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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怀抱铜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泪水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隔着一条马路,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手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大步地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他突然地穿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省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役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点……
  李石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喃喃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懦弱的恐惧的、象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拚命忍住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呢。
  黄省三象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活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它三个孩子也都围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太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的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拾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象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拚,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的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地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她的头发正扬起来,象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她的眼睛时尔烁烁发光,时尔充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枝,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情,象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象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象是她的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绯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后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前)我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不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
  陈白露:(好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他亲昵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象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鸟豆、肥卤鸡和糖墩的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卖:“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那时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象是要摆脱掉什么,陈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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