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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对曹禺影响更为深远的却是那些“闲书”。这不得不归功于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继母。父亲和继母都不算是十分顽固保守的。添甲能自己看书了,他们就让他到书房里去挑自己爱看的书来读。最有意思的,是父亲和继母抽足了鸦片烟,过够了烟瘾,这时,闲情逸致便油然而生,变得兴致勃勃了。于是,便把添甲喊到床前,听他们背诵古诗词,让添甲也跟着背。继母爱看《红搂梦》,她把黛玉的《葬花词》背得滚瓜烂熟,也颇能体会其中韵味,便操着湖北口音朗诵起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念到此处,继母的声音都似乎带上哭泣的调子。添甲自然听不懂词意,但从继母的朗诵语调中,却感受到其中悲凉伤感的味道。随着父母的领读,他也学会背诵了,那《葬花词》的悲凉也渗入他的情感之中。从小,就受着这样的熏陶,使他对古典诗词有颇深的领悟。

  添甲的性格是内向的,加上他的聪明,一旦钻进书本的境界,他就展开想象的翅膀而自由翱翔了。在书中所描绘的情景中遨游,在书本描绘之外的想象中驰骋。读书,也是他躲避外间干扰的妙策,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暂时割断同沉闷家庭的联系,忘却孤独,忘却寂寞。读书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读书给他带来无限的乐趣。凡是曹禺的同学,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的同学,都知道他是个“书呆子”。当他还没有进入中学时,他就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镜花缘》、《西游记》,连《红楼梦》都读过了。读这些小说,为他打开了一个生动而广阔的天地,使他知道在他家小楼外边还有这么多令人悲伤和欢乐的故事,懂得人间还有那么多不平的事。看《水浒传》,他喜欢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和行者武松。他们疾恶如仇,打抱不平,个个都是硬朗朗的铁汉子。他说:“小时候读《红楼梦》给我的影响,并不是叫人羡慕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对贾琏之类就很憎恶,越有钱有势越不叫你羡慕,反而觉得倪二讲义气,还有焦大,他骂得痛快极了。非常同情晴雯之死,还为那些丫头的不幸暗暗流过眼泪。”还是童年时代,他就读了这么多小说,可以说从小就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也特别喜欢读开明书店出版的《少年》杂志。八九岁的时候,便成为它的忠实读者。《少年》的内容丰富多彩,童话故事、科学小品、散文等都有,这些新的少年读物,更能激起他的想象和兴趣。添甲的气质有点罗曼蒂克,他耽于幻想,经常在读书中陷入冥想。他耳朵不聋,有时家里人喊他,对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进去,他正在想着自己心里的事。他很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坐在那里,或者找个什么地方便遐想起来。他读《鲁滨逊漂流记》,鲁滨逊在荒岛上挣扎生存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便浮想联翩,幻想到海上去冒险,在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飘泊,在惊涛骇浪里搏击,在万顷碧波上航行。他还想当一个发明家,发明一艘飞快的船,装上机器,冲开海浪、风驰电掣。为此,他苦思苦想,设计出一艘快艇,画好了一张蓝图、把它藏在继母送给他的瓷娃娃的肚子里。读书给他以知识,更激扬他的想象力,幻化出许多美的形象,憧憬着一个美的世界。

  外国的小说,他也读过一些,主要是读林纾翻译的说部丛书,像《巴黎茶花女遗事》、《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迦茵小传》等。但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都德的《最后一课》。这篇小说虽然很短,但在阿尔萨斯一所小学的最后一堂法文课里,却凝结着法国人民沦为异族奴隶的痛苦,那向祖国人民告别的仪式,使添甲份外感动,他忘不了哈迈尔先生的惨白脸色,也忘不了小弗朗茨的形象。

  继母是个戏迷,没有她不爱看的戏,什么京戏,评戏,河北梆子,山西梆子,京韵大鼓,文明戏……她都爱看。

  添甲才3岁,她就抱着他到戏院里,坐在姆妈的怀里看戏。稍大些,就跟着继母站在凳子上看。一阵锣鼓声后,在悠扬的胡琴旋律中,大花脸出来了,俊美的青衣出来了。紧张的对打,令人目眩神摇,看得他目瞪口呆。再长大些,他也可以坐着看戏了。好热闹的戏园子,熙熙攘攘,卖糖的,卖豆的,倒茶的,甩手巾把的。这一切都不能干扰他,他真的入了戏了。不但看,而且看完戏回来,就和小伙伴王傻子在一起扮演起来。添甲的模仿力很强,学着戏里的动作和人物的唱腔,甚至有时就自己编个故事来演。他在继母的熏陶下也成了个小戏迷。

  那时,天津荟萃了不少著名演员。谭鑫培、刘鸿声、龚云甫、陈德霖、杨小楼的戏,他都看过。谭鑫培已近70高龄,还登台演出。继母常说,“小叫天”的嗓音是“云遮月”,悠扬婉转。谭鑫培的武生形象形神毕肖,他唱起来,颇带一种感伤味道,抒情性很浓,演孔明有儒家气派,演黄忠有老将风度。在曹禺的朦胧记忆中,还留下谭鑫培在《李陵碑》中所扮演的杨继业悲愤苍凉的声音。添甲7岁那年,谭鑫培因病去世,一时成为继母谈话的内容,谁不惋惜这样一个名角的死去呢?后来,曹禺才知道,谭鑫培是被广西军阀害死的。1917年,广西军阀陆荣廷到京,北洋军阀为了招待陆荣廷,硬是逼着年事已高的谭鑫培参加堂会演出。演出《洪洋洞》后便心情抑郁,终于含愤而亡。刘鸿声的演出也给曹禺留下美好的印象,刘鸿声在《四郎探母》中扮演杨延辉,在《辕门斩子》中扮杨延昭,唱工单绝。曹禺说,他不善做工,但是他却能把人物性格,特别是内心感情唱出来。龚云甫专攻老旦,是李多奎的师傅。他演《钓金龟》,一声“叫张义我的儿”,就能换来满堂彩。曹禺说,龚云甫的嗓音可谓绝妙,清脆苍劲,唱腔刚柔相济,缠绵蕴藉,艺术分寸感也很强。添甲格外喜欢余淑岩,他后来上中学时演出《南天门》,就有余派的味道。在这种艺术薰陶之中,民族艺术的审美特性,不知不觉地渗入他那童稚的心灵之中,使他悟出:“戏原来是这样一个美妙迷人的东西!”他迷上了家里的《戏考》,里面的折子戏,他反复看,唱词也拿来背,整段整段的唱词都能背出来,也能唱出来。他把一本一本的《戏考》都翻烂了。后来,曹禺回忆起童年看戏的情景,不胜感慨地说:我从小时候就看旧戏,那是入了迷的。到了大学时代,我和靳以经常到广和楼看戏。杨小楼、余叔岩都是了不起的表演艺术家。谭鑫培的戏还是小时候母亲抱着看的。杨小楼的戏看得最多,他演黄天霸演得好。黄天霸武艺高强,非常狡猾又非常凶狠。同时,他又是忠于朝廷的。杨小楼把黄天霸的一副奴才相演得活灵活现。还有一个刘鸿声,他演的《失空斩》等,把诸葛亮是演活了的。从这些旧戏里能学到写性格的本领,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是异常鲜明的。有聪明的,笨的;有滑头的,阴险的;有凶狠的,软弱的。《三国演义》从小就读过了,三国戏很多,几乎曹操的戏我都看过,是各种各样的曹操,曹操也是在舞台演活了。三国戏里的人物性格,也都刻画得十分出色,什么诸葛亮智慧喽,周瑜气量狭小喽,曹操欺诈喽。旧戏刻画人物,有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各种人物相率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色,而且戏的故事也相当曲折动人。我很喜欢听故事,听唱。中国这些旧戏旧小说是写得很活的,《聊斋志异》是很难读的,但看起来很有兴趣,慢慢地读进去就读出味道来了。《聊斋》中人物很多,性格多种多样,故事曲折,引人入胜。还有昆曲,韩世昌的《林冲夜奔》演得真好。四十分钟,一个人在台上,唱做都很出色。一个人的艺术修养是很广阔的,除了读书,对各种艺术的欣赏,是相当重要的,我也很喜欢听说书。有一个刘宝全,唱京韵大鼓,我听起来也是入迷的。这些兴趣,小时候就有了。这和我的母亲有关系。在曹禺的童年生活中,看文明戏,大概是他最富有历史意味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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