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苏辙





  颍滨遗老

  苏辙(1039—1112),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年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苏轼弟。嘉祐初,随父兄到京师,与兄同登进士第。嘉祐六年(1061),应制举,“极言得失,而于禁廷之事,尤为切至”①。考官胡宿以为“不逊”,请黜之,竟被置之“下等”。授商州军事推官。这时正值苏洵被命修礼书,而苏轼出签凤翔判官,苏辙乃请求养亲京师。

  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苏辙与轼丁父忧后复至京师。次年,上书论事。时王安石执政,出青苗书使苏辙熟议,检校文字。苏辙指出:“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棰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唐刘晏掌国计,未尝有所假贷,有尤之者,晏曰:‘使民侥幸得钱,非国之福;使吏倚法督责,非民之便。吾虽未尝假贷,而四方丰凶贵贱,知之未尝逾时。有贱必籴,有贵必粜,以此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安用贷为?’晏之所言,则常平法耳。今此法见在而患不修,公诚能有意于民,举而行之,则晏之功可立俟也。”这番话讲得相当透辟,王安石听后,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以后青苗法推行起来,苏辙又上书王安石,力陈不可。于是出为河南留守推官。此后随张方平历任陈州教授、南京判官等职。

  ① 《宋史》卷339《苏辙传》。

  元丰二年(1079),苏轼下御史台狱,贬黄州。苏辙亦坐贬监筠州盐酒税。元丰八年,司马光为门下侍郎,以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复为右司谏。哲宗元祐初,辙在京师,多所论议。这时司马光改革熙宁之法,改雇役,复差役,苏辙极言不可。苏辙的这类政治主张,与苏轼基本相同。元祐四年,为吏部侍郎,翰林学士,知制诰。同年,为贺辽国生辰国信使,出使契丹。绍圣初,哲宗起用李清臣为中书舍人,苏辙上书谏,哲宗不悦,落职知汝州。此后连贬数处。徽宗即位,蔡京当国,苏辙又被降职,居许州,于是致仕,筑室于许,号颍滨遗老。政和二年(1112)卒。有《栾城集》,自撰《颍滨遗老传》。

  政论与史论苏辙一生学问,深受父兄影响。他在《历代论引》中说:“予少而力学,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现在看来,苏辙之学,也是“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的。他虽自称“其学出于孟子”,而实则“遍观乎百家”(见《上两制诸公书》)。在《历代论》中多论古今得失成败,又撰有《古史》,用意亦在于此。

  苏辙对于前辈学人,亦尊韩、欧,政治思想,亦近于欧。但韩、欧辟佛道,而苏辙不然。

  苏辙的文章,与父兄并称当代大家。与父兄相比,虽有所不及,但亦自有特点。文章存者不少,最见功力者是政论和史论。《新论》三篇,纵谈天下大事,论断相当确切。《宋史》本传称他“论事精确,修辞简严”,于此可见。其上篇有云: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具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

  这几句话是说得切中时弊的。这是总的论断,对于具体问题,他也有具体分析。其中篇有云:故尝以为当今天下有三不立。由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废。何者?天下之吏偷情苟且,不治其事,事日以败,而上不知使,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召募日广,而临事不获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为国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

  “冗吏”、“冗兵”、“冗费”,是当时朝政的三大弊端,北宋一代,政治得失,集中表现于此。自王禹偁、欧阳修以来,多有这样的观感。苏辙所言,自然不算创见。但他将这样的时局形容得恰如其分,所谓“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则确可说是“精确”而“简严”。所谓“三不立”,也写得言简意赅,“简严”之至。

  苏辙史论的代表作品是《历代论》,有些篇章是写得很有特点的。论汉光武、唐太宗,分析相当全面,和苏轼相比,特点确在于“稳”。但有时也作翻案文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论冯道一篇。此文有云:冯道以宰相事四姓九君,议者讥其反君事雠,无士君子之操。大义既亏,虽有善不录也。吾览其行事而窃悲之。求之古人,犹有可得言者。

  冯道被人讥为“反君事雠”,苏辙以为不然,所谓“求之古人”,即以管仲晏婴为例。齐桓公杀公子纠,管仲不死,又从而相之。孔子许之。崔杼弑齐庄公而立景公,晏婴不亡不死,君子亦以名臣许之。苏辙认为冯道虽不及管、晏,但未可厚非,文章继续写道:盖道事唐明宗,始为宰相,其后历事八君。方其废兴之际,或在内,或在外,虽为宰相,而权不在己。祸变之发,皆非其过也。明宗虽出于夷狄,而性本宽厚,道每以恭俭劝之。在位十年,民以少安。契丹灭晋,耶律德光见道,问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顾夷狄不可晓以庄语,乃曰:“今时虽使佛出亦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德光喜,乃罢杀戮。中国之人赖焉。周太祖以兵犯京师,隐帝已没,太祖谓汉大臣必相推戴,及见道,道待之如平日。太祖常拜道,是日亦拜,道受之不辞。太祖意沮,知汉未可代,乃立湘阴王为汉嗣,而使道逆之于徐。道曰:“是事信否?吾平生不妄语,公毋使我为妄语人。”太祖为誓甚苦。道行未返,而周代汉。篡夺之际,虽贲育无所致其勇,而道以拜跪谈笑却之,非盛德何以致此?而议者黜之,曾不少借,甚矣!士生于五代,立于暴君骄将之间,日与虎兕为伍,弃之而去,食蔽蕨,友麋鹿,易耳,而与自经于沟渎何异?不幸而仕于朝,如冯道犹无以自免,议者诚少恕哉!对冯道的为人处世,从薛居正到范质、胡瑗、富弼、王安石等,都曾有所肯定,到欧阳修才大加贬抑。苏辙所谓“少恕”,可能即指欧著《新五代史》而言。冯道在《新五代史》中是列入杂传的。欧阳修在《杂传》的序中曾说:“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欧阳修说冯道“可谓无廉耻”,而苏辙认为“议者诚少恕哉”。

  这样的文章,议论不同于欧阳修,可谓敢于立异;不过,苏辙一介书生,涉世可能尚浅,像冯道这样老于官场的“长乐老”,其“成败得失”,恐亦难于如此论定。

  《历代论》也论到了佛老问题。例如论梁武帝,便涉及佛老。他的看法既不同于韩愈,也不同于欧阳修。其文有云:东汉以来,佛法始入中国,其道与《老子》相出入,皆《易》所谓形而上者,而汉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晋以后,略知之矣。好之笃者,则欲施之于世;疾之深者,则欲绝之于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而欲绝之,老佛之教与吾教异而欲行之,皆失之矣。

  说“老佛之道与吾道同”,这和柳宗元的见解有些相似。苏辙和柳宗元都不是佞佛的,只是当他们在政治上受到挫折之后,才寻找寄托。苏辙在《逍遥聪禅师塔碑》一文中说:“予元丰中以罪谪高安,既涉世多难,知佛法之可以为归也。”这和柳宗元在永州的心境也是相似的。

  梁武帝佞佛,曾受世人许多非议,认为他以佞佛亡国,但苏辙以为不然,他最后还指出:“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圣人之所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一用此道也。”这是对老佛之道极高的称赞。这样的文章,写于韩、欧大力辟佛之后,可以说是勇于独立思考、敢于独抒己见、写得比较自由随便的。

  书信杂文苏辙致力最勤的文章,在于政论和史论,史论之文,尤所尽心;但他写得更为自由随便的文章,还是书信杂文。例如十九岁时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讲自己初到京师,“非有求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而所愿者,只是“一睹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初生之犊,年少气豪,既不同于韩愈《上宰相书》那样卑躬屈节,也不像李白《上韩荆州书》那样纵横使气。当文人仕途广于唐代的宋代,这样的文章是有时代特点的。

  与此书相类者,还有《上昭文富丞相书》、《上曾参政书》,都是年少气豪之作。

  到了晚年,所为书札,出语虽有所收敛,但依旧洒脱自然,例如《答黄庭坚书》云:辙之不肖,何足以求交于鲁直?然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致殷勤于左右;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自废弃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PGN1597.TXT/PGN>我,未足以为恨也。比闻鲁直吏事之余,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

  这样的笔墨,很似苏轼。二苏早年之文,气象虽不尽同,但晚年之作,以信札观之,都有平淡自然之语。二苏相比,苏辙之文,未可以一“衰”字尽之①。苏辙的记叙杂文为人所称者,有《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等。其中《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以“造语奇特”见称。其文有云: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 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棹不能自持,虽三峡之崄不过也。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王士禛《香祖笔记》卷12 云:“颍滨《栖贤寺记》造语奇特,虽唐作者如刘梦得、柳子厚妙于语言,亦不能过之。”并引其中“入栖贤谷”一段文字而后云:“予游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画图,后人不能及也。”苏辙之文,本来不是以“奇”见称的。《黄楼赋》“稍自振厉”,即被疑为苏轼所作,则此文之“造语奇特”,也就自然为人所称了。

  苏辙还有一篇《东轩记》,造语虽不甚奇,却是写得更加“如其为人”

  的文章。其文有云: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弊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莫出入其傍,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这一篇“记”也是写得有些特色的。作“东轩”以为“宴休之所”,却不得一日“安于其中”,而日日忙于“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此情此景,是和历来文人雅士作轩亭以自适者大异其趣的。文章最后还说:希望有那么① 朱熹:《朱子语类》卷139《论文上》。

  一天,“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宦情淡薄,文章亦自澹泊。这样的笔墨,也是“如其为人”的。

  苏辙为文的特点,苏轼曾有评论,他在《答张文潜书》里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茅坤在《苏文定公文钞引》中也有评论,他说:“苏文定公之文,其镵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澹泊,遒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西汉以来别调也。”茅坤所言,承袭苏轼之说,而更为客观。至于苏辙自己则说:“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①从二人相异之点看来,自然不错;但苏辙只言其异,未言所同。从其相同之点看来,茅坤所论,是比较全面的。

  苏辙之诗苏辙之诗,无甚可称者,但有些作品,冲淡质朴,也有特色。例如《次韵子瞻闻不赴商幕》三首之一云:怪我辞官免入商,才疏深畏忝周行。学从社稷非源本,近读诗书识短长。东舍久居如旧宅,春蔬新种似吾乡。闭门已学龟头缩,避谤仍兼雉尾藏。

  嘉祐六年(1061),苏辙与兄轼同试制科,他在《制科策》中对于宫廷奢靡、吏治败坏等等现象,直言不讳,因而不得高第,除为商州军事推官。苏辙辞不赴任。嘉祐七年十月,苏轼作《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诗三首,于是辙乃有此次韵之作。

  辞官不赴,自谓“才疏”,自是有激之言。“闭门”、“避谤”,亦皆有为而发。这是早年的作品,写得洒脱自然,颇见个性特点。

  又如《游西湖》云:闭门不出十年久,湖上重游一梦回。行过闾阎争问讯,忽逢鱼鸟亦惊猜。可怜举目非吾党,谁与开樽共一杯?归去无言掩屏卧,古人时向梦中来。

  这是苏辙晚年的作品,时当新党蔡京等人执政,元祐党人累遭迫害,苏辙筑室于许州,闭门不出,与早年之“闭门”遥相对应。从他一生的经历看来,始终皆以直言而不见容。故以“闭门”始,以“闭门”终。这样的作品,亦颇见性情。

  ① 见苏籀:《栾城先生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