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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
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苑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徉其间。
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中虽然怪异,又想道:“且看他到何处去。”
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到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我家与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
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深或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
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郎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
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闲至此。”
众女道:“如此良宵,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昧醇浓,其甘如饴,俱非世人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座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予,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
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点滴,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
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
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
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盆一毫已无,惟觉余馨满堂。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
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护。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借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
阿措道:“但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
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惟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悟诸女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历历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
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有二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
那秋公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弃撇了,专于其事。倘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得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
或虽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癖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蘼、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篱边撒下蜀葵、凤仙、鸡冠、秋藓、莺粟等种;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罗、前秋罗、满地娇、十样锦、美人蕉、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
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
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是: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
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旁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如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
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泅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
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叶渐染黄赭。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草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不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千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
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旁。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蓑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
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坠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尝观玩,直至干枯,装入净瓮。满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洗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
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止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
又有蝶攒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
花若能言,敢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
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减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旁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
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了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
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来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儿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了,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倒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转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花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秋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余下的方鬻。一年倒有若干利息。
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怠。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余,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诈,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时,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般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
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着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周树木繁茂,齐道:“这所在倒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
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
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
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李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
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拳。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涌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
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花。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将牡丹花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花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乍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复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
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够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
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
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意,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倒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公那有好气答他,气忿忿地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
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本,可不好么?”
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来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
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贴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纵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
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火先去。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
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取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了许多。
秋公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吾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不住,翻斤半斗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了!”齐将花撇下,便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羞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犹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抢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倒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复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叫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
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
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
那女子道:“我家居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提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
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之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法术么?”女子道:“怎的不真!”
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中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
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口,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
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在田头,没有来问得。”
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呕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她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
秋公道:“刚才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事叙了一遍。
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倒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
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老回去一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
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这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分付道:“任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不成!如今再去要他这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尽打个稀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长智。”
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来,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打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湾湾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一般。
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计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
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策?”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普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
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几个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径到秋公园上。
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这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说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
缉捕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上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吓,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弟子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遍,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旁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
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
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即来了,也
必定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付上了枷杻,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
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
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当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杻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
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至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当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
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子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
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随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
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
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
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易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
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下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翻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
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捡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们喘息定了,唤几个生力庄客,点起火把复身去找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
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园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
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找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讶不已。
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找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回,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
两边人待要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脚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即有了巾帻,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
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准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
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一路同了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繁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
闲话休题。自此以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鬓发更黑,颜色转如童子。
一日正值八月十五日,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幡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
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
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花村”。云:
园公一片惜花心,得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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