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序说开宗明义回顾我国史书体裁发展的悠久的过程,深感到一种单一的体裁,决不足以反映我国历史的丰富内容。我们应该发展综合运用的优良传统,多体裁配合、多层次地反映历史。本书拟就此有所尝试。首先,我们以“序说”置于全卷之首,开宗明义。
书之有序,在我国起源甚早。《庄子·天下篇》纵论古代学术的发展及庄子在学术思想上的地位。《吕氏春秋·序意》记文信侯关于十二纪的问答。这已是书序的雏形,但还没有达到书序的完整形式。汉儒序《诗》、《书》,解说每篇写作的因由或宗旨,已向书序的完整化更接近一步。《淮南子·要略》,首说全书由起,次说二十篇的旨趣,末说全书的重要意义,这已是一篇全整的书序了。许慎《说文解字·序》说文字创制的由来及本书所论列的五百四十部首,也是一篇很好的书序。刘向校书,每校完一书,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写成别录。刘向所作,为后来书目解题之始,实际上也是校书人为所校书作的序。汉人如高诱等注释古书,也各有序。
司马迁写《太史公自序》,是我国史书中最早出现的序,也是一篇很好的序。序中首先说他的家学,说到他的父亲对战国以来各学派的评论、对史职的神圣责任感。其次,说到修史在政治上的重大意义。再次,他扼要说明了全书一百三十篇的写作旨趣,而最后指出:维我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统)[绝]业。周道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图籍散乱。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曰:“于戏!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于虞唐,至于周,复典之,故① 《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
② 《中国历史研究法》。
司马氏世主天官。至于余乎,钦念哉,钦念哉!”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于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这篇序,说出了作者的史学渊源、史学思想、本书的取材和体裁是一篇很出色的序。
《史记》有些篇章在开卷也有关于撰写方面的小序,如《十二诸侯年表·序》:太史公读《春秋历谱谍》,至周历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呜呼,师挚见之矣!纣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睢》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及至历王,以恶闻其过,公卿惧诛而祸作,历王遂奔于彘,乱自京师始,而共和行政焉。是后或力政,强乘弱,兴师不请天子。然挟王室之义,以讨伐为会盟主,政由五伯,诸侯恣行,淫侈不轨,贼臣篡子滋起矣。齐、晋、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晋阻三河,齐负东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国迭兴,更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PGN0312.TXT/PGN>大史公曰:儒者断其义,弛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谍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自共和讫孔子,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为成学治古文者要删焉。《十二诸侯年表》记的是春秋时期的历史。司马迁的这篇小序说出了春秋时期出现社会大变动的由来和情况,使读者对这一时期历史先有一总的印象。其次,列举了孔子作《春秋》以来以至汉初关于春秋历史的撰述并加以评论,其中包含史事、史论和历谱。最后他说明本表的写作要求和意图。这对于一篇序应该说到的重要问题,可以说差不多都涉及到了。这篇序在《史记》所有的小序中,也是一篇佳作。
班固在《汉书》中写序传上下卷,上卷记他的显赫家史,他父亲的《王命论》和他的辞赋。下卷记他写《汉书》的缘起和《汉书》百篇的旨趣。最后,是对《汉书》的自我评价。这篇序传不象《太史公自序》写得那样集中,内容比较贫乏,但毕竟还是遵循司马迁创始的规模而写出来的。
宋元时,有两篇值得注意的序,一篇是郑樵《通志总序》,又一篇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总序》。郑樵《总序》中论通史体裁和通史的重要性,强调客观地记述历史。他认为,只要记载真实,是非自然分明,不要妄加褒贬。他还说明了《通志》全书的规模,说明哪些部分是因袭故有,哪些部分是自己的创新。马端临论述了典章制度通史的重要性,《资治通鉴》在典章制度方面的缺欠,《通典》是一部典章制度的通史,而有不足和错误。接着他论述了编撰《通考》的意图,说明他的取材、编撰方法和对于《通典》的续补,也说到了家学的影响。于书中的二十四考,他各有小序,详以“著述之成规,考订之新意”。郑樵的序突出自己的史学见解。马端临的序分出好几层次,一层一层地说出编撰通考的思想。这两篇序,都紧紧围绕主题、旗帜鲜明,表述作者治史心得体会,没有废话,各有特色。
书序往往包含有编撰体例的内容,但往往不能详备。为了详备,就出现了单独成篇的例,这一般是编撰体例的条文化,实际上是承担了书序中常有的一部分任务。《史通·叙例》说:“唯令升先觉,远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晋纪,邓孙已下,遂蹑其踪。史例中兴,于斯为盛。若沈宋之志序,萧齐之序录,虽皆以序为名,其实例也,必定其臧否,征其善恶,干宝范晔,理切而多功,邓粲道鸾,词烦而寡要。子显虽文伤蹇踬,而义甚优长。斯一二家,皆序例之美者。夫事不师古,匪说攸闻,苟模楷曩贤,理非可讳。而魏收作例,全取蔚宗,贪天之功,以为已力,异夫范依叔骏,班习子长,攘袂公行,不陷穿窬之罪也。”刘知几在这里叙述了例的历史发展,并加以评论。他说的这些例,差不多都见不到了。自唐以后,书之有例者渐多。清人治学趋向缜密,所作的例有盛于前。崔述的《考信录释例》和阮元的《经籍纂诂凡例》是其中颇有特色的两篇。《经籍纂诂凡例》共二十三条。其中,关于收录之例四条,关于归韵之例三条,关于编次之例五条,关于引用书名之例七条,其他杂例四条。《经籍纂诂》是一部一百零六卷的大型训诂书,就是靠这二十三条规定,井然有序地编排起来。这充分表现了凡例的现实性和计划性。《经籍纂诂》虽不是一部史书,但这二十三条凡例同样可供史例编写的参考。凡例之后,还附有修书人的姓名,标明了每一个人的任务和负责的部分,这也是一个集体编书的很好的制度。
《考信录释例》是《考信录提要》的组成部分,共二十四章,论证考信对治学的重要,古史传说、诸子语言、经世训诂的伪误和后人依托的伪书,这不是一般的例,是对于古代史料学的具体擅述。
从序的历史看,它对于一首诗、一篇文章、一卷书或一部书说,都是有开宗明义的作用的。它向读者说明一些问题,为读者提供理解上的条件。它所包含的内容,主要有这样的几项:(1)作者的家世。(2)作者的治学经历和其他活动的经历。(3)基本资料。(4)对前人撰述的评价。(5)作者自己的观点。(6)作者的撰写意图。(7)编写上的技术问题。这对于我们目前写序,有很必要的参考价值,我们应加以取舍和发展,使之更能符合我们当前的需要。
对于作者的身世和经历,有些读者是感兴趣的。但这不一定跟撰述本身有直接的关系,可以写,也可以不写,不是序文所必须具备的内容。
对基本资料,序中是需要说明的。资料,可包括文献资料、考古资料,还可包括民俗学方面的资料。有些文献资料,情况比较复杂,须进行关于著作时期的辨析。过去认为,某些篇章是伪书,某些史事记载不可信,这不一定完全正确,须重加考虑。时代越靠后,资料越多,就越须甄别。在大量的资料中要能挑选出来重要的部分来论述,这对于引导读者进行深入的研究,就更有意义。
论述前人和同时人已有的研究成果,加以适当的总结,在序文中应当是相当重要的部分。序中应说到,在我们的研究领域里,究竟有哪些问题已经解决,哪些问题正在解决,哪些问题应该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研究中国史,首先应当论述我国史学家的研究成果。当前国际学术界研究中国史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学术交流的工作还有待于开展,我们暂时很难论述得全面,也只能尽力而为。在可能的时候,也可考虑同外国友人的合作。
作者在编撰上的意图和编撰上的具体问题,应该在序中向读者说明,既要扼要,又要清楚。
以上这三项如能作到,可以说,已完成了序文应尽的职责。
宋元人注经,往往在卷首,冠以“序说”。序说的内容与我们现在的序文所要求不同。但我们觉得,“序说”二字比“序”字的意思要丰富些,读起来较顺,本书就采用了“序说”一词。本书各卷差不多都冠以序说。
综述,历史发展的总向一部大型的史书,最好有一个主干部分。本书的主干部分是综述。在这一部分,要写出历史发展的总象。综述吸取了本纪、编年和近年流行的划分章节的各种体裁之长而加以发展。
本纪和编年,都是按年月日的顺序记述历史进程的。《史记》、《汉书》的本纪,记载了皇帝的生活、诏令和军国大事,后来的纪传体史书的本纪,几乎都是大事编年,很少别的东西了。编年体发展到了《资治通鉴》,它比任何一部纪传体的本纪都详审得多,能容纳下特别多的材料,但本纪是纪传体史书多种体裁之一,它是全书的纲,而《资治通鉴》只是一种单一的编年体,无论事之大小,都简单地按年月编排,就说不上纲的问题了。我们认为,撰写史书是应该基本上按着时间顺序,但不必拘泥于年月日的顺序,有的事情可以一天一天地写,有的可以把多少年的事情写在一起。应该象《资治通鉴》那样写得详细一点,但不要象《资治通鉴》写得那样分散。要把历史写得脉络分明、阶段分明,要发挥纲的作用,但又要有血有肉,不要象某些纪传体史书的本纪写得那样简单。
纪事本末体,是把史事分成若干篇自,使之各有所属,并且具备首尾。
这种体裁被称为“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但这种体裁,多只能对史事作点的排列,而不能显示历史长河的绵延和巨波、细浪的区别。我们认为,可吸取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在历史的重点表述中,酌量采取集中记述具备纪事本末的方法。
近年流行的划分章节的体裁,我们可称之为章节体,大概开始于夏曾佑的《中国历史教科书》。这书写于一九零二至一九零四年。夏曾佑把中国历史划分成三个大的时代,其中包含七个小时代,即:上古之世。包含:传疑时代,从太古至周初。化成时代,周中叶至战国。中古之世。包含:极盛期,秦至三国。中衰期,晋至隋。复盛期,唐。
近古之世。包含:退化期,五代、宋、元、明。更化期,清。
他把每一个大的时代定为一篇,每一个小的时代定为一章,每章之下,又有小的子目,定为节,这就把历史的阶段性发展和历史现象的主次表达出来。这在史书体裁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因为这种体裁便于阐述历史的发展,资产阶级史学家中的进化论者乐于使用这种体裁,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也沿用这种体裁。我们认为,这种体裁一直到现在还是可以使用的,但如果把这种体裁作为一部大型史书中的唯一体裁,就有很大的局限。在这种体裁中,典章制度、学术文化和人物事迹的论述都不易得到充分的展开。
在研究了本纪、编年、纪事本末、章节等体裁之后,我们考虑到综述的任务,可作这样的设想:第一,要紧紧抓住每一历史时期的纲,只写对历史全局有影响的大事,其中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民族、中外关系等方面,着重写的是历史发展的动向。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变动得也比较显著。在这方面,可以着重写一写,但要注意到它与经济、文化等方面的联系。民族关系是我国历史上的重大问题,要作出正确的处理。
第二,时间的观念要鲜明,首先要注意到历史时期的划分,一个时代内部大小阶段的划分,使其能尽量显示出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关于历史时期的划分,尚存在着一些难于解决的问题。能解决多少,就解决多少,不能解决的,不要强作解释。其次,每一个皇朝的具体年代,割据时期有关各国的具体年代,都要写清楚。
第三,对历代的疆域,要写出大致轮廓。对皇朝版图外的兄弟民族分布的地区,也要写出来。有些民族地区说不清,可说出一个大致的方位。
第四,在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物要写。只写带有历史性的重要活动,不是写他的传记,他的传记放在传记部分去写。
第五,关于田制、税制、官制、军制等等,只要重点地说到为止,具体的细节放到典志部分去写。
综述,作为本书的一种体裁,与其它体裁互相配合,有分工,有专职,在撰写上要比各种旧体裁方便得多,我们可以称它为“综述体”。
典志,历史现象的剖视典志,是对历史现象进行剖视,它具有可以论述的丰富的内容。本书自第三卷以下,各卷都有典志,置于综述之后,传记之前。
典志体的起源很早。《尚书》的《禹贡》和《洪范》,从内容和形式来看,都可说属于典志体。《尧典》的部分内容,也可说有典志体性质。《周礼》、《仪礼》、《礼记》,一向被认为是典志体的开山,但它们和《禹贡》等篇著作时期的先后,尚待考订,而且内容也只限礼的方面。典志作为史书的一部分,以相当大的规模出现,是开始于《史记》。《史记》有八书。《汉书》继《史记》之后有十志,规模就渐趋完备。
自《史记》以后,二十四史中,十七史有志。按各史志性质来说,共有十五个门类,即:天文(天官、司天)。
五行(祥瑞、灵征)。
律历。
地理(郡国、州郡)。
河渠(沟洫)。
食货(平准)。
礼(礼仪、舆服、封禅、郊祀、祭祀)。
乐。
选举。
百官(官氏)。</PGN0319.TXT/PGN>刑法。
兵(营卫、兵卫、仪卫)。
释老。
艺文(经籍)。
刘知几《史通·书志》主张,立都邑志、氏族志、方物志。杜佑《通典》有九典,仅《边防典》为各史之所无。郑樵《通志》有二十略,就是《通志》中的典志部分。二十略中,氏族、六书、七音、都邑、谥、器服、校雠、图谱、金石、昆虫草木等是他创立的新目。氏族、都邑、昆虫草木三略是刘知几主张的实现。后来马端临撰《文献通考》,有二十四考之目。马氏自称,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为《通典》所未有。刘、杜、郑、马所举新目,去其重复,可取者有氏族、都邑、方物、边防、器服等五个部门,和各史志,总共有二十个。我们认为,对这二十个门类应该加以合并、改造和发展,新的典志可包含如下的几个门类:一、地理。包含历代皇朝的版图、割据时期各政权的辖境、少数民族的分布、河渠的变迁、重要的都邑、通道的兴修,都可以在这里论述。这个部门包含了旧史的地理、河渠、都邑等三志。
二、民族。旧史的民族部分,一般是放在列传里写。《通典》的《边防典》和《文献通考》的《四裔考》,都包含有民族的部分。我们把民族立为专篇,在综述和传记中没有说到的,应在这里作具体论述。
三、社会经济。略当于旧史的《食货志》,在此应有较多的发展。包含农、牧、渔、林、矿、盐、手工业、商业、货币、各种生产技术、土地制度和行会制度等。
四、政治制度。约当于旧史《百官志》。
五、军事制度。约当于旧史《兵志》。
六、法律。约当于旧史的刑罚志。
学术文化,包含经学、史学、哲学、科学技术、文学、艺术、教育等,是否在典志中设置专篇,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倾向于用传记的形式分别处理,而把典志的内容一般限制在制度性的范围。
关于宗教,旧史中只有释老志。在内容上现应从制度上作出新的发展。
关于礼俗:旧史中的礼志、五行志、舆服志;都有比较丰富的内容,应充实民间方面的材料,设置专篇。
关于中外关系:旧史中关于中外关系的记载多见于列传中。《通典》的《边防志》和《文献通考》的《四裔考》也有部分材料。这在典志中是一个应开创的篇章。
在典志的编撰过程中,不必拘泥于这几个门类的各目,但标目还是以比较集中为好,不要过于分散。这样可以眉目清楚一些,便于读者。
典志的表述,有三种传统形式。一种是《史记·平准书》式的,完全用作者的语言写出来,有事实、有议论。第二种形式是《汉书·地理志》、《艺文志》式的,把各种地名、书名列举出来,作为基本的形式,也附有少量的议论。第三种是《通典》、《文献通考》式的,分别汇集许多原始材料,把有关前人的议论和作者的意见附于后面,这是把材料和议论完全分开的形式。这三种形式各有特点,应该是按论述的对象采取适当的形式,不能一概而论。
应该指出,撰写典志最重要的问题是研究方法上的深化。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到人口的研究。他说:“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一个浑沌的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依据马克思的论述,可以归结为:首先经过“表象的具体”,再到“多层次的抽象”,最后回到“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这样的研究方法。马克思说这种方法“显然是科学上的正确方法”。并说,“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①这对我们是很有启发的,研究人口是如此,那么研究如此丰富复杂的人类历史客观进程更应该是如此。在史书中考虑设置“典志”部分,就是希望切实地朝着从多方面反映人类史这一“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的方向去努力。
我们设想:典志部分的写法要力求体现上述理论指导,既要从传统史学中吸收今天用得着的东西,又跟前人的写法不同。总括来说,典志篇目的设立,都是企图从各个社会剖面来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特点,都是为体现历史发展的整体服务的。有两点是特别紧要的。第一,对于经济、政治制度等等,不是作为一个制度静体来写,而是作为动的,即从历史的运动中来写。第二,不仅要讲一种制度的发展,还应该讲制度跟社会发展的关系。
传记,人物群象历史的发展,毕竟是人们活动的结果。在史书里,看见了历史人物的群象,就愈益感到历史的丰富性。离开了人,也就谈不上历史。旧史大量地写人物传记,其所持的观点是有错误的,但对写人物传记的重视,却是可取的。近几十年,人们重视摸索社会发展规律,在史书撰述中努力阐述历史的规律性,这是史学工作上的一个重大进步。对于这一点,我们还应该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坚持下去。但在另一方面,在断代史和通史的撰述中,都忽视了人物传记的编写,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点。现在我们还应该写传记,本书自第三卷以下,都要给传记以较多篇幅。
历史是遵循着必然的规律前进的。人的作用不能改变规律,但能影响历史发展的速度和状况。十八世纪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向亚洲扩张,同是东方国家,有的沦为殖民地,中国则沦为半殖民地,日本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此后,日本又由资本主义国家向帝国主义、军国主义发展,走上侵略邻国的道路,最终成为战败国。而中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站立起来,建立了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在中国史上,项羽和刘邦都以反秦起家,而项羽以优势兵力,反而与江东八千子弟同归于尽。刘邦以劣势兵力,却最后夺得了皇位。三国时期,诸葛亮以一身系蜀汉之安危。南宋时期,一个岳飞,一个秦桧,他们在权位上的得失,深刻影响宋金间的军事局势。像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很能表明人在历史的具体行程中所起的作用。
人的作用,包括人民群众的作用,也包括领导人物、代表性人物的个人作用。斯大林有一篇著名的谈话,他跟德国作家路德维希(Emil Ludwig,①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103 页。
1881—1948)谈到个人的作用问题。路德维希问斯大林:“你不认为在唯物主义历史观和你的见解之间是有矛盾的吗?”斯大林说:“不,这里没有矛盾。马克思主义一点也不否认卓越人物的作用,或者说,一点也不否认人们创造历史。在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和其他著作中,你可以找到正是人们创造历史的话。可是,人们当然不是凭什么幻想,不是随心所欲地来创造历史的。凡是新的一代都要遇到在他们诞生的时候就已具备的一定的现成条件。伟大人物只有善于正确地认识这些条件,懂得怎样改变这些条件,才有一些价值。如果他们不认识这些条件而想凭自己的幻想去改变这些条件,那末他们这些人就会陷于唐·吉诃德的境地。因此,正是根据马克思的看法,决不应该把人和条件对立起来。正是人们创造历史,但是只有当他们正确地认识他们所碰到的现成条件的时候,只有当他们懂得怎样改变这些条件的时候,他们才能创造历史。”
路德维希讲到,他上大学时,许多自称是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信徒的德国教授宣传说,马克思主义否认英雄人物的作用。斯大林说:“这是些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的人。马克思主义从来没有否认过英雄的作用。恰恰相反,马克思主义认为这种作用是相当大的,但是要有我刚才所讲的那些附带条件。”
斯大林还谈到彼得大帝和列宁。他说:“彼得大帝为了提高地主阶级和发展新兴商人阶级是做了很多事情的。彼得为了建立并巩固地主和商人的民族国家是做了很多事情的。同时也应该说,提高地主阶级,帮助新兴商人阶级和巩固这两个阶级的民族国家都是靠残酷地剥削农奴来进行的。”又说:“至于列宁和彼得大帝,那末彼得大帝是沧海一粟,而列宁是整个大海。”①斯大林在这里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者对待历史人物的正确态度:要肯定历史人物在一定时期的作用和贡献,同时也要指出他所受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
以上,说个人的历史作用,也为的是要说明编写人物传记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这只说了问题的一面。问题还有需要说明的另一面,这就是:历史人物本身也是历史的产物,他们身上不能不反映某些时代的特点。正面的人物会反映某些新生力量的时代特点,反面的人物反映某些保守的以至反动的时代特点,同时他们都还会反映他们的具体环境中的某些特点。编写人物传记,既要在传记中写出历史人物的历史作用,还要写出他们身上所反映的时代特点。我们要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看人物,同时还要从人物身上看时代。中国历史上,有政治家、军事家、理财家,有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宗教家、教育家,有文学家、艺术家,有优秀的医师、技师、工程师,有杰出的群众领袖、妇女领袖和英雄人物。我们不是把这些人物写得越多越好,而是要有选择、有主次地去写。有的人物在当时的历史地位是一种情况,随着历史的发展,他的地位就会有变化。所以写传记,不只要熟悉传主所生活的时代历史的全貌,有时还须有通史的见识。简单地专就某人的事迹写他的传记,是不会成功的。
有人担心,写传记不能不依靠旧有的资料,这样就只能是资料的组合,甚至是对旧日传记的今译。还有人认为,无论我们写得怎样好,比不上司马迁。这些意见,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但未免过于片面。我们有马克思主义作指导,有我们观察人物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于同样的材料,我们可以与古人有不同的理解,也可有不同的表述方式,可以写出不同于古人的传记。比起司马迁来,我们有难于赶上他的地方,也有可以超过他的地方。因为时代距离的不同,他对于某些人物比我们熟悉一些。他的文学水平也可能高些,写的就生动些。但有时距离的时代远了些,可能比距离近的看得更全面些。文学水平的高低确实对读者的吸引力起很大作用,但理解的深刻性也具有另一种性质的吸引力。当然,我们也应当注意表述上的生动,这一点在本章第三节还要论述。
“通”的要求序说、综述、典志、传记,四种体裁可以配合起来,必要时也可以参用别种体裁。如果写得好,就可能多层次地反映历史发展的进程,也可能既反映了历史的规律性,又反映了历史的丰富性。但要写得好,就需要在“通”字上下工夫。
“通”的观点,在中国史学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关于“通”的主张,可分为两派。一派以司马迁为代表,一派以郑樵为代表。司马迁著《史记》,要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通古今之变”是这三句话的核心。“究天人之际”是要从天人关系上解释古今之变写成一部有独具特色的史书。历史本来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无论谁来写历史,都躲不开这个“变”字。司马迁的贡献,不止在于写出“变”,更在于写出“通”。“通”,是“稽其成败兴亡之理”,是“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是“述往事,思来者”。他不止是在编撰形式上的通,他是要探索历史发展的道理,并且与历史的未来联系起来。后来杜佑著《通典》,是从典章制度方面要通古今之变的专书。他相信这书可以“施于有政”。也是要与现实联系起来的。明清之际,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都有“通古今之变”的遗风,可惜都没有写成通古今之变的通史。
郑樵是以推崇通史著称的。他所谓“通”,总是和“会”字并举,称作“会通”。“会”,是大量汇集历史文献,加以编排。“通”,是记载不同朝代前后相续、不断代为书。他用这个标准去称赞孔子和司马迁。他说孔子“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说司马迁“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郑樵的学术兴趣是知识性的,重点在文献学方面,跟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有很大的区别。后来,马端临撰《文献通考》,这是一部关于典章制度的巨制,材料丰富,也有一些见解。但总的说来,他的兴趣也是在知识性方面,在文献资料搜集、整理方面。他在总序中说:“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然则考制度、审宪草,博闻而强识之,固通儒事也。”“博闻强识”就是他编撰《文献通考》的宗旨。《通考》的形式与《通志》不同,而治学的路子是接近的。郑、马的路子,对于后来史学界的影响,可能比司马迁、杜佑还要大些。
我们撰写史书,对于“通”的要求,要吸取两派的长处;更重要的是,要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进行工作。我们赞成搜集丰富的文献资料,但不能停止在资料上,要通过对资料的研究上升到理论化的高度。我们赞成通史的编写形式,但我们要求的是全书各部分之间的脉络贯通。我们不赞成把通史看成断代史的拼凑,但我们主张认真研究每一时期的历史,研究各个历史时期中国社会诸因素间的关系,包含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相互之间、各民族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要研究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包含中国各个历史时期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中国与外国的往来和经济、文化的交流。我们赞成通古今之变,但要透过历史现象揭示历史本质,要于历史沿革流变之中探索历史的发展规律。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是我们做好这项工作的重要保证。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如《共产党宣言》论述阶级斗争的历史,《资本论》论述劳役地租到货币地租的历史,由简单协作到大工业的历史,《论国家》和《国家与革命》论述国家的历史,都具有通史的性质,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吕氏春秋》有《精通》篇。篇中列举了养由基、伯乐、宋国庖丁、钟子期的故事。养由基是一个善射的人。他最初先以箭射石,后来功夫到了,能箭穿鸟羽。伯乐是一个善相马的人。他初学相马的时候,十分专心,时时想着的都是马。宋国庖丁善解牛,当他初学解牛的时候,看见的是整个的牛,不知怎样下刀。后来,他解牛的本领发展到得心应手,眼里就不再是一个无从下刀的整牛了。钟子期善于音乐,他能从乐声中辨出奏乐人的情绪。有一夜,他听人鼓琴,觉得鼓琴人有悲哀的情绪,经过询问,果然如此。这些事例,说明了养由基等人由于勤学苦练而达到技艺精通的地步。我们要把中国历史写好,也要有古人这种力求精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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