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田齐





  “陈氏始大”及其代齐

  陈完,字敬仲,原来是陈厉公的儿子。据说,他一生下来,就使人们预感到他将来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这时,周太史过陈,陈厉公让他占卜。他说:“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而在异国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陈衰,此其昌乎!”这番预言,后来完全征验。他的子孙田和后来就篡夺了齐国,由姓姜的齐国,一变而为姓田(陈)的齐国。与三家分晋一样,就这样悄悄地发生了由上而下的政权转移。

  陈厉公后,庄公、宣公相继即位。宣公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为继承人,乃杀太子御寇。御寇与完相爱,完恐被牵连逃奔齐国。这正是齐桓公即位后的第十四年(公元前672年)。陈完到齐之后,桓公和贵族懿仲等都很欢迎他。桓公要他为卿,他再三推辞,只做了一个“工正”的官,完的始祖虞阏父曾经做过周的陶正,陈完所作“工正”,大概也是与陶正一样的性质。懿仲又把他的女儿给陈完为妻。这样,陈氏这个异国贵族便在齐国扎下根来,数代之后就已成了盘根错节不可动摇的大族。陈完到齐后,改称田氏,因而陈和田往往通用,而“田”是更为正式的称呼。

  齐庄公时,崔庆作乱。接着,栾、高又发生夺田兼室的斗争。田桓子竭尽挑拨的能事。栾施、高彊投奔于鲁。田鲍两家瓜分了栾、高的“室”(财产和奴隶)。晏子对田桓子说:“必致诸公”,就是要田鲍把栾高的财产和奴隶送归公家。桓子接受了晏婴的意见,同时“凡公子,公孙之无禄者,私分之邑。国之贫均孤寡者,私与之粟”。他就这样争取国人的支持。《左传》昭公十一年说:“陈氏始大”。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田桓子与所有有政治野心的贵族一样,他拉拢那些失势的贫困的贵族,以加强自己的政治力量。齐景公九年(公元前539年),晏婴到晋国去,与晋叔向谈到齐的情形,说:“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平?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欲无获民,将焉避之。”①陈氏的“获民”决非一朝。这里所说的陈氏,就是陈垣子而非陈成子田常。《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把此事指陈成子(田常)是错误的。田常与简公同时,而不是与景公同时。陈垣子与陈成子都曾经有“厚施于民”的事情,不必只限于陈成子一人。陈氏的这种做法,究竟发生什么结果或影响呢?郭沫若认为齐国的田氏,鲁国的季氏,都有这种类似的做法,因而终于“获民”,夺取了政权。

  晏婴在齐国贵族斗争中,可以说是中立派。他对于田氏的野心早已有所觉察,但是他充满绝望的情绪。《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载晏婴与齐景公坐于路寝。景公忽然感慨地说:“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婴说:“公厚敛焉,陈氏厚施焉,民归之矣。”内容和他与叔向的谈话差不多。晏婴接着又说:“唯礼可以己之。在礼,家施不及国,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按礼制,大夫是不应收公利的,而现在恰恰相反,陈氏“厚施于民”实际就是收公利。

  齐景公一死,国内又发生君位的争夺。这给田氏夺取姜氏政权的机会。

  国惠子和高昭子尊照景公的嘱托,立公子荼为太子。但这时公子荼年龄尚幼。①《左传》,昭公三年。

  有一次,景公逗荼玩耍,自己在地上当牛,让荼骑着,一不小心碰在门坎上,把牙齿都跌坏了。

  在公子荼即位的问题上,国惠子和高昭子是贵族的守旧派,他们都是拥护荼的。而另有一部分贵族却反对他,因为他即位,却使公子们失掉了即位的机会。公元前489年,荼才即位,田乞与鲍牧就发动了政变,他们带着武器去进攻景公之宫。国高派兵来救,已经来不及了,田、鲍等占了上风,高昭子被杀死,国惠子逃到国外。田乞便悄悄地把从鲁国回来避难的公子阳生藏在自己家里,这连跟他同伙的鲍牧也不知道。一天,他邀集诸大夫在家宴会。正饮酒时,他从内室拿出一个布囊,当着诸大夫的面打了开来。诸大夫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囊中就是公子阳生。田乞对着大家说:“此乃齐君矣!”大家都默不作声,然后都伏到地上,表示拥护。田乞又说:“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也。”鲍牧失声说:“大夫忘景公之命乎?”诸大夫有些反悔,阳生便顿首说:“可则立之,不可则已”。鲍牧看情形会对己不利,又改口说:“皆景公之子,何为不可。”大家都同意了,遂立阳生于田乞家,是为悼公。田乞做了相,专齐之政。田乞卒,子常代田乞立,是为田成子。不久,鲍牧杀害了悼公。齐人共立掉公子壬,是为简公。立四年,公元前481年,田常弑简公。虽然史官照样在史册上大书“陈恒(田常)弑其君”,但是史官的舆论已经没人听了。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列为诸侯。前386年,田和也列为诸侯,从此进入了战国时期。

  田齐的盛衰田和死后,桓公午、威王因齐、宣王辟彊相继立。威王(公元前358—前320年)重视人材,重视吏治,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取得对魏的重大胜利。宣王(公元前319—301年)大开稷下讲学之风,伐燕之役取得了大胜。威王、宣王时期,可说是田齐的兴盛时期。此后,湣王地(公元前300—前284年)继立,齐的国势趋向衰落。

  威王初即位的九年间,他委政于卿大夫,三晋鲁卫先后来伐,国内也得不到治理。可能是在了解不少情况之后,分别召见即墨和阿的大夫。他对即墨大夫说:“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闢,民人给,官无留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誉也。”威王奖即墨大夫以万家之封,而烹欺世盗名阿大夫及王左右称誉阿大夫的人。于是发兵,西击赵魏,收回已失的国土。威王的这些措施,说明他深明吏治的关键,防务之重要及官场的积弊。史称他这些措施,使“齐国震惧,人人不敢饰非,各尽其诚,齐国大治。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

  威王曾与魏惠王共同田猎。魏王问:“王亦有宝乎?”威王说:“无有。”魏王说:“我们的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你们这样的大国能无宝吗?”威王说:“寡人之所以为宝、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将以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威王的这番话,表示了对人才的极端重视。相形之下,威王要比魏王的眼光高得多。这就难怪魏王会立刻感到不好意思。威王说到的四个人,其中有三个是守边之臣,一个是执法之臣。威王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人才,他在这里没有说,这就是驺忌、田忌和孙膑。驺忌是相,田忌是将,孙膑是军师。

  驺忌曾劝导威王广开言路①。他说:“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威王接受了他的意见,“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据说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后来进谏的人逐渐减少。一年之后,大家觉得“虽欲言,无可进者”。邻邦燕、赵、韩、魏也受到威王这一措施的影响,而“皆朝于齐”。史籍所记,或不免夸大。但威王能接受驺忌的建议而广开言路,确切是齐国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田忌、孙膑为威王主持军事,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是他们取得胜利的两次重要的战役。公元前354年,赵攻卫。韩救卫伐赵。魏也率宋卫联军包围赵的邯郸。公元前353年,赵求援于齐。田忌、孙膑率军进攻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孙膑采用避实击虚的策略以解赵围。在桂陵(今河南长垣西),齐大败魏军。前342年,魏向韩进攻,韩又求援于齐。齐威王接受孙膑的建议,表示救韩,而又迟不出兵。直到次年,韩魏打得正紧张时,齐才出兵。孙膑故意装做软弱的样子,引诱魏军。到了马陵(今河南范县西南),当魏军进入山谷时,正是夜里,齐的伏兵突起,万弩俱发,魏军大乱。魏太子申被俘,魏将庞涓自杀。齐获大胜。魏在战国前期,本是最活跃的国家。经过这两次军事上的失败,国势不免有所削弱。公元前334年,威王和魏惠王会于徐州以相王,就是彼此互相承认对方是王,这是齐魏间势均力敌的具体表现。

  宣王也很重视人才,但与威王有所不同,是突出地表现在“养士”的活动上。他在稷下接待学人、说客。如淳于髠、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稷下学士最盛时有数万人之多。近人称这些人是稷下学派,实际上包括多种学派的学者,具体情况已不可详知。宣王的这种活动,不应单纯地理解为有利于学术上的争鸣,更重要的还应该是他企图在这里吸收一些政治上的营养。《孟子》书中记载了宣王与孟子的不少问答,反映了宣王还是一个习惯于思索一些政治问题的人,其中也包含一些原则性的东西。

  在对外的军事活动上,宣王伐燕是一件大事。公元前314年,燕王哙要把君位让给大臣子之,因而引起内乱。齐乘机进攻燕国,短期内,占领了燕国很多地方。齐宣王征询孟子的意见说“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①他得意的心情,溢于言表。但齐对于燕地的占领并不能巩固下去,在燕人的反抗下,齐军不得不退出燕国,而齐军的入侵却同燕人结下了仇恨。

  公元前288年,已是齐湣王在位的时候,秦昭王自称西帝,同时尊齐湣王为东帝。当时的游说家鼓动齐湣王攻宋,并且劝他取消东帝称号。湣王同意取消帝号,而不久秦也把帝号取消了。这时,燕国苏秦在赵齐活动。他担心如果齐赵联合,会对燕不利,因此,他的活动主要在拆散齐赵联合,使其有利于燕。公元前286年,齐湣王终于灭亡了宋。从而引起五国的联合攻齐。①以下,见《战国策·齐一》。

  ①《孟子·梁惠王下》。

  公元前285年,以秦为首,联合赵国伐齐。次年,韩魏燕也参加了对齐的战争。但是他们各有自己的打算,对齐作战,并不用力。只有燕国,要报仇的机会到了,它的军队最出力气。燕军在乐毅的率领下,长驱直入,攻入临淄,而后又分头占领齐国绝大部分土地。这时,楚国也派淖齿率军前来参战。齐湣王逃到莒国,被淖齿所杀,齐国几乎将要灭亡。幸而田单联合族人在即墨(今山东平度东南)起事,他觉得田氏灭亡,他们也难独存,于是奋勇作战,反抗燕军,才逐渐收复了失地。田齐虽然未亡,但是从此它也一蹶不振了。燕齐之间的大规模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败,都消耗兵力财力,都有利秦国国势的相对增长。

  田齐的灭亡湣王既死,其子法章隐姓名,在莒为太史敫庸作。太史氏女奇其状貌,以为非常人,经常以衣食周济他。淖齿的军队离莒后,莒人及齐国亡臣,相聚求湣王之子,得到法章,因立为王,是为襄王(公元前283—前265年)。襄王立太史氏女为王后,称君王后。襄王亲自经历了国破家亡的灾难和收复失地的斗争,但他对于这些都没有什么作为。他在位十九年卒,子建立(公元前264—前221年)。齐王建十六年,君王后卒。更二十八年而齐亡。

  史称:“君王后贤,事秦谨,与诸侯信。齐亦东边海上。秦日夜攻三晋、燕、楚,五国各自救于秦。以故王建立四十余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多使宾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为反间,劝王去从朝奉。不修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①相传,齐王建将入朝于秦,即墨大夫进谏说:“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夫舍南面之称制,乃西面而事秦,为大王不取也。”②这里所说,未必完全符合当时情况,但当时无论在齐或三晋楚之臣之间都有反秦的力量,这当是事实。齐王建看不到这些力量,听不进即墨大夫的话。同时,秦派人诱齐王建,说可与以五百里之地。齐王建却听信了这话,决定入秦。秦把他安置在其地的松柏之间,饥饿而死。这是六国之中最后一个亡国君王的下场。

  ①《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②《战国策·齐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