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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在评论界的反响也是很强烈的。在发表、演出后一年间,全国各地报刊共发评论文章50余篇。茅盾指出:“这个作品,在所有的以卧薪尝胆为题材的剧本中,不但最后出,而且也是唯一的话剧。作为最后的一部,它总结了它以前的一些剧本的编写经验而提高了一步。”他以为勾践的人物性格刻画是成功的。“夫差和伯就不是舞台上常见的一般花脸,而是有个性的人物……范蠡的个性也很鲜明,但相形之下,文仲稍觉逊色。”他认为伍子胥形象较之传统的形象也“有了新的眉眼。伍子胥的性格在剧本的第一幕和第二幕中写得相当鲜明;这些虚构的事实,可以说是《伍子胥列传》所描写的伍员形象的令人信服的发展”。他特别称赞作者对伍子胥性格的复杂性有深刻的把握,他认为“人物性格的描写,是《胆剑篇》的优点之一”,但以为夫差的性格刻画得“稍嫌片面些”,而苦成等这些虚构的英雄人物“个性不明显”。最后,他指出“剧本的文学语言是十分出色的。它是散文,然而声调铿锵,剧中人物的对白,没有夹杂我们的新词汇,没有我们的‘干部腔’;它很注意不让错误的典故、成语滑了出来。特别是写环境、写人物的派头,颇有历史的气氛”。其它如何其芳、张光年、吴晗、李希凡等人都发表了中肯的意见。

  《胆剑篇》展现了创作的才华,在历史题材的把握和开掘上,显示着创作个性的复归,以及他那神采飞扬的艺术创造力。但是,他仍受着某些思想的束缚,“左”的文艺思潮,仍然捆住了他的手脚。周恩来就说:“《胆剑篇》有它的好处,主要方面是成功的,但我没有那样受感动。作者好像受了某种束缚,是新的迷信所造成的。”但不能否认,《胆剑篇》的创作又唤起他创作的激情,他似乎也感到自我的创造力。他把《胆剑篇》最后定稿发表之后,便于1961年夏天,应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的邀请,兴致勃勃地去内蒙访问参观,为《王昭君》的创作搜集资料。在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的一些领导人,反思着1958年的历史教训,也重视调整知识分子政策和文艺政策。在一连串的运动中,不仅使挨整的知识分子跌入苦难的境地,也使那些没有戴上种种政治帽子的人似乎感到抑压,思想的禁区太多了。

  曹禺属于后种状态。他忘不了周恩来同志在紫光阁会议上对他的充满热情、充满期待的批评。周恩来同志语重心长地说:“新的迷信把我们思想束缚起来了,于是作家不敢写了,帽子很多,写得很少,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曹禺同志是有勇气的作家,是有自信心的作家,大家很尊重他,但他写《胆剑篇》也很苦恼。他入党,应该更大胆,但反而更胆小了。谦虚是好事,但胆子变小了不好。入了党应该对他有好处,要求严格一些,但写作上好像反而有了束缚。把一个具体作家作为例子来讲一下有好处,所以举曹禺为例,因为他是党员,又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对他要求严格一些,说重了他不会怪我。过去和曹禺同志在重庆谈问题的时候,他拘束少,现在好像拘束多了,生怕这个错,那个错,没有主见,没有把握,这样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成见是不好的,意见要从实际出发,否则是谬见,是主观主义。但要有主见,现在主见少了。”他谈到《明朗的天》和《胆剑篇》,以为后者是受了新迷信的束缚。他十分亲切地说:“曹禺同志,今天讲了你,你身体也不好,不要紧张。”

  曹禺在回忆这次紫光阁会议时说:总理对我的批评,我听了心中热乎乎的,我毫无紧张之感,觉得如释重负。我的确变得胆小了,谨慎了。不是我没有主见,是判断不清楚。我那时倒没有挨过整,可是讲的那些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好像都对似的。现在,懂得那是“左”倾的思潮,但当时却看不清楚。在创作中也感到苦恼,周围好像有种见不到的墙,说不定又碰到什么。总理是说到我,但他是希望作家把沉重的包袱放下来,从“新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起码我个人是受到鼓舞和激励的。如果说,紫光阁会议使他感到一股解冻的气氛;而紧接着三月间的广州会议——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更使他受到鼓舞。陈毅同志在会上做了报告。他说:“我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是经受了考验的。他们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应当为他们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帽,加‘劳动人民知识分子’之冕。”周恩来同志在这个会上也说:“现在‘白专道路’这个口号很流行,这个口号大概不是我们提的。”“一个人只要在社会主义土壤上专心致志为社会主义服务,虽然政治上学得少,不能算‘白’。只有打起白旗,反对社会主义,才是‘白’。”这些讲话,不只对曹禺,对广大知识分子都是一个极大的解放和鼓舞。因为,它体现着党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对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新的科学的估计。

  曹禺回顾这次广州会议时说:解放后,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是努力工作的。虽说组织上入了党,但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帽子,实际上也是背着的,实在叫人抬不起头来,透不过气来。这个帽子压得人怎么能畅所欲言地为社会主义而创作呢?那时,也是心有顾虑啊!不只我,许多同志都是这样,深怕弄不好,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广州会议,一下子把人们思想解放了,把帽子脱掉了,建国后13年那种隐隐约约、时现时隐的怪影,终于在心头消失了,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感谢党呢?怎能不令人愉快呢?但是,好景不长啊!在这个会上,他的心情释然了。他勇敢地起来发言,结合自己创作的经验教训,也结合着话剧界的剧本创作中的问题,谈了他的想法和看法。他的感受是真切、深刻而独到的。他首先提出一个“真知道”的问题。他说:我以为必须真知道了,才可以写,必须深有所感,才可以写。要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却必须花很大的劳动。

  我写过一点东西,常是写不好。写不好,可以列举很多原因,但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不真知道,不深有所感。

  一个剧本总是有“理”有“情”的。没有凭空而来的“情”和“理”,“情”和“理”都是从生活斗争的真实里逐渐积累、孕育而来的。真知道要写的环境、人物和他们的思想感情,很不容易。只有不断地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体验和思索,才能使我们达到“真知道”的境界。

  对环境、人物的思想没有理解透,甚至不太明了就动笔,是写不出很动人的作品的。不很动人的剧本里常有两种现象:一种是“理”胜于“情”,作者的精神仿佛只围着一个抽象的“道理”转。戏里没有什么情节,没有什么人物,没有多少生活的真实感。“道理”纵好,也是不落实的。

  剧本总是为着一种思想才写的,古往今来也没有一个剧本不包括某一阶级的思想的。但作品中的思想并不就是某一个人物说的台词,也不全是指某一种曲折的情节所显示的倾向。一个剧本的主题有时可能用一句话概括起来,有时可能是某一个人物所说的一句台词,有时也可能在人物的互相辩论中表现出来。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剧本的“理”似乎不能限于这一点。这“理”可以说是通过真实的人物,巧妙合理的结构,生动真实的语言,环境的气氛,以及作者无处不流露的深厚的情感,合在一起,透露出来的统一的思想结论。剧本的“理”只有一个,是统一的。这个统一的“理”是该渗透在人物的塑造里,情节的安排里,以及丰富多彩的语言里。“理”是整个剧本的“灵魂”。人何曾见过“灵魂”,但人的一进一退、一言一行之间往往使人感到它的存在。因此“理”是我们读完剧本后油然而生的一种思想,仅仅依赖剧本的某一部分、某一个人物、某一段精辟的语言,是不能得到这种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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