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训和郑注都是晚唐“甘露之变”中的重要人物。
李训(?—835)字子垂,初名仲言,后入侍唐文宗为《周易》博士兼翰林侍讲学士,故改名为训。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为肃宗时宰相李揆的族孙。长得“仪状秀伟,倜傥尚气”,还“颇工文辞,有口辩,多权数”。穆宗长庆三年(823),进士及第,始补为太学助教,又辟为河阳节度府幕僚。敬宗宝历元年(825),李训的从父李逢吉为相,与另一相李程不合。当时,石州刺史武昭罢为袁王府长史,怨恨执政。李程同族人李仍叔诡称李程曾欲授武昭官职,中遭李逢吉阻止。武昭信以为真,对左金吾兵曹茅彙说要谋刺李逢吉,此事被人告发,逮捕入狱。时为河阳掌书记的李训,胁迫茅彙诬陷李程与武昭合谋,结果事情败露,武昭被杖杀,李训也被流放于象州(今广西象州东北)。
太和元年(827),文宗即位,大赦天下。李训遇赦北归。后遭母丧,居住在东都洛阳。时郑注得到大宦官王守澄的宠遇。李训叹息说:“当世操权力者皆龊龊,吾闻注好士,有中助,可与共事。”太和七年他备厚礼进入京师,去见郑注,两人一见如故。郑注引荐于王守澄,又以李训善讲《周易》推荐入宫。文宗将召见李训,时李训正为母服丧,难入禁中,就换了一套民服,号王山人,两次入含元殿,回答了文宗提出的问题。文宗见他仪表堂堂,善于辩论,又多权数,十分高兴,“以为奇士,待遇日隆”。
太和八年八月,李训除服以后,文宗欲授任为谏官,宰相李德裕认为他是小人,先为流人,不可做近侍。文宗说:“人谁无过,俟其悛改。”①因此不顾宰臣的反对,授其为四门助教。同年十月,李德裕被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李训则拜为翰林侍讲学士。
唐文宗嫉恶宦官飞扬跋扈,继为祸患,见元和末年杀害宪宗的凶徒尚未受到惩治,虽表面上对宦官示以恩宠,内心却不堪忍受,“思欲芟落本根,以雪仇耻,九重深处,难与将相明言”。早在太和五年,曾与侍讲学士宋申锡谋除宦官,由于“谋之不臧,几成反噬,自是巷伯尤横”。但是文宗并不甘心,仍在暗中物色人选。一次文宗读《春秋》,至“阍弑吴子余祭”时,问翰林侍讲学士许康佐:“阍何人耶?”康佐惧怕宦官权势,不敢回答;后来又知文宗欲内谋剪除宦官,遂假称有病,罢为兵部侍郎②。朝臣多如许康佐,畏惧宦官,不敢参与文宗的密谋活动,文宗也因在位之臣“持禄取安,无伏节死难者”而苦闷。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训逐渐受到文宗亲信的。一次文宗坐蓬莱殿读书,召问李训,说许康佐所进《春秋》列国经传,我已读过不少,战国时事,已历历明白。我曾问康佐吴人伐越,获俘以为阍,杀吴子余祭,阍是什么?康佐说“穷究未精”,你以为如何?李训回答说:“吴人伐越获俘,俘即罪人,如今之所谓生口也。不杀下蚕室肉刑,古谓阍寺,即今之中使也。吴子是吴国君长。余祭,名也。使中使主守舟楫,余祭往观之,为中使所杀。”李训不仅详尽地解释了吴子和阍的原始本末,而且还引以为①本节材料依据新、旧唐书本传及《资治通鉴》卷二四五者,文中不再一一作注。①《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
②《新唐书》卷二○○《许康佐传》。
鉴戒说:“君不近刑臣,近刑臣即轻死之道也。吴子远贤良,亲刑臣,而有斯祸。鲁史书之,以垂鉴戒。”李训讲得绘声绘色,又感愤申重,文宗听了深受启迪,他说:“左右密近刑臣多矣,余祭之祸,安得不虑?”李训又当即对文宗表示说:“陛下睿圣,留意于未萌,若欲去泰去甚,臣愿遵圣算。累圣知之而不能远,恶之而不能去,睿旨如此,天下幸甚。”①李训讲《周易》微言大意,颇中文宗心意,时方盛夏,遂命左右取出水玉腰带及避暑犀如意赐给李训,并说:“如意足以与卿为谈柄也。”②唐文宗见李训才辩纵横,可与他谋划大事;同时,李训、郑注皆为王守澄所引进,也不会引起宦官的怀疑,遂与他密谋剪灭宦竖。李训、郑注富有政治见解,能洞察时弊之症结所在,胸有导致天下太平的宏图,诛灭宦官只不过是第一步。史称“李训、郑注为上画太平之策,以为当先除宦官,次复河、湟,次清河北,开陈方略,如指诸掌”。这一“太平之策”,也是切中晚唐弊病要害的,他们欲先诛灭宦官,再收复河、湟失地,然后再清除河北藩镇,这种由内而外的策略也是较为切实可行的。于是,李训与郑注在宫内朝夕计议,密图大计。文宗怕引起宦官的猜疑,乃“疏《易》五义示群臣”,使朝内外都知道文宗以师臣对待李训,以此来掩人耳目。
李训受到文宗的倚重,官职一再升迁。太和九年(835)七月,任兵部郎中、知制诰,侍讲学士如故;到了九月,又擢任礼部侍郎、同平章事,仍命李训三二日入翰林讲《周易》。李训位至宰相后,“天子倾意任之。训或在中书,或在翰林,天下事皆决于训”。
李训秉政以后,即赞助唐文宗整顿朝纲。太和年间,是党争最激烈的时期。文宗曾慨叹说:“去河北贼(藩镇)非难,去此朋党实难。”由于文宗苦于朋党之争,故太和七年以后,“宿素大臣,疑而不用。意在擢用新进孤立,庶几无党,以革前弊”①。像裴度、令狐楚、郑覃等,皆“累朝耆俊”,却受到了当政者的倾轧,“置之散地”而不用,李训则“皆引居崇秩”,以东都留守、司徒兼侍中裴度兼中书令,令狐楚由北都留守入为太仆卿、守尚书左仆射,郑覃也由刑部尚书迁升为尚书右仆射。因此,就连一向否定李训的史家司马光也写道:“由是士大夫亦有望其真能致太平者,不惟天子惑之也。”
为了整顿吏治,消除朝中的朋党之争,李训还遵照文宗用人的意图,擢用了一些“新进孤立无党之士”,如王涯、舒元舆、贾■,他们皆受提拔重用,位至宰辅;将水火不相容、党争激烈的两派首要李宗闵、李德裕等贬出朝廷,其朋党不少人也受到了牵连,因而引起了众朝官的不安。为了稳定人心,李训劝文宗下诏书,凡德裕、宗闵亲旧及门生故吏,除前已贬逐之外,余皆不问,于是“人情稍安”。
李训赞助文宗剪除宦官,开始时采用了利用宦官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以毒攻毒,使其自相靡肉,这一做法曾获得了成功。如:太和九年(835)五月,因仇士良有翊戴文宗之功,但却受王守澄压抑,未得显官。李训、郑注遂奏用士良任左神策军中尉,以分守澄之权,于是“守①《唐语林》卷六。
②《杜阳杂编》卷中。
①《旧唐书》卷一七二《李石传》。
澄不悦,两相矛盾”①。
同年六月,原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枢密使杨承和、王践言“居中用事,与王守澄争权不叶”,李训与郑注又将元素、承和、践言分别出为西川、淮南和河东监军,这又博得了王守澄的欢心。到了八月,又以杨承和庇护宋申锡、韦元素、王践言与李宗闵、李德裕“中外连结,受其贿遗”为罪名,将承和贬往驩州,元素贬象州,践言贬恩州,并“令所在锢送”。不久,又分别将三人赐死。时崔潭峻已死,也“剖棺鞭尸”。
当时,人们传闻唐宪宗之死,是由宦官陈弘志所弑,而弘志时任山南东道监军。九月,李训为文宗定策,将他召至青泥驿,“封杖杀之”。
宦官头子王守澄尚任右神策军中尉、行右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掌管禁军。李训为相时,又任命他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这是李训与郑注为文宗制定的策略,“以虚名尊守澄,实夺之权也”。
在此期间,因王守澄厌恶宦者田全操、刘行深、周元稹、薛士干、似先义逸、刘英誗等,李训、郑注又乘机分别派遣他们去盐州、灵武、泾原、夏州、振武、凤翔巡边,之后又命翰林学士顾师邕作诏书,颁下六州,命将他们杀死。但因诏书颁下不久,甘露事变失败,六州虽然得到诏书,“皆废而不行”。
李训、郑注对宦官进行了一系列的分化瓦解工作,成功地诛杀与贬逐了一些大宦官后,王守澄已成为瓮中之鳖。李训见时机成熟,就秘密上言文宗,请除去王守澄,遂于这年十月,文宗遣中使李好古往守澄私第赐鸩。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大宦官头子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杀掉了。“于是元和之逆党略尽矣。”
由于李训等人在谋剪宦官中取得了某些成功,威望大增,“每进见,他宰相备位,天子倾意,宦官卫兵皆慴惮迎拜”。宦官们昔日的威风扫地以尽。此后,李训即与郑注密谋,欲一举诛灭宦官。他们看到宦官手中握有军权,要取得成功,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力量。为此,先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组织军队,以为外援。李训特为郑注“妙选当时才俊以为宾佐”,即精心选用有名望、有才干的名臣子弟作为他的幕僚。同时,还“擢所厚善分总兵柄”,以王璠为太原节度使,郭行余为邠宁节度使,罗立言权任京兆尹,韩约为金吾将军,李孝本权任御史中丞,并且还暗中要王璠、郭行余多召募兵士及金吾台府卒。
李训与郑注约定,在十一月二十七日王守澄下葬于浐水时,奏令宦官中尉以下者全集中于浐水送葬,由郑注率亲兵将宦官全部砍杀,“使无遗类”。但是后来李训私心发作,为了独占其功,中途改变了计划,决定用郭行余、王璠石募的部曲及金吾、府台吏卒,提前诛杀宦官。
十一月二十一日,文宗登紫辰殿早朝。文武百官依班次而立。金吾将军韩约不报平安,奏称金吾左仗院内石榴树夜降甘露,并舞蹈拜贺,宰相百官也相次称贺这一祥瑞的出现。李训奏称:“甘露降祥,俯在宫禁,陛下宜亲幸左仗观之。”于是文宗乘软舆出紫辰门,由含元殿东阶升殿,宰相侍臣分别站立在副阶,文武两班,列于殿前。文宗命中书、门下两省官先去观看,回来后,李训奏称恐非真甘露。文宗再次命左、右军中尉,枢密内臣仇士良、鱼弘志等宦官前去看个究竟。
①《旧唐书》卷一八四《王守澄传》。
宦官走出以后,李训立即调兵遣将,部署诛杀宦官。此时,王璠、郭行余召募的兵健正站立在丹凤门外待命,李训传呼:“两镇军入受诏旨!”唯王璠军闻讯而入,邠宁兵却按兵未动。当仇士良等诸宦官来到左仗时,见韩约神色慌张,情态反常,心中产生了狐疑;又正巧刮来一阵风,吹动了帷幕,发现幕内执兵器者甚多。他们立时恍然大悟,察觉事变,遂仓皇出逃,门卫欲关闭门,已来不及了。
仇士良等诸宦官跑回含元殿,急欲挟持文宗入内,李训立即指挥金吾兵护驾,并大呼:“卫乘舆者,人赐钱百千!”金吾兵应声而上。仇士良见情势危机,急忙决开殿后罘罳,抄近道入内。李训急忙攀住乘辇,死死抓住不放。仇士良与李训撕打时,跌倒在地,李训扑上去,将抽靴中刀刺杀时,仇士良却被宦官救起。这时,罗立言、李孝本率四百名兵士由东、西两阶上殿,与金吾兵会合,杀死宦官数十人。李训仍抓住文宗乘辇不放,一直拖到宣政门,被宦者郗志荣击倒在地,帝辇进入东上阁,宦者关闭了阁门。一场搏斗就此结束了。
李训见事难以成功,遂脱下紫服,穿上从吏的绿衫,走马而出。他在道上扬言说:“我何罪而窜谪!”因此无人怀疑与阻拦他。在李训出逃的同时,仇士良指挥宦官率禁兵千余人,对在京师的公卿百官与吏卒进行了血腥的大屠杀,中书、门下两省及没有逃走的金吾士卒被杀死六百多人,“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宰相王涯、贾■、舒元舆也被逮捕下狱,遭严刑拷打,被逼自诬谋反,京师被搅得天翻地覆。
李训出离京城后,投奔终南山僧人宗密。宗密与李训有旧交,欲给他剃发为僧,但众僧徒不同意,李训只得离开山寺,在奔往凤翔的途中,被盩屋镇遏使宗楚所擒获,械送京师。在押送到昆明池时,李训怕被送到神策军中受酷辱,说服了押送者,斩其首级送往神策军。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将李训首级悬挂于兴安门外,李训弟仲景、再从弟户部员外郎元皋也同时遇害。李训、郑注的“宗娅宾客悉收逮,讯报苛惨”,幸赖中书令裴度“上疏申理,全活数十姓”①。
事后,文宗颇悼念李训,屡次对宰相李石、郑覃称赞其才说:“训禀五常性,服人伦之教,不如公等,然天下奇才,公等弗及也。”从此,宦官气焰更加嚣张,文宗无以制服,“居常忽忽不怿,每游燕,虽倡乐杂沓,未尝欢,颜惨不展,往往瞋目独语,或裴回眺望,赋诗以见情”②。文宗抑郁成疾,于开成五年(840)离开人世。
在甘露事变中,虽然唐文宗已明言“训不反”,但在宦官的胁迫下,仍不得不违心地下诏,宣告李训等人的所谓“谋逆”之罪,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直到唐昭宗天复年间(901—903年),昭宗大赦时,才“明(王)涯、(李)训之冤,追复爵位,官其后裔”①。尽管如此,以后旧史家编撰的新、旧唐书及《资治通鉴》等史书时仍给李训等人罗列了不少罪状,视他们为乱臣贼子、沾沾小人,这是很不公正的。后来有王鸣盛和岑仲勉等学者为其辩诬,指摘当时记载失实。
在宦官当道、强藩割据的晚唐时期,李训居危不苟且偷安,佐助文宗锐①《新唐书》卷一七三《裴度传》。
②《新唐书》卷一七九《王涯传》。
①《新唐书》卷一七九《王涯传》。
意求治,提出了内诛宦官、外削强藩的“太平之策”,表现了他的政治才干。在谋剪宦官的斗争中,虽然一度打击了宦官势力,加强了皇权,但他对晚唐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严重性还缺乏深刻的认识,故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致最后终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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