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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曹禺 现在,我的爸爸是一个老人了。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变成了老人。这也就是在他生病住院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他坐在医院的阳台上,阳台很宽大,也很长,空无一人。他坐在一张藤椅里,太阳光照在他的头顶上。稀疏的灰白的头发在阳光里显得干枯而脆弱。而他脸上的神色是那样安详。有时候我走到他面前,他并不知道,因为他晒太阳的时候闭着眼睛。于是我注视着他,同时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梦。他的一生在这一刻就像梦一样,又真实又虚幻。他确实坐在那儿,但是他在他的梦里。那是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梦。总之很有分量,在他看见了我,微笑起来,和我谈话……在这一切活动的后面都能感觉到那梦的分量。我说不清,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我的爸爸老了,他因为生病而没有力气思想了,这样一种梦就成了他的思想,带着他,带着他缺乏力气的身体,静悄悄地漫游。 他坐在那儿,看见了许许多多他说不出的事物、人和事件……他有愿望把这些景象告诉我们,可是很困难。也许是他抓不住它们,也许是它们过于模糊,或过于强烈,使他不敢多望一眼。他说出的话都是极其简单平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那么孤独。他常常说“人真孤独”,我想就是这个原因。 去年9月,我爸爸过生日,我们照了相片。我把相片寄给我在国外读书的妹妹。她来信说,爸爸怎么变得这么黑呀?她不知道,他一夏天都坐在那空空的走廊上晒太阳。我明白了,真正的安详其实是一种极深的疲乏,从精力到精神,从思想到体力。 今年9月我爸爸就八十岁了。他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写出了话剧《雷雨》。最近北京人艺的第四代演员又一次把它搬上舞台。我爸爸向医院请了假,去看这出戏的演出。这是他一年多来唯一的一次看戏。事后他问我们:“你们觉得怎么样?还能看得下去吗?”他并不想听到评论式的话,他只想听到最普通观众嘴里说的话,比如“挺有意思”,“好玩儿”,“真够复杂的”,“挺来劲儿”。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最快活。他属于为观众写戏的那类剧作家。他成功了,这就对了。 我回答他说:“还行。”他笑了,说:“你总是这句话。不过你说还行就是不错。”我说:“剧本是棒。”他又问:“真的吗?真的还站得住?”我说:“确实还站得住,因为剧场里很安静,有不少看过的人还来看,主要是来看演员。还有很多从未看过的人来看,他们在每一处该有反应时都有反应。”他说:“能有人买票看这出戏,那就不错。” 一种不自信现在时常困扰他。他总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并不真的好,怀疑它们的价值。我说这不是你的事,你写出了剧本,尽了你的力,费了心血,以后就由时间去衡量了。“那我的剧本是不是还算能经受住时间考验的?”他问。“你说呢?”我反问。“你说呢?”他不回答。他心里有答案,但是那答案已经模糊了,太遥远了。 记得他对我讲过,一些评论他创作的书里也写到,他写出了《雷雨》后,把剧本交给他的朋友章靳以。章靳以把剧本放在抽屉里,放了一年,没有看,也没有提起过。我问:“你怎么不问问他?”他说:“我没想过要问,那时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个好东西。”“那靳以叔叔怎么会一直没看?”“他可能是忘了。他没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他就是那样一种人。”后来许多书上都写过,是巴金伯伯发现了抽屉里的剧本,看了,然后就发表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爸爸痛哭的样子和声音。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控制的男人的嚎啕大哭。那时我很小,七八岁,也许更小,看他扑在桌子上哭,站起来后,用手捂住脸,然后控制不住又大哭起来。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发生的事情,靳以叔叔因病在上海逝世了。他爱他的这位朋友。我没有看过他再这样哭过。 以后的很多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的时候,我想起了他的那次恸哭,我心里总感到温暖。同时我觉得那也是他的温暖。在他今日的梦里,那一定是他和靳以叔叔相聚的温暖场景。 我刚才想说的是,当他年轻的时候,他是非常自信的人。我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不是说话口气很大,如果要用一个词那就是“狂妄”。我想他不会。他从来不是一个狂妄的人。但是我相信他那时感觉很轻松很快活,也很沉着,因为他知道自己想写的,就能写出来。他写作不快,不是那类“快手”。他反复琢磨,常常是朗读写出的句子,直到自己很欣赏自己为止。我小时候听他朗读过《胆剑篇》。我记得“美,美丽的大火啊”!还有“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 他的朗读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不同凡响。它们打动我,使我不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声音的存在,他用感觉读。如果说读得有味儿,那只是他思想的韵律。 这些都是我所目睹的生命的光华闪亮的景象。他给我讲写《家》的时候,在四川长江边的一条小船上,天热极了,他又是特别爱出汗的人,汗流不止。从早上到天黑,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写下去,夜晚时就点上油灯……于是我想像出江水拍打着木船的船底的声音,想像出投在纸上的昏黄的灯影子,想像出那闷热粘湿的空气,想像出他的酣畅的笔追赶着他的思路。他会梦见这些时刻吗?奇怪的是他很少提到。那些遥远而又遥远的极乐时光竟真的逝去了吗? 如果我说它们没有逝去,我是有根据的。 不管他曾经做了些什么,忙碌的日子,玩的时候,投入于感情生活的时候,都有一种感觉是占统治地位的,那是另一个他,一个隐身人,藏在他的身体里,那个人名字叫作痛苦。他一生都没有逃脱它的掌握。这也许是他为什么会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既然痛苦长存,那么就是说对于美好时光的向住也就长存。这是一对不分离的生命,共同生成共同死亡。有时它们会溶化成一个生命。我看见过它们那种形态。我想我经常看见。 我爸爸得过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所以多少年来他的睡眠必须要靠安眠药。吃了安眠药之后,他就大大地放松了。他的种种潜在的意识就会变成话语。这时候的他常常是最慈祥的,是软弱而纯洁的。有一次我已经睡下了,听见他大声叫我的名字,连声地叫,我翻身下床,跑进他的屋里。他说:“你再不来就晚了,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他说得迷迷糊糊,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我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跳下去,他已经快要进入睡眠状态了。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刚才是站在窗台上的,感受着外边巨大的黑夜和冰冷的空气。他说:“我痛苦,我要写一个大东西才死,不然我不干!我越读托尔斯泰越难受。”他的枕头边上放着托尔斯泰评传这一类的书,这是他崇拜的作家。他接着说:“人家吹捧我,我并不快乐,因为我想得太大了。” 我劝他别想了,那么多人并没有干什么也过了,“睡吧。”我说。他反驳我,“那他们没有想像力呀!我不同,我有,我想成托尔斯泰,可我成不了,都七八十岁了,还成什么呀,我就想死了算了。托尔斯泰,他一辈子要弄清为什么,他几十年的痛苦,他想像农民一样生活……他一天走三四个小时,然后写作,大吃,能吃极了,八十二岁还要吃一大碗生菜,他每天又快乐又痛苦,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有时候,吃过安眠药,他讲叙他生活的经历,他所见过的一些事,如同陀斯妥也夫斯基笔下的事,他反复地说他要写,要写真实的人。有时候是讲他的梦。我说的是真正的梦。他的梦是重复的,有的梦做了一辈子,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事件……他的话内容繁杂,跳跃极大。 大都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尤其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女儿。因为他把我当成他自己生命延续出的另一部分。他所面对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一个他能够进行自我倾诉的对象。他说了许多,让自己了解自己的种种苦闷,他感到了安慰,平静下来,就睡着了。 当然,他也面对我,他希望得到人的理解。我想在这点上我没有叫他失望。我提到的那一次,他大声把我喊去,说了一番话,第二天早上他对我说,跳楼,只是那么一想,你不要说啊!可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稀奇,谁都有陷入绝望的瞬间,谁都想到过死。但是在他的生活中确有这样一个阴影,或者说是一股压力;或远或近,或轻或重地跟着……他甩不掉它,因为他已久缺乏力量了。长江边那只篷船上的青年是有力量的。 他羡慕青年人,有时他在街上散步,他会盯住某个过路的人,当人走过他身边,走开了,他会转回身去盯着看。我问,“你看什么呢?”他说,“没有比青春再好的东西了。”他能感到生之气息拂面吹来,他非常敏感。我甚至想说,他就是从他的敏感中汲取生命的。 平日,即使在他进入老年后,他仍然是个活灵活现的爱闹的人。记得小时候,不管他晚上几点回家,即使我们已经睡了,他也非要把我们闹醒。他兴奋就要让我们也都跟着他兴奋。他相信这一瞬间的欢乐的高潮,他看重这份真实的感觉,睡觉则有的是时间。以后我们大了,他上年纪了,如果他遇到了什么满意的事,心里生出美滋滋的感觉,他会突然扭动胖肚子,两支胳膊举起来伸直,小而柔软的手灵活地上下翻动,跳起舞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说他跳的是新疆舞,有时是日本舞,后来也有过是“迪斯科”的时候。实在那不能算是什么舞,可是很有感染力。这真是一个老人向你袒露内心喜悦的最美妙的方式了。 然而来得容易去的快,片刻他就气喘嘘嘘,瘫坐下来。而且连欢悦的心情也随着一阵巨烈喧闹的动作发泄出去了,消失了。 在他情绪高涨,神采飞扬地和你讲话时,一切会突然间停顿,随即坍塌下来。他依然坐在那里,但变了一个人,已被疲倦、被恍惚,被其它什么带走了的人。可也有的时候他会使出所有的力气聊啊,聊啊,甚至是和不甚相干的人,第一次来访的陌生客人,他要聊到最后一口气才停止。他原来并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所以我有许多感触。我时常想,他不停地说话,超出他精神与体力的支付能力,他想得到什么呢?我心里有很多答案,可没有一个准确的。我记得小时候,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三楼的小礼堂里,举行春节联欢会,也许是院庆,我记不清了,人们请院长讲话,他就走到前面去。他的样子就像不会说话的人那样,总出错。下面不断有人笑,因为他又讲错了。他说得很短,然后就结束了,人们给他鼓掌。我虽然很小,可是我能理解这掌声中有一层就有为了他的不会讲话而鼓的。这样的讲话给人们带来发自内心的欢喜。 我爸爸的语言十分精彩。我指的不是“语言大师”那一类的语言,是一些恰恰没经过思维的、冒出来的话。比如,他的钢笔没水了,他需要人给他找墨水,可他冒出的一句话是:“这灯儿,不亮了!”我看见了他手上的钢笔,我就懂了,当然,是钢笔不亮了。当他想让人帮他关掉灯时,他就指着灯说:“把这个,取消!”很多东西都经常在他的取消之列。比如取消袜子,取消裤子,取消电视,他说:“取消!”我们就都明白了。后来我们也学会取消了。有许多事情他是绝不用脑子的。他写完毛笔字,用我的洗脸巾擦毛笔。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很顺手,而且那时他想,毛巾就是擦毛笔用的。家里来了个客人,说:“您还记得我吗?我给您刻过图章。”他热情地说:“哎呀,那太好了!你刻的章叫什么名字呀?”人家就告诉他,是曹禺两个字。 这样的事情很多,都是些很可爱的事儿。 我妹妹的一个同学,他的爸爸是我爸爸的学生,他跟我妹妹说,你的爸爸,在国立剧专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就像个小太阳。我妹妹那时候只是个小学生。她把这句话告诉了我。我就记住了,一直没忘。 我很难真实地想像出他像小太阳的样子。可是我相信他是有光的,因为我有感觉。 我琢磨过,那是什么呢?很久了,我成熟起来,更成熟起来,我渐渐感觉到那种光是一种真诚之光。我所说的绝不是人们说到真诚这个词时的那种含义。我说的这个真诚,可能更彻底些。 一次我得了感冒一类的病,躺在床上。他走到我床边,看着我,然后说:“你不知道,我真担心啊!我就担心你死在我前头。你要是死了,那你可让我太没法儿受了。”我所说的就是这种真诚。我还记得有一回,我看他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大不高兴的样子,我走过去关心他一下的意思,问:“爸,你怎么了?”他回答:“不高兴。”我说怎么不高兴,有什么不高兴?他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觉得活着多余,你说有什么道理可讲!”我就没说什么了,可又听他自言自语,“觉得活着多余就没道理啦,不然,这里有哲理。咳。”他叹一口气,“就是这么一回事呗!”在很多类似的时刻,我就会想到,在他剧本里的许多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是他的某一部分分离、繁衍出来的。 一般来说他不隐瞒自己,他不会隐瞒。包括他自己认为是不怎么美的、丑的东西,他的方式是袒露。他会紧接着批判自己,用些极重的话。不过他也常常固执己见,而且他固执起来会像恶魔。有一些时候,他也想隐瞒,可绝少成功。 我当然不是说他在任何人、所有事情面前都如此。 有时候在外人面前,他就用惯常的、虚伪的方式表现他的那种真诚。这种说法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这是我的说法。但,他的喜怒哀乐最后总是遮盖不了的。 家里常来人,邀他做一些没什么意思的事,题字或者宴会。他觉得很烦恼。我们说,就说你身体不好。于是在来访人面前,他真就病得很厉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了,完全不成了。来人走后我开玩笑,“爸,你演得过了。”他说:“我是真的难受、胸闷极了,就这儿。”他指指胸口。奇怪,这是真的。他的真诚表现为自己无法掌握的一种素质,超越他,在控制着他。在任何时候,在各种心情之下,甚至包括恐惧。他对于不必恐惧的事物的恐惧,对于不必忧虑的事情的忧虑,以至在不得不讲的情形下讲的溢美之词,他那出名的过分的谦虚,都是真诚的。这种真诚也总是能影响我,使我在该生他气的时候,变为不生气。这种真诚自有它的力量。 再次联想到我妹妹同学的父亲的话,我能够想像出他发光的样子了。那时他年轻,正在给一群比他还年轻的热爱戏剧的人讲戏剧。那是美丽而真诚的光。穿过逝去的岁月,我感到他的样子无比清晰地跃然在我眼前。 他在国立剧专时还有这样的故事。四川的冬天大家都穿棉袍,他讲课时也穿着棉袍,讲着讲着他觉得身上什么地方怪难受的,就挠挠接着讲。过了一会儿又觉得难受,又抓一抓,最后是从他的棉袍的窟窿里窜出一只耗子。很可惜我没能碰到这么好玩的事。事实上,他的生活能力从来很低下,几乎是零。什么东西一经他的手就要出问题。一杯茶要洒一半在身上;他自己系的裤子,会走着走着掉下来;脸盆用过后随手往地上一扔,扔得潇洒自如,所以后来他用的盆只能买塑料的,供他摔。冬天看他穿衣服,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他就不难受吗?腰部,连衣服带裤子右一层左一层乱七八糟地纠在一起,鼓鼓囊囊,让人联想到不叠的被窝。每次我都问:“你不难受吗?”他摇摇头:“不。”——在这些方面他又是很迟钝的。刮胡子刮出两三条口子,出血了,他一点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也很迟钝。 他不馋,吃东西非常随便。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少提出要求。他当然不会做饭。“文化革命”期间他好像做过饭,做过烧茄子。但我那时当兵在外,所以我不能肯定。但我能肯定我一辈子也不会吃上他做的饭。 但是他哺育我。我的意思不是他有自觉性地有计划地教育我。他从来不这么做。也许在我记事以前他做过。我不知道。我还很小,可能四五岁吧,我双手紧紧趴在游泳池边上,水很深。他把我的头使劲往水里按,让我别怕水。我大叫,并且打他。他就大笑。我四年级时他教会我骑车。然后我就骑车上学了。在当时我是独一份。前面我说过了,他一回家,只要他高兴就和我们大闹。我把他的头当过小山,山上长着草,我越过沙发,从他的肩膀爬到山顶去割草。他放《天鹅湖》的唱片,我们就没完没了地跳舞。 我还和爸爸在东湖边钓过鱼。我们坐了一下午,他钓上来一枝枯树权,我给他讲鱼的家庭的故事,他爱听极了。他带我们看了许多戏。有的戏使我流泪。《雷雨》第三幕的电闪雷鸣把我吓哭了,他只得带我们回家。他还凭他的想像带我去听殷承宗的钢琴演奏会。我听不出什么,只记得弹钢琴的人的嘴一直在咀嚼着什么东西。我问:“他吃什么呢?”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吃,那只是一种习惯。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在动。我觉得很奇怪。但以后就慢慢能理解这一类事了。 我前面还提到听他读自己写的剧本。可能就在那时候我感觉出了陶醉是一种什么样子。他写东西时常常在屋里走来走去,表情是阴沉的。他还有剧烈地挠头的动作,我也记得。他的耳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痞子,他想不出来了就用手去搓那个痞子。他的习惯例不是咀嚼。后来因为怕磨擦太多生癌,就把那个痞子取消了。是一个很小的手术。 关于我爸爸,他年富力强时期的记忆都是零碎的,而且是孩子的观察。他也有过极少次数的大发脾气,我记不得原因,可是很吓人。夏天在家里,他总是光着脊梁。汗像一条条小虫在他背上爬。我观察过汗珠从毛孔里溢出来,往下滚,汇进脊背上汗的小溪流里的全过程。但我一点不记得夏天的酷热,我也不记得有人抱怨夏天。对了,我爸爸他不是个爱抱怨的人。他确实不抱怨。那时,他的书房是一间平房,前面被一座大房子挡着阳光。他趴在那张又老又大的书桌上,用一只手支着头,我妈妈坐在他对面,帮他记。窗子是绿油漆的,窗帘是白色的。我的相册里有这时期的照片,但用不着拿出来看,因为我现在就已经看见了。 等我长大以后,他能够和我交谈、我也会思考以后,我想我才真的开始了解他的一些品格。 对于他不懂的事情他绝不说知道。字典和百科全书是他必需随手可取的。有的东西一时查不到,他就一直记着,最后总会在什么地方查到。他是极端认真的人,不论做什么事,他要的不是正好,而是超出。在很多事情上,他的这种态度给人以教育,以感动。可我不说这样的事。我要说寄信这件事。最最普通的信(绝不超重),他一定要贴两毛至三毛钱邮票。如果去邮局寄的东西,过秤后人家说:五毛。他非贴上七毛。万一没时间去邮局,他就贴上一块钱的邮票或者再多些。我把这种不可理喻的事归为极端认真是不是合适呢?但我认为起码有助于说明他对其它事情的态度。同时这也磨练出我们的耐性,不与他争,由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送客人从来是自己一个人跑在最前面。上年纪了,他的腿的功能退化的最快,可走路时你最后总是不得不拽住他,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往前冲。即便在医院的走廊上走走,也是这样。我问他,你急着去哪儿?他笑笑,说:“好好,缓下劲儿来。”可走不了几步就又上劲儿了。 只有写毛笔字、看字帖能使他的心静下来。所以他常看帖,能看很长时间。写字也很好,但消耗体力。一次他给我读一首诗:“水目不真,唯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为之驱驱,背此真净,若能悟之,超然独醒。”人老了,大约对那种彻悟之后的宁静很向往吧。尤其当他不能做到的时候。 我爸爸喜欢听赞扬的话,当然不是任何赞扬都喜欢,总是高级一点的吧。但是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很没意思。有时他因为什么事而沾沾自喜,正得意的时候,我看着他,笑眯眯的,他立刻就说:“你别笑话爸爸啊!”他要一下把事情点透。只要他稍一闲下来,他的头脑就不停地转,就像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这根鞭子经常是:自己剖析。我至今弄不清在他的思想深处是否定自己多,还是肯定多。或许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怜悯。他永远不能领悟“知足长乐”和“随遇而安”的欣然。 幸亏他的性格是好动、好热闹的。只要有适当的场合和朋友,他就会是其中最闹的一个,像孩子一样放纵自己,“人来疯”。他的朋友都了解他这点。当他全副精神地投入欢闹时,看上去有点像舞台上的人物。因为他大欢乐了,不是人人都能这么欢乐的。 长时间的寂寞会使他烦躁。他坐在桌前翻手边的杂志,毫不相干的杂志,又走到书柜前漫无目的地找书,读出书的名字。他在屋子里东走西走。这些都是烦躁的表现。有时我怀念从前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爸爸。那是一个脚步沉重、有目的地的人。而后来这个走来走去的人,仿佛飘浮在空气里,不出声音地问:“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坚信我爸爸的才华。我所指的不是他的剧本。剧本就不用说了。我是想说我知道他心里是有真宝贝的。他对事物的理解从来是他自己独特的。他会洞察。但他不常把洞察的结果讲出来。于是这些结果就留在他心里,越积越多、越丰富,发酵或蒸馏成了很棒的东西,很过硬的一些想法。这个积累的过程看上去是从浓重到透明的过程。他有许多笔记本,都没有写满。从上面几乎看不出什么。但他还是时常记上几笔。后来我想到了,他记下来的只是一些符号而已,只有经过他的目光,那些符号才显出真正的意思来。世间一切事物都可能是有另一番意思的。平时他评叙事物,抒发内心用的都是没法再普通的语言。然而又是极准确的,一拳拳都能打中的语言。 有时他表现出烦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绷得紧紧的,我走过去摸摸他的脸。他站住了,松弛下来,对我说:“不行了,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那个劲儿,那个劲儿好像还有,可是像是不大行了。”我看着他。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互相看着。我是多么地理解他因而可怜他。事情是多么清楚啊!我本想安慰他的,才摸了他的脸,可是我什么也没能做到。 一次我的儿子来看外公,他拉着他的手说:“多好、多好啊!什么时候我要能回到你那样,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多快乐!”我儿子太小,他觉得干干净净是归妈妈管的事,就跑去玩他的了。可我喜欢他的这个“干干净净”,它像是一下为你换了一副眼光,当然,比这还要复杂些。 我和爸爸一起回过一次天津,是为南开大学的一个活动去的。我们到他从小长大的家——小白楼去了。远远看见那所房子。说老实话我现在一点记不得是什么样了。但他记得,记得很清楚。他说:“就是它,就在这儿,不错,绝对不会错。这一家姓肖,那一家姓陈,”他指着旁边两幢房子,“我真是像在做梦啊!” “就在这地方,”他指着街口,“我小时候这里排着一溜人力车,那时叫‘胶皮’,不要问价钱,上去就走。”他记起另一幢房子是周金子的家。 我们进了小楼,我就有印象了。小楼里黑乎乎的,里面住了好几家人。我爸爸指着楼下的一间:“这是我的书房,还有一个小书僮伴着我读书。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这儿!读易卜生,读《红楼梦》,翻译莫泊桑,看闲书;上高中时也在这里温习功课。”他还想起了教过他的一个大方先生,还教过袁世凯的儿子,好玩古钱,有几个姨太太,冬天是永远不生火的。他指出那里原来放着沙发,那儿是书桌,那儿是床。他一再惊奇过去的事记得这么清楚,他的思绪在他旧时的家庭里游荡。有很多人与他同在。也许其中也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他渐渐长大了,生活在大千世界里,成了一个剧作家。但是我不能想像。这样的环境,周围这样的人,永不消散的大烟的气味,下午3点钟孩子放学回家,仍然是死寂的家……如果能够试试,我也许想试一下,看那样的生活会造成什么,不过谁能保证我的安然无损呢?然而我又想,我爸爸并不想失去什么,一切都在他心里留下了应有的痕迹与重量。在那间弥漫着鸦片烟气味的屋子里,有一种东西一点点渗透到了他的身体里。那就是愤怒。一个干干净净的孩子所一点点体味出的愤闷之情。他后来写出的剧本就是他不能选择的命运的果实。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我爸爸,他写东西的感觉。他说:“生活中往往有许多印象,许多憧憬,总是等写到节骨眼儿就冒出来了。要我说明白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能,写的时候也不可能。”在他这样说之前,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人对许多事情都需要反复证实。 就这样,他在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了。我妈妈李玉茹一直陪着他。我也常去看他。我们说他是个“有福之人”,他自己也承认。他没有精神的时候就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时候现在比较多。不过只要有精神他就立刻又像平日那样,兴奋而又敏感,说话声音很大,眼睛生动地烁烁发亮。有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可能出现了白朦朦的一片,分辨不出什么,所以他就迷糊一会儿,打个盹儿。我离开医院回家,他送我到走廊上,站在那儿向我招手的样子已经像个孩子了。 现在我想我已经证实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爸爸是极丰富的人,极复杂的一个人。他一生不追求享乐,他很真诚。他有很多缺陷与弱点,但是他没有罪孽。关于我的爸爸,我还有很多很多可写的,但这里已经写不下了。 (选自《生命从80岁开始》,珠海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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