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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苍凉

作者:洪朝裕




  提高学生文学鉴赏能力是素质教育的要求,也是语文教学的一个主要目标和任务。文学鉴赏离不开对作品中意象的理解。意象即作者给客观的事物赋予人格化的内涵,使其哲理、象征乃至荒诞。朱光潜《诗论》中说:“意象即是景,”是“作者的情意和客观的物象融合一致而以文字描绘出来的图景”。例如,余光中《乡愁》中的“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徐志摩《再别康桥》中的“金柳”、“青荇”、“清泉”、“长蒿”等,都是作者选取有代表性的景色构成意象来表达感情的。意象不仅运用于诗歌,在小说、散文创作中也是屡见不鲜。本文以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中“月亮”为例,浅析意象在小说中的作用。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意象可谓俯拾皆是,而月亮“是她意象世界里一盏奇异的幽灯,又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阳。”“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看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有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似乎月亮又总是同女性联系在一起,赋予其阴柔之美,寄予凄然哀婉苍凉的情调,成为人物悲剧命运的见证。而将意象的内涵发挥到极至的当数《金锁记》的“月亮”。
  《金锁记》全文九处写到月亮,有的浓墨重彩,极尽渲染之能事,令人实在不能不赞叹其白描、细描手法之高妙;有的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又余味无穷。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小说开头就以大段的篇幅写月亮,一下子使文章笼罩在一种凄迷的氛围中,奠定了全篇的感情基调。“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这句话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该文写于1943年10月,文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民国初年。那个时代的上海带着一股媚感的、不可抗拒的色彩,封建遗恨和新思想、新文化互相冲撞不可调和。月亮是个恒久的概念,有月亮的晚上是十分普通的。可文章一开头这貌似平淡得几近无聊的两句话,不经意地营造出一种苍凉的境地,仿佛刻意强调月亮作为一种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事物的特殊地位。三十年虽是人生长河中一段漫长的时间距离,但与月亮的永恒相比,只不过是一瞬间,强烈的反差在读者心灵中撑开缝隙,膨胀的张力将深深历史引入茫茫现实中。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似乎作者站在说书人的位置上,告诉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月亮的人。“Long,Long Ago”的调子在薄薄的空间里流溢,陈旧又感伤。这句话再次强调三十年前的月亮,看似多余,却使月亮的含义显得深远而厚重,引起读者的兴趣,与作者一起去追寻那三十年前的月亮。
  年轻人眼中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迷糊,”而“老年人回忆中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此时无论什么人,必是看月还是月。看月似看人。按说年轻人未曾经历,单就其心态而言,“陈旧而模糊”是可以理解。然而,“湿晕”、“泪珠”入喻,便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人眼中的月亮本该是欢愉的,不至于如此凄楚。铜钱、湿晕、信笺、泪滴,悠悠然眼前便浮现一个凭窗凝望的深闺女子,载不动许多愁。月依是当年那样的月,并不曾比眼前的“大、圆、白,”变的只是人的心态罢了。以历经世事沧桑的目光去回想三十年前的月亮,美丽而凄然。年轻人的月亮是“泪珠”的月亮,冷清而感伤;老年人的月亮是“欢愉”的月亮,然而那“欢愉”所震慑人心的力量,比“悲哀”更叫人不寒而栗。“隔着三十年前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辛苦路”回望,“凄凉”的好月色,至此,我们似乎更清醒,也更迷茫。如此入题,仿佛眼前是一幅色调凄凉的水墨画,又仿佛是听一支久远了的乐曲:“Long,Long Ago”在心灵上空回荡。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这段描写在开篇两个丫头的对话之后,是小说主人公七巧开场的月亮。从两个丫头的床头闲话,揭示出她在姜家的低劣地位。月是“扁扁的下弦月”,预示着一个没落时代没落家族,也预示着七巧从此没落无望的人生。本是野地里的一朵花,偏要种进华丽的花瓶里,除了悲剧,似乎没有别的出路,像“赤金的脸盆”,盛满人生的辛酸之泪。而这“赤金”二字也极富象征意味,“金”是锁住七巧一生的枷锁,断送了一个人正常的情感和幸福,而它“沉了下去”,已经暗示出七巧的结局。除了沉沦、深陷、不能自拔,她别无选择,也无法选择。后面关于天色、景物的描写则更是营造出一种阴森、沉郁的气氛。
  “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这是长安眼中的月亮:“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如果说七巧是一个被压抑了情感的牺牲品,那么长安则是这个悲剧的延续,是被重压下的又一个牺牲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受到的皆是“男人是混帐”的教育,是精神上的胁迫。而不合时宜的裹脚,又给她造成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苦痛和压迫。直到上学后,长安才从鬼域般的世界里暂时得以解脱,换上蓝爱国布的校服,脸色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然而七巧嫉妒,无法忍受别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终于,长安在七巧的无礼和羞辱中退学,像一个“美丽苍凉的手势”,幸福的生活止于此,悲剧的命运仍在继续,她呜呜咽咽吹起的“Long,Long Ago”,吹进了所有人的心中,吹落了人世纷飞的眼泪。于是,月被赋予了人格,长安眼中的月是“模糊的”,长安整个人也是模糊的,她无法给自己定位,没有能力找到自己的出路,这也是她的悲哀之所在。她本身就是一种牺牲。她无法选择出身和命运,她的个性被压抑,她只有迷朦和模糊,只有继续无望地生存。“缺月”这个意象则更深一层地阐释出长安的人生无从弥补、无法完整的缺憾。她的母亲试图用自己的黄金枷锁锁住她的一切情感,套牢她的一生。这不只是母女的悲剧,更是一代女性的悲哀。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这是文章唯一直接描写七巧的月亮。这个月亮是“乌云”里的月亮,而七巧的人生,注定逃不出黄金枷锁的乌云。“一搭黑,一搭白”,让人无从了解究竟真实的月亮是什么,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用一生换来的钱,只能耗尽一生去守住,其余的一切,哪怕再重要也不重要了,比如爱情、亲情。“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是形容月亮——形容七巧最恰当不过的话语。她的人生何尝不像一出戏,而“狰狞的脸谱”从做媳妇的伪装到成为规范子女的工具,从不得不、到必须……人性被践踏,尊严被踩在脚下,“面具底下的眼睛”在暗处窥探控制别人的人生。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天上一个白太阳。”“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看过小说的人都不难理解芝寿一个人躺在阴森房间冰冷的床上照着月光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受。“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像婆婆”,这个世界疯了,所有的人都疯了。七巧无法容忍凭空插进来的芝寿夺走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用尽一切办法嘲弄、排斥芝寿,让长白连夜地给她烧烟,刺探儿子媳妇的闺中秘事,并作为笑料四处张扬,让芝寿无法抬起头来做人。而文章却偏说“月亮比哪一天都好”,反衬出芝寿悲哀无望到极点的心情。在芝寿的眼中,月亮化作了一个白太阳——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更令人毛骨悚然,恐怖无比。“白”是长白名中一字,极具象征意蕴。长白是一个被压抑坏了的人,他恨母亲,却又不能不屈服于母亲;他不喜欢芝寿,却又为了所谓的欲望而涎脸于芝寿。月亮是白太阳,这是芝寿的悲哀,也是千千万万芝寿们的悲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完不了,一个七巧去了,还有无数的七巧,还有七巧教育的长白长安,他们延续着七巧的悲哀。
  首尾呼应,回环往复,三十年的时空流逝,使全文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