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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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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曹禺莫名其妙的,也是使他最难以忘记的,是他父亲常对他说:“家宝,你不能忘记,你可是个‘窭人之子’啊!”当时的家境虽没有大富豪大军阀那么阔绰,但也不是什么穷苦之家。他对儿子讲这些话时,是那么认真而严肃,似乎其中又有殷切的期待。那么,为什么万德尊要让曹禺记住自己是“窭人之子”呢?恐怕在他内心深处还没有摆脱万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种贫穷度日的记忆,也还没有实现光宗耀祖的愿望,还没有改变“窭人”的地位。所以,叫儿子记住这点,是期望他们继承他未竟的事业,去奋斗去挣扎,他是多么望子成龙啊!正因此,尽管他自己抽大烟,却不满意长子万家修抽大烟。他恨家修不争气,不止一次训斥家修,甚至破口大骂,但家修仍不能改其恶习。有一次,当他又看见家修偷偷吸鸦片时,就干脆跪在儿子面前,乞求儿子不要再抽了。他痛心疾首地哀求儿子:“我给你跪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你不——”由此,也可看出万德尊内心交织着多么错综复杂的痛苦。在他临死前几年,他还是叨念着,要外出干一番,把家业振兴一下。但他不过是说说而已,再也没有力量振起他的翅子,他已经成为一个废物。 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家庭!那像铅块一样沉重的家庭气氛,那像坟墓一样的窒息环境,注入曹禺童年心灵里的是忧郁是苦闷。他怕,他躲避着;他恨,他逃脱着,他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逃到自己的心里。家里房子很多,一座两层的小洋楼,有八间房子,他有自己的房间。这卧室就成为他避难的巢穴。他躲到房间里读书,他更躲到自己心里活着,把心封闭起来,他是孤独而寂寞的。 曹禺的性格是孤僻的,从小就是这样。只要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他童年的生活,就更懂得他为什么是这样孤寂和苦闷了。 宣统二年(1910)万家的人刚忙过中秋节,就又紧张地忙碌起来,全家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原来是德尊的夫人就要生产了。 德尊正在天津任直隶卫队的标统,公馆就在天津小白楼的一个胡同里。如今早已找不到它的踪迹了。那时,小白楼还不像今天这样繁华,没有楼房,没有起士林,也没有音乐厅,还是普通的老式平房、院落。万家自己一个院子,院落整洁,倒也幽静。出胡同不远就是海河,不时传来火轮船的汽笛声。 正是金风送爽的季节。海河里煞是热闹,船只往来如梭。吐着滚滚浓烟的火轮驶过,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搅起满河的浪头向两岸涌去,小船又猛地颠簸起来。码头上停泊着的都是外国轮船,米字旗,太阳旗,五颜六色,在秋风中飘扬,显示着威严。 海河北衔子牙、南运河;往南又分为卫运、滏阳、滹沱河;往西往北分为大清河、北运河和永定河。人们常说天津是三岔河口,九河下梢,七十二道关沟,像枝蔓一样伸张开去,深深扎根在太行山中。如今,这里不但成为沟通华北地区的大商埠,更成为交通外洋的港口。北宁铁路、津浦铁路都从这里通过,它正由一个老式商埠向着一个半殖民地城市演变着。 万德尊的原配夫人,是同乡的燕氏,曾生下一男一女。长女家瑛,小名珍珠。长子家修,字少石。万德尊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就又在湖北武昌娶商人薛氏女为妻,这就是眼下就要生产的薛夫人。他们结婚不久,夫妻恩爱和睦,德尊虽有一男一女,却仍盼着再生贵子。德尊不信神,但也暗暗祈祷上苍,祝愿妻子平平安安生产,祝愿一个儿子降临万家。阴历八月二十一日,阳历9月25日,也就是中秋节过后的第六天,一个婴儿在万家呱呱坠地了。老祖母早就盼着一个小孙子,眼看生下的这个胖娃娃,乐得她合不起嘴。她为这刚出世的孙子取名家宝。家宝,家宝,万家之宝。这个名字象征着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小名,是请一个阴阳先生给起的,看了八字,就起名添甲。添甲这个小名也是有讲究的。甲者,天干之第一位也。添甲,显然也取其独占鳌头、前程似锦之意。 正当万家沉浸在欢乐之中,薛夫人产后却觉得身体不适。起始,也没有注意。先是发烧,腹痛,过了一天,不但没有退烧,反而更加厉害。腰疼得剧烈难忍。这就急坏了德尊,到处求医讨药。到第三天,凡是能够请到的医生都请了,能用的药都用了,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可是仍然高烧不退,呼吸短促,饮食不进,终于不治身亡。薛夫人得的是产褥热,今天看来是不难治愈的,而在那时却是一大难症。这样,全家便从极度喜庆又陡然跌入极度悲痛之中。最难过最痛心的是德尊。他们结婚不久,感情甚笃,妻子突然亡故,这对他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出于对爱妻的怜爱,使他对小添甲格外地疼爱。从小,他就喜欢这个孩子,直到曹禺长大成人,他仍然对曹禺怀有很深很深的爱。 家宝的母亲死后,德尊怕别人带不好孩子,就特地把小姨从武昌接来帮忙。家宝的姨叫薛园南,同家宝的生母是孪生姐妹。这姐俩长相酷似。不久,德尊便同薛园南结婚。继母对家宝十分疼爱,自己姐姐的孩子,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虽说有保姆,可她总是放心不下。凡是家宝的饮食起居,她都亲自动手料理。她爱家宝,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的。园南一生没有生过孩子,曹禺就是她的儿子了。曹禺说:“我这个继母待我很不错,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我非常怀念她。解放后,她死在天津了,我还记得她对我的嘱咐。她是一个很能干的人!”薛夫人的亡故,对万德尊固然是个打击;但是,谁又料到她的死对曹禺的童年却带来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呢?每当曹禺同别人谈起生下他三天便失去亲生母亲的事,便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常说:“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直到他自己成为70老人,一提到生身母亲仍然是无限怀念和伤痛。生母的死,是造成他童年孤独苦闷的一大原因。 为什么曹禺还在童年时代就知道他生母的事情呢? 在万家这样的封建官僚家庭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万德尊卸职后,把一个随身的马弁刘门君带回天津家里,留作贴身的仆人。添甲出生后没有奶吃,便由刘门军的妻子刘氏作了奶妈。这样的仆人在主子家的地位很特殊,有时是连主人也惹不起的。有一次,继母同奶妈刘氏吵起来,大概是奶妈又朝继母要什么钱物,继母没有答应,便大吵大闹。想不到,奶妈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她把小添甲叫到跟前,悄悄地对他说:“添甲,你知道你的亲妈吗?这个妈不是你的亲妈,你的亲妈生你三天便得病死去了。”这时,曹禺才五六岁。对一般孩子来说,这消息也许不会产生什么深刻影响。而他生性聪慧,加之又是个情感型的,这消息就犹如晴天霹雳了。他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经奶妈点破,这不幸的消息便深深地刺激了他,在心灵中渗透着、浸延着,使他萌生着失去生母的悲哀和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失去生母的孤独感和寂寞感不但未曾减少,反而成为苦闷的酵素蔓延着、扩展着,凝聚在心灵的深处。 添甲是个早熟的孩子。他不像那些在外界的侮辱和饥寒交迫中成长起来的穷人儿童,父亲疼爱他,继母疼爱他,家里人都疼爱他。但是,这些疼爱却不能化为春雨,滋润他幼小的心灵。本来他就有了失去生母的心灵创伤,同时,又承受着像坟墓一样沉闷的家庭氛围的重压,天天看着父亲那发怒的脸色过日子。这样,他那种难以忍受日益积压的情感压力和心中积郁的苦闷是莫名的,但又是很深很深的。 曹禺的童年确是苦闷而又悲伤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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