命后农村仍然保持着极端黑暗的封建统治。铁锁一家的不幸遭遇表明农民在苦难深渊中的挣扎。李家庄的恶霸地主李如珍,是阎锡山反动政权的社会支柱,蒋冯阎战争中他的势力有了发展,结果加速了农村破产。铁锁流落城市,成了手工业工人,开始接受党的影响。特别在抗战爆发后,在国共合作的条件下,党利用合法斗争启发农民的觉悟,农民与汉奸封建势力的斗争有了发展。阎锡山发动“十二月政变”,对共产党员和广大农民实行血腥屠杀。在血的教训下,铁锁等进一步觉悟了,最终走上了党所领导的武装斗争的道路。小说的高潮是农民与地主两个阶级的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从“血染龙王庙”的大血案,到农民群众怀着深仇在大恨惩处李如珍,斗争取得了重大胜利。作品从沉重的封建压迫写起,描写了一系列事件,最后是激动人心的踊跃参军的场面,生动地表现了党领导的人民革命,经过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到胜利的过程。书中描写了各阶级的许多人物,塑造了铁锁、冷元、白狗等一批反抗的农民形象。其中写得最充分的是铁锁。作品描写了他在革命低潮、高潮几个不同时期的思想变化。他受李如珍经济、政治上的几重压迫,对于不公的世道有过怀疑和不满,心存翻身复仇的愿望。正当他寻找出路而不得时,遇到了共产党员小常。党启发了他的阶级觉悟,此后在实际斗争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革命战士。铁锁从一个有自发反抗要求的农民,在党的教育下,逐步变成自觉的阶级战士,这反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农民运动面貌的根本变化。他的道路很有典型意义。但《李家庄的变迁》下半部过程发展得过于匆促,人物形象塑造不力,铁锁参加革命后的性格刻划不够,面貌模糊,因而影响了这一形象的完整性。其他人物的塑造也有类似的缺点。这使《李家庄的变迁》未能达到更高的艺术成就。
  赵树理的其他短篇小说,从不同的方面表现了解放区农村社会关系的变革。《孟祥英翻身》写太行山区渡荒英雄孟祥英,从一个受欺压的年轻媳妇,在党的影响下,“从不英雄怎样变成英雄”的故事。作品重点描写婆媳关系,揭露和批判压迫、残害妇女的宗法制度的黑暗,歌颂新政权使妇女长期受压抑的智慧才干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同样反映婆媳关系的还有《传家宝》。相同的题材却有不同的时代特征。孟祥英的婆婆不让媳妇参加社会活动,是由于抗战时期党在这里建立的政权还不稳固。婆媳矛盾中包含着鲜明的政治矛盾的内容。《传家宝》中李成娘和金桂的矛盾,却反映了解放区政权稳固之后,经济上的发展带来农民理家方式的变化。李成娘箱子中破布片的分类归档,是为适应自然经济下农村家庭自给自足的生活的,从这里表现了李成娘的勤俭、精明的劳动妇女的本色。而金桂的布包里的钱粮票证,却表明在农村交换发达,集体经济开始萌芽的条件下,家庭生活的改变。她同样善于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而且适应了时代的潮流。犯了经验主义的婆婆在媳妇面前认了输,这不仅是新型婆媳关系的开始,也是农村社会进步的生动表现。《福贵》反映改造二流子问题。为了发展解放区农业生产,改造二流子是一项不可或缺的任务。但是,长期封建统治造成的习惯势力,使干部和群众也把某些善良的受压迫者误为二流子。福贵正有这样的遭遇。族长王老万以高利贷盘剥的手段,夺走了福贵的土地,还以族规严惩了福贵,使自己的剥削完全合法化了。福贵走投无路,当了吹鼓手,而这是被视为下贱的职业,因此被蛮横无理地当作“二流子”。通过这些描写,对旧社会提出有力的控诉,也对习惯势力作了严正的批判。《邪不压正》描写中农王聚才的女儿软英的婚姻纠纷,本意在于通过地主狗腿子小旦在土改中混入干部队伍继续为非作歹等情节,揭示土改初期工作中的问题。但这个作品更大成就在于极为形象地描写了以“割封建尾名”之名,侵犯中农利益的“左”倾错误,揭示了产生这种错误的阶级根源。不但象小旦这样的人在不断侵吞,而且一部份贫农干部,也多占了胜利果实。这就使本已十分贫困的农村,更显得僧多粥少了。为了填满“窟窿”,必然向中农开刀。作品不仅提出了当时华北解放区土改运动中带普遍性的问题,而且对人们认识农村社会的复杂状况,也很有价值。赵树理还满怀热情地歌颂农村新人新事。《小经理》中表扬了三喜,他是一个十分平凡的青年,却是农村合作事业发展的形势下产生的新型人物。《田寡妇看瓜》通过田寡妇的心理变化,歌颂了新农村的道德面貌的大改观。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创作中,农民是不少作家努力表现的对象。鲁迅第一个怀着炽热的同情描写了受着深重压迫的贫苦农民,他笔下的农民大多备尝苦难而尚不觉醒,身心均打着阶级压迫的深深烙印。经过大革命时期农民运动的高潮,到了三十年代,在深入发展的农村革命的推动下,一些左翼作家笔下开始出现了觉醒反抗的年青一代新农民形象。但是在当时主客观条件下,特别由于作家未解决与农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的问题,因而不可能塑造出真实丰满的农民形象,在某些形象中还不免夹带着许多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的杂质。在这点上,赵树理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一方面由于时代的缘故,他的笔下出现了翻身农民的崭新形象。这些农民关心政治,在社会生活中有了主人公感,开始表现出创造历史的主动性。尽管人更加熟悉并能得心应手加以表现的,仍是老一辈的农民;但就是这类农民在他的的作品中也已是被时代大潮所冲击,挟带着向前进步着的。另一方面,由于赵树理来自农民,始终不脱离农民,热爱而且深刻了解农民,使他所塑造的农民形象,从思想、感情、习性、气质,到观察、思考、表达的方式,都具有地道的农民的特质。这就是在文学的内容和形象塑造上,赵树理为新文学所增添的新因素。
  对于农村生活和农民心理真切深入的理解,从生活实际出发的现实主义艺术原则,使赵树理的作品表现的是当时人们所普遍关切之事。他说:“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注:《也算经验》、《赵树理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他写《李有才板话》,是因为“那时我们的工作有些地方不深入,特别对于狡猾地主还发现不够,章工作员式的人多,老杨式的人少,应该提倡老杨式的作法,于是,我就写了这篇小说。”(注:《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三复集》,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为了防止土改运动中,群众未充分发动之前,流氓坏分子混入干部队伍以及少数当权干部容易变坏,他写了《邪不压正》“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注:《关于〈邪不压正〉》,载《人民日报》1950年1月15日)。他的作品的主题思想常常有较大的现实意义,但并不是政治概念的没有艺术生命的图解。赵树理的小说,描写也广大农民与封建地主的矛盾。抗战时期民族矛盾占主导地位,党对地主实行减租减息政策,赵树理却已敏锐地抓住阶级斗争尖锐性、复杂性的问题,在一些作品中描写了这种斗争在不同环境中的不同表现形式。同时,赵树理还比较充分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农村社会生活的变革,即在解决了政权问题之后,对旧农村社会的改造。他描写了人的地位、人的思想和家庭内部关系的变化。在《小二黑结婚》、《孟祥英翻身》、《福贵》、《传家宝》等作品中,他相当深刻地描写了宗族、家庭中长幼关系、婚姻关系、婆媳关系等矛盾的演变。这些描写,反映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某些本质的方面,并且表现了一个新时代、新天地的诞生。越树理并不回避矛盾,敢于接触生活中的问题和落后面。他认为只有展现阎恒元的全套阴谋诡计和老槐树下受压迫者继续受压的真实状况,才能与“模范村”的称号形成强烈的对照,从而揭露主观主义、脱离群众的严重危害。只有写活了二诸葛、三仙姑,才能使人们从他们的愚昧麻木中,加深对改变封建旧习俗的严重性、迫切性的认识。在新旧两种力量的对比中,赵树理在进步的一方加上了政权的力量,使矛盾最终向积极的方面转化。他认为当时群众尚未充分发动,亟需民主政权的支持,现实生活中矛盾的解决一般都是这样的。他不愿为了激化矛盾而改变构思,而是按照他所看到的生活的本来面目安排情节。中国的封建社会有过漫长的历史,小生产方式的影响更是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农村社会的各个角落普遍存在,在作为劳动者的贫苦农民的心灵中,也留下很深的印记。中国农村的民主改革,必然是复杂曲折的,充满了从你死我活的流血斗争到内心深处的微妙波动的各种矛盾冲突。赵树理以其细致生动的笔触,充分地刻划了这些变化的历史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小说是处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浪潮中的中国农村社会的一面镜子。
  赵树理在小说艺术的民族化、群众化方面,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和语言上,他都有所创造,形成了他在艺术上的独特风格。这既是他个人的艺术风格,也是民族的、大众的风格。创造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小说民族形式,是赵树理对新文学发展所增添的又一新因素。
  赵树理的小说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他没有对这些人物作静止的描绘、分析、议论。他继承了我国古典小说塑造人物的特点,适应群众的欣赏习惯,把人物放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中,在矛盾冲突中,通过人物自身的行动和语言,来展现自己的性格特征。从“不宜栽种”到“恩典恩典”的一串故事中,把二诸葛的迷信、迂腐、懦弱但又老实、厚道的性格表现得十分鲜明。从“米烂了”到精心梳装打扮,赶到区上去闹,则表现三仙姑假装迷信、泼而且赖的特征。同样两个落后人物,放在同样环境中,却能将其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凸现出来。由于他能抓住人物的特征,因而寥寥数笔就能把人写活,很有以笔传神的功夫。《催粮差》中旧衙役的走狗特性,《刘二和与王继圣》中地主少爷的凶顽而又娇弱的性格,《小经理》中老管账的油滑世故,都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一些次要人物,也能一两笔写活。于福牵驴送三仙姑上区,张得贵抱着笔砚算盘随阎恒元丈地,只用一个动作就把他们的身份、地位、性格点了出来,颇可耐人寻味。就是老槐树下的那些“小字辈”,或热烈,或冷静,面目也不雷同。赵树理的小说较少大开大阖的情节,激烈动荡的场面,因而人物往往不是在起伏很大的动作中完成性格,而多在日常生活细节中,通过朴实、简炼但却细腻的描写去展现。象孟祥英、李成娘等都是在日常家庭生活细节中表现她们的。细节的真实,颇能表现赵树理的精确描绘生活图画的长处,并使他的小说具有严格的现实主义的特色。《小二黑结婚》中二诸葛的神课、三仙姑的装扮,《李有才板话》中“小字辈”的称呼和他们过“添仓”节吃黏米糕的细节,《邪不压正》中下聘礼的具体入微的描写,《李家庄的变迁》中树木和侧所所有权的诉讼、吃烙饼的陋规,《刘二和与王继圣》中的给关老爷唱戏的活动……,这许许多多细节,不但与人物塑造有密切关系,而且使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它们都是地道的中国的,说得更确切一些,都是十足的中国北方农村的;即使从民俗学的角度去读,也有很高的认识价值。赵树理小说在结构上的特点是,故事性强,讲求情节的连贯性和完整性;常常采用大故事套着几个小故事的手法,环环相扣,层层推进。作品的开头总要设法介绍清楚人物,而后随情节的发展展开人物的性格,最后必定交代人物的结局、下落,做到来龙去脉,都有头有尾。注重故事性,还使他的小说叙述多于描写,描写融于叙述。那些用白描手法所作的细腻的描写,往往是最为引人入胜的段落。赵树理在语言上更有杰出的创造。在他之前还很少有人完全做到使用北方农民的口语来写作。不但人物语言是农民的口语,就是作者的叙述语言也完全口语化了。无论讲述故事或评论人物、事件,都使人觉得是一个农民在说话。但这又是经过提炼的,纯粹、质朴、平易,描情状的,绘影传神,都能形象逼真,生动活泼;在轻松幽默、风趣横生之中,表现出人民群众的聪明机智和乐观主义。没有这种独具色彩的语言,也就没有赵树理的特殊的艺术风格。
  赵树理小说的艺术特色是他的高度的群众观点的表现。他在写作时首先考虑使群众听起来顺当,读起来习惯。写成一篇小说,往往先念给周围的农民或基层干部听,以检验实际效果。凡是农民听不惯的就设法修改。他不认为这是牺牲艺术性去俯就群众,而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艺术真正在广大群众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他并没有迁就、迎合某些落后、狭窄的趣味,而是在群众口语、民间艺术的基础上提炼加工。他的作品做到雅俗共赏,把大众化和艺术化统一了起来。他强调继承民间艺术的传统,从中吸取了丰富的营养;但并不是简单的模仿。他清醒地看到民间的传统文艺存在着“缺陷”,需要加以“补充”改造(注:《〈三里湾〉写作前后》,《三复集》,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为了使之丰富多样,便于表现现代的生活,适应现代读者的需要,赵树理的小说又融入了中国古典文学和“五四”以来新文学的长处,创造出独具一格的民族新形式。他的这种具有鲜明民族化群众化的艺术风格,对于后来的小说创作发生深远的影响,在五十年代形成了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山西派”、“火花派”、“山药蛋派”(注:《火花》是五十至六十年代山西的文艺刊物。山药蛋是山西对于马铃薯的俗称)的艺术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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