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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儿在暖风儿里跳动着来了。伦敦也居然有了响晴的蓝天,戴着草帽的美国人一车一车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伦敦到底什么样儿。街上高杨树的叶子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放着一层绿光,楼上的蓝天四围挂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气;这层绿光和白气叫人觉着心里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点发燥。顶可怜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头上,喘吁吁的跟着姑娘们腿底下跑。街上的车更多了,旅行的人们都是四五十个坐着一辆大汽车,戴着各色的小纸帽子,狼嚎鬼叫的飞跑,简直的要把伦敦挤破了似的。车站上,大街上,汽车上,全花红柳绿的贴着避暑的广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后的躲车马,都好象心里盘算着怎样到海岸或乡下去歇几天。姑娘们更显着漂亮了,一个个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头上戴着压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无奇不有的玩艺儿,什么老中国绣花荷包咧,什么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么驼鸟翎儿咧,什么大朵的鲜蜀菊花咧,……坐在公众汽车的顶上往下看,街两旁好象走着无数的大花蘑菇。
  每逢马威看到这种热闹的光景,他的大眼睛里总含着两颗热泪,他自言自语的说:“看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耐——省下两个铜子还叫兵大爷抢了去!哼!……”
  温都姑娘从五月里就盘算着到海岸上去歇复,每天晚上和母亲讨论,可是始终没有决定。母亲打算到苏格兰去看亲戚,女儿嫌车费太贵,不如到近处海岸多住几天。母亲改了主意要和女儿到海岸去,女儿又觉着上苏格兰去的锋头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亲刚要给在苏格兰的亲戚写信,女儿?窒肫鹄戳耍汉0渡媳人崭窭既饶值亩唷1纠垂媚锩?的歇夏并不为是歇着,是为找个人多的地方欢蹦乱跳的闹几天:露露新衣裳,显显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还能露露白腿。于是母亲一句,女儿一句,本着英国人的独立精神,一人一个主意,谁也不肯让谁,越商量双方的意见越离的远。有一天温都太太说了:“玛力!咱们不能一块儿去;咱们都走了,谁给马先生作饭呢!”(玛力是温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们也去歇夏呀!”温都姑娘说,脸上的笑涡一动一动的象个小淘气儿。
  “我问过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温都太太把“不”字说得特别有力,小鼻子尖儿往上指着,好象要把棚顶上倒落着的那个苍蝇哄跑似的——棚顶上恰巧有个苍蝇。“什么?什么?”玛力把眼睛睁得连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来了:“不歇夏?没听说过!”——英国人真是没听说过,世界上会有终年干活,不歇工的!待了一会儿,她噗哧一笑,说:“那个小马对我说了,他要和我一块儿上海岸去玩。我告诉了他,我不愿和中——国——人——一块儿去!跟着他去,笑话!”
  “玛力!你不应当那么顶撞人家!说真的,他们父子也没有什么多大不好的地方!”
  温都太太虽然不喜欢中国人,可是天生来的有点愿意和别人嚼争理儿;别人要说玫瑰是红的最香,她非说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济也是粉玫瑰顶香;其实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红的香。
  “得啦,妈!”玛力把脑袋一歪,撇着红嘴唇说:“我知道,你爱上那个老马先生啦!你看,他给你一筒茶叶,一把小茶壶!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宝贝!看那个老东西的脸,老象叫人给打肿了似的!瞧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个小马,更讨厌!没事儿就问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电影,我——”
  “他跟你看电影去,他老给你买票,啊?”温都太太板着脸给了玛力一句!
  “我没叫他给我买票呀!我给他钱,他不要!说起来了,妈!你还该我六个铜子呢,对不对,妈?”
  “明天还你,一定!”温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儿,真是没有六个铜子:“据我看,中国人比咱们还宽宏,你看马老先生给马威钱的时候,老是往手里一塞,没数过数儿。马威给他父亲买东西的时候,也不逼着命要钱。再说,”温都太太把脑袋摇了两摇,赶紧用手指肚儿轻轻的按了按脑袋后边挂着的小髻儿:“老马先生每礼拜给房钱的时候,一手把账条往兜儿里一塞,一手交钱,永远没问过一个字。你说——”“那不新新!”玛力笑着说。
  “怎么?”她母亲问。
  “伦理是随着经济状况变动的。”玛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里,腆着胸脯儿,颇有点大学教授的派头:“咱们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块,大家花大家的钱,和中国人一样;现在经济制度改变了,人人挣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咱们的道德观念也就随着改了:人人拿独立为荣,谁的钱是谁的,不能有一点儿含忽的地方!中国人,他们又何尝比咱们宽宏呢!他们的经济的制度还没有发展得——”
  “这又是打那里听来的,跟我显排?”温都太太问。“不用管我那儿听来的!”玛力姑娘的蓝眼珠一转,歪棱着脑袋噗哧一笑:“反正这些话有理!有理没有?有理没有?妈?”看着她妈妈点了点头,玛力才接着说:“妈,不用护着中国人,他们要是不讨人嫌为什么电影上,戏里,小说上的中国人老是些杀人放火抢女人的呢?”
  (玛力姑娘的经济和伦理的关系是由报纸上看来的,她的讨厌中国人也全是由报纸上,电影上看来的,其实她对于经济与中国人的知识,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来的。也难怪她,设若中国不是一团乱糟,外国报纸又何从得到这些坏新闻呢!)“电影上都不是真事!”温都太太心里也并不十分爱中国人,不过为和女儿辩驳,不得不这么说:“我看,拿弱国的人打哈哈,开玩笑,是顶下贱的事!”
  “啊哈,妈妈!不是真事?篇篇电影是那样,出出戏是那样,本本小说是那样,就算有五成谎吧,不是还有五成真的吗?”玛力非要把母亲说服了不可,往前探着头问:“对不对,妈?对不对?”
  温都太太干嗽了一声,没有言语。心里正预备别的理由去攻击女儿。
  客厅的门响了两声,好象一根麻绳碰在门上一样。“拿破仑来了,”温都太太对玛力说:“把它放进来。”玛力把门开开,拿破仑摇着尾巴跳进来了。
  “拿破仑,宝贝儿,来!帮助我跟她抬杠!”温都太太拍着手叫拿破仑:“她没事儿去听些臭议论,回家来跟咱们露精细!是不是?宝贝儿?”
  温都姑娘没等拿破仑往里跑,早并着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顶起牛儿来。她爬着往后退,小狗儿就前腿伸平了预备往前扑。她撅着嘴忽然说:“忽!”小狗儿往后一蹋腰,然后往前一伸脖,说:“吧!”她斜着眼看它,它横着身往前凑,轻轻的叼住她的胖手腕。……闹了半天,玛力的头发也叫小狗给顶乱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没了;然后拿破仑转回她的身后,咬住她的鞋跟儿。
  “妈!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来,拿破仑不用跟她玩!”
  玛力站起来,一边喘,一边理头发,又握着小白拳头向拿破仑比画着。小狗儿藏在温都太太的脚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着玛力。
  玛力喘过气儿来,又继续和母亲商议旅行的事。温都太太还是主张母女分着去歇夏,玛力不干,她不肯给马家父子作饭。
  “再说,我也不会作饭呀!是不是?妈!”
  “也该学着点儿啦!”温都太太借机会给女儿一句俏皮的!“这么办:咱们一块去,写信把多瑞姑姑找来,替他们作饭,好不好?她在乡下住,一定喜欢到城里来住几天;可是咱们得替她出火车费!”
  “好吧,你给她写信,我出火车费。”
  温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着镜子,歪着脸,用粉扑儿"诹朔邸W笳照眨艺照眨?到把脸上的粉匀得一星星缺点没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纸钢笔墨水都拿来。把小茶几推到紧靠窗户;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儿拉好;然后把钢笔插在墨水瓶儿里。窗外卖苹果的吆喝了一声,搁下笔,掀开窗帘看了看。又拿起笔来,歪着脖,先在吃墨纸上画了几个小苹果,然后又用中指轻轻的弹笔管儿,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画的小苹果都阴过去;又把笔插在墨水瓶儿里;低着头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儿放在吃墨纸上;又觉得不好,把刀子拿起来,吹了吹,放在信封旁边。又拿起笔来,又在吃墨纸上弹了几个墨点儿;有几个墨点弹得不十分圆,都慢慢的用笔尖描好。描完了圆点,站起来了:“妈,你写吧!我去给拿破仑洗个澡,好不好?”“我还要上街买东西呢!”温都太太抱着小狗走过来:“你怎么给男朋友写信的时候,一写就是五六篇呢?怪!”“谁爱给姑姑写信呢!”玛力把笔交给母亲,接过拿破仑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个小脏东西子!”
  马老先生在伦敦三四个月所得的经验,并不算很多:找着了三四个小中国饭铺,天天去吃顿午饭。自己能不用马威领着,由铺子走回家去。英文长进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为许多下等英国人说话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没有一定规律的:有时候早晨九点钟便跑到铺子去,一个人慢条癙理的把窗户上摆着的古玩都从新摆列一回;因为他老看李子荣摆的俗气,不对!李子荣跟他说了好几回,东西该怎摆,颜色应当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摇头,作为没听见。
  头一回摆的时候,他把东西象抱灵牌似的双手捧定,舌头伸着一点,闭住气,直到把东西摆好才敢呼吸。摆过两回,胆子渐渐的大了。有时候故意耍俏:端着东西,两眼特意的不瞧着手,颇象饭馆里跑堂的端菜那么飘洒。遇着李子荣在铺子的时候,他的飘洒劲儿更耍得出神;不但手里端着东西,小胡子嘴还叼着一把小茶壶,小胡子撅撅着,斜着眼看李子荣,心里说:
  “咱是看不起买卖人,要真讲作买卖,咱不比谁不懂行,嗐!”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壶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两手急于要救茶壶,手里的一个小瓶,两个盘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荣跑过来接住了盘子;小瓶儿的脖子细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东西摆好,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铺的窗户。他捻着小胡子向自己刚摆好的东西点了点头,觉得那家古玩铺的东西和摆列的方法都俗气!可是隔壁那家的买卖确是比自己的强,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骂英国人全俗气!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个又肥又大,有脑袋,没头发的老家伙!还有个又肥又大,有脑袋,也有头发的(而且头发不少)老妇人。他们好几次赶着马老先生套亲热说话,马老先生把头一扭,给他们个小钉子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着碴儿笑:“你们的买卖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气!”
  李子荣劝他好几回,怎么应当添货物,怎么应当印些货物的目录和说明书,怎么应当不专卖中国货。马老先生酸酸的给了他几句:
  “添货物!这些东西还不够摆半天的呀!还不够眼花的呀!”
  有时候马老先生一高兴,整天的不到铺子去,在家里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什么的。她房后的那块一间屋子大的空地,当马家父子刚到伦敦的时候,只长着一片青草,和两棵快死的月季花。温都太太最喜欢花草,可是没有工夫去种,也舍不得花钱买花秧儿。她的女儿是永远在街上买现成的花,也不大注意养花这回事。有一天,马老先生并没告诉温都太太,在街上买来一捆花秧儿:五六棵玫瑰,十几棵桂竹香,还有一堆刚出芽的西番莲根子,几棵没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叶儿不多,而且不见得一定是绿颜色。
  他把花儿堆在墙角儿,浇上了两罐子水,然后到厨房把铁锹花铲全搬运出来。把草地中间用土围成一个圆岗儿,把几棵玫瑰顺着圆圈种上。圆圈的外边用桂竹香种成一个十字。西番莲全埋在墙根底下。那些没什么希望?木昭碜佣疾逶谝唤懊诺男÷妨脚浴?种完了花,他把铁锹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儿拿了一筒水,浇了一个过儿。……洗了洗手,一声没言语回到书房抽了一袋烟。……跑到铺子去,找了些小木条和麻绳儿,连哈带喘的又跑回来,把刚种的花儿全扶上一根木条,用麻绳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来了一阵小雨,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些花儿,在雨水下一点头一点头的微动;直到头发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里跑。
  温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着忙着跑上楼去,眼睛和嘴都张着:
  “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种的呀?!”
  马老先生把烟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呕!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气!怎么一声儿不言语!多少钱买的花?”
  “没花多少钱!有些花草看着痛快!”马先生笑着说。“中国人也爱花儿吧?”温都寡妇问。——英国人决想不到:除了英国人,天下还会有懂得爱花的。
  “可不是!”马老先生听出她的话味来,可是不好意思顶撞她,只把这三个字说得重一些,并且从嘴里挤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没事就种花儿玩。”想到他的妻子,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湿润了一些。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时候,那个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儿的。
  马老先生让她坐下,两个谈了一点多钟。她问马太太爱穿什么衣服,爱戴什么帽子。他问她丈夫爱吃什么烟,作过什么官。两个越说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谈越亲热。他告诉她:马太太爱穿紫宁绸坎肩,她没瞧见过。她说:温都先生没作过官,他简直的想不透为什么一个人不作官。……晚上温都姑娘回来,她母亲没等她摘了帽子就扯着她往后院儿跑。
  “快来,玛力!给你点新东西看。”
  “呕!妈妈!你怎么花钱买这么些个花儿?”玛力说着,哈着腰在花上闻了一鼻子。
  “我?马老先生买的,种的!你老说中国人不好,你看——”
  “种些花儿也算牙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玛力听说花儿是马先生种的,赶紧的直起腰来,不闻了。
  “我是要证明中国人也和文明人一样的懂得爱花——”“爱花儿不见得就不爱杀人放火呀!妈,说真的,我今天在报纸又看见三张像片,都是在上海照来的。好难看啦,妈!妈!他们把人头杀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不但是挂着,底下还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块看电影似的看看!”玛力说着,脸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颤,忙着跑回屋里去了。
  后院种上花之后,马老先生又得了个义务差事:遇到温都太太忙的时候,他得领着拿破仑上街去散逛。小后院儿本来是拿破仑游戏的地方,现在种上花儿,它最好管闲事,看见小蜜蜂儿,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儿捉住;它这一跳,虫儿是飞了,花儿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马先生因而得着这份美差。玛力姑娘劝她母亲好几回,不叫老马带狗出去。她听说中国人吃狗肉,万一老马一犯馋,半道儿上用小刀把拿破仑宰了,开开斋,可怎么好!“我问过马老先生,他说中国人不吃狗。”温都太太板着脸说。
  “我明白你了,妈!”玛力成心戏弄她的母亲:“他爱花儿,爱狗,就差爱小孩子啦!”
  (英国普通人以为一个人爱花爱狗爱儿女便是好丈夫。玛力的意思是:温都太太爱上老马啦。)
  温都寡妇没言语,半恼半笑的瞪了她女儿一眼。
  马威也劝过他父亲不用带小狗儿出去,因为他看见好几次:他父亲拉着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转,一群孩子在后面跟着起哄:
  “瞧这个老黄脸!瞧他的脸!又黄又肿!……”
  一个没有门牙的黄毛孩子还过去揪马老先生的衣裳。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仑就跑,成心叫老马先生追他。他一追,别的孩子全扯着脖子嚷:“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样呀!”……“陶马!”——大概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子叫陶马——“快呀!别叫他追上!”……“陶马!”一个尖嗓儿的小姑娘,头发差不多和脸一样红,喊:“好好抱着狗,别摔了它!”
  英国的普通学校里教历史是不教中国事的。知道中国事的人只是到过中国做买卖的,传教的;这两种人对中国人自然没有好感,回国来说中国事儿,自然不会往好里说。又搭着中国不强,海军不成海军,陆军不成陆军,怎么不叫专以海陆军的好坏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欧洲人看低了!再说,中国还没出一个惊动世界的科学家,文学家,探险家——甚至连在万国运动会下场的人材都没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们!
  马威劝了父亲,父亲不听。他(马老先生)积攒了好些洋烟画儿,想去贿赂那群小淘气儿;这么一来,小孩子们更闹得欢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给烟卷画儿!”……“陶马!抢他的狗哇!”……
  在蓝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红房子里,伊太太下了命令:请马家父子,温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饭。第一个说“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师。伊夫人在家庭里的势力对于伊牧师是绝对的。她的儿女,(现在都长成人了)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服从她。儿女是越大越难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么西洋女子多数挑着老家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里出命令,干脆的说,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睁眼,——两只大黄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肿着一点儿——丈夫,女儿,儿子全鸦雀无声,屋子里比法庭还严肃一些。
  她长着一部小黑胡子,挺软挺黑还挺长;要不然伊牧师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竞争吗!她的身量比伊牧师高出一头来,高,大,外带着真结实。脸上没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象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两旁有两条不浅的小沟,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时候,(连伊太太有时候也哭一回!)眼泪很容易流到嘴里去,而且是随流随干,不占什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个髻儿,不留神看,好象一团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师是在天津遇见她的,那时候她鼻子旁边的沟儿已经不浅,可是脑后的髻儿还不完全象干棉花。伊牧师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对有个丈夫,于是他们三七二十一的就结了婚。她的哥哥,亚力山大,不大喜欢作这门子亲,他是个买卖人,自然看不起讲道德说仁义,而挣不了多少钱的一个小牧师;可是他并没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的两条沟儿,和头上那团有名无实的头发,他心里说:“嫁个人也好,管他是牧师不是呢!再搁几年,她脸上的沟儿变成河道,还许连个牧师也弄不到手呢!”这么一想,亚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阵,没对他妹妹说什么。到了结婚的那天,他还给他们买了一对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见这对瓶子就说:“哥哥多么有审美的能力!这对瓶子至少还不值六七镑钱!”除了这对瓶子,亚力山大还给了妹妹四十镑钱的一张支票。
  他们的儿女(正好一儿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国生的,可是都不很会说中国话。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们一开口就学下等言语——如中国话,印度话等等。——以后绝对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个中国小孩儿在怀抱里便说英国话,成啦,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不会象普通中国人那么讨厌。反之,假如一个英国孩子一学话的时候就说中国话,无论怎样,这孩子也不会有起色!英国的茄子用中国水浇,还能长得薄皮大肚一兜儿水吗!她不许她的儿女和中国小孩子们一块儿玩,只许他们对中国人说必不可少的那几句话,象是:“拿茶来!”“去!”“一只小鸡!”……每句话后面带着个“!”。
  伊牧师不很赞成这个办法,本着他的英国世传实利主义,他很愿意叫他的儿女学点中国话,将来回国或者也是挣钱的一条道儿。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战;再说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实利主义的人,她不是不许他们说中国话吗,可是她不反对他们学法文呢。其实伊太太又何尝看得起法文呢;天下还有比英国话再好的!英国贵族,有学问的人,都要学学法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学法文?嗐!……她的儿子叫保罗,女儿叫凯萨林。保罗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到英国来念书,到了英国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国话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几句骂街的话。凯萨林是在中国的外国学校念书的,而且背着母亲学了不少中国话,拿着字典也能念浅近的中国书。
  …………
  “凯!”伊太太在厨房下了命令:“预备个甜米布丁!中国人爱吃米!”
  “可是中国人不爱吃搁了牛奶和糖的米,妈!”凯萨林姑娘说。
  “你知道多少中国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向来是不许世界上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中国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驻华公使咧,中国文学教授咧,她全没看在眼里。她常对伊牧师说:(跟别人说总得多费几句话。)“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士懂得什么?也许他们懂得一点半点的中国事,可是咱们才真明白中国人,中国人的灵魂!”
  凯萨林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低着头预备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来了。
  “俩中国人还没来?”亚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乱头发底下鼻子上边找了块空地亲了一亲。
  “没哪,进去坐着吧。”伊太太说,说完又到厨房去预备饭。
  亚力山大来的目的是在吃饭,并不要和伊牧师谈天,跟个传教师有什么可说的。
  伊牧师把烟荷包递给亚力山大。
  “不,谢谢,我有——”亚力山大随手把半尺长的一个金盒子掏出来,挑了支吕宋烟递给伊牧师。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声划着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凸,噗!把烟喷出老远。看了看烟,微微笑了一笑,顺手把火柴往烟碟儿里一扔。
  亚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样高,宽肩膀,粗脖子,秃脑袋,一嘴假牙。两腮非常的红,老象刚挨过两个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讲究,从头至脚没有一点含忽的地方。他一手夹着吕宋烟,一手在脑门上按着,好象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说,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头磕脑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张元。”伊牧师拿着那根吕宋烟,始终没点,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没有吃吕宋的本事。
  “对!张元!我爱那小子;你看,我告诉你:”亚力山大跟着吸了一口烟,又噗的一下把烟喷了个满堂红:“别看他傻头傻脑的,他,更聪明。你看我的中国话有限,他又不会英文,可是我们办事非常快当。你看,他进来说‘二千块!’我一点头;他把货单子递给我。我说:‘写名字?’他点点头;我把货单签了字。你看,完事!”说到这里,亚力山大捧着肚子,哈哈的乐开了,吕宋烟的灰一层一层的全落在地毯上,直乐得脑皮和脸蛋一样红了,才怪不高兴的止住。
  伊牧师觉不出有什么可笑来,推了推眼镜,咧着嘴看着地毯上的烟灰。
  马家父子和温都太太来了。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戴着宽沿的草帽。一进门被吕宋烟呛的咳嗽了两声。马老先生手里捧着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马威把帽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马老先生才觉得舒坦一点。
  “嘿喽!温都太太!”亚力山大没等别人说话,站起来,举着吕宋烟,瓮声瓮气的说:“有几年没看见你了!温都先生好?他作什么买卖呢?”
  伊太太和凯萨林正进来,伊太太忙着把哥哥的话接过来:“亚力!温都先生已经不在了!温都太太!谢谢你来!温都姑娘呢?”
  “嘿喽!马先生!”亚力山大没管他妹妹,扑过马老先生来握手:“常听我妹妹说道你们!你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买卖怎么样?近来闹很多的乱子,是不是?北京还是老张管着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诉你,他管东三省这么些年啦,没闹过一回排外的风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时候我告诉他,不用管——”
  “亚力!饭好了,请到饭厅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气喊;不然,简直的压不过去他哥哥的声音。
  “怎么着?饭得了?有什么喝的没有?”亚力山大把吕宋烟扔下,跟着大家走出客厅来。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爱她的哥哥,又有点怕他,不然,她连啤酒也不预备。
  大家都坐好了,亚力山大又嚷起来了:“至不济还不来瓶香槟!”
  英国人本来是最讲规矩的,亚力山大少年的时候也是规矩礼道一点不差;自从到中国作买卖,他觉得对中国人不屑于讲礼貌,对他手下的中国人永远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现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为他这么乱嚷不客气,许多的老朋友现在全不理他了;这是他肯上伊牧师家来吃饭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处受欢迎,他那肯到这里来受罪,喝姜汁啤酒!“伊太太,保罗呢?”温都太太问。
  “他到乡下去啦,还没回来。”伊太太说,跟着用鼻子一指伊牧师:“伊牧师,祷告谢饭!”
  伊牧师从心里腻烦亚力山大,始终没什么说话,现在他得着机会,没结没完的祷告;他准知道亚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饿一会儿。亚力山大睁开好几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一个劲儿骂伊牧师。伊牧师刚说“阿门!”他就把瓶子抓起来,替大家斟起来,一边斟酒一边问马老先生:“看英国怎样?”
  “美极了!”马老先生近来跟温都太太学的,什么问题全答以:好极了!美极了!对极了!……“什么意思?美?”亚力山大透着有点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诉他“美”值多少钱一斤。他知道古玩铺的大彩瓶美,展览会的画儿美,因为都号着价码。
  “啊?”马老先生不知说什么好,翻了翻白眼。
  “亚力!”伊太太说:“递给温都太太盐瓶儿!”“对不起!”亚力山大把盐瓶抓起来送给温都太太,就手儿差点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马威,你爱吃肥的,还是爱吃瘦的?”伊姑娘问。
  伊太太没等马威说话,梗着脖子说:“中国人都爱吃肥的!”跟着一手用叉子按着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着一点,一条眉毛往上挑着,好象要把谁杀了的神气。
  “好极了!”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个温都太太的字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来了。
  “你能吃这个呀?”伊姑娘问马威。
  “可以,”马威向她一笑。
  “中国人没有不爱吃米的,是不是?马先生!”伊太太看着凯萨林,问马先生。
  “对极了!”马老先生点着头说。
  亚力山大笑开了,笑得红脸蛋全变紫了。没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没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点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没敢往嘴里送。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着脖子半天没转眼珠,似乎是要晕过去。
  “要点凉水吧?”伊姑娘问马威。马威点了点头。
  “你也要点凉水?”温都太太很亲热的问马老先生。
  马老先生还伸着脖子,极不自然的向温都太太一笑。亚力山大又乐起来了。
  “亚力!再来一点布丁?”伊太太斜着眼问。
  伊牧师没言语,慢慢的给马家父子倒了两碗凉水。他们一口布丁,一口凉水,算是把这场罪忍过去了。“我说个笑话!”亚力山大对大伙儿说,一点没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温都太太用小手轻轻的拍了几下,欢迎亚力山大说笑话。
  马老先生见她鼓掌,忙着说了好几个:“好极了!”“那年我到北京,”亚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儿里,两腿一直伸出去,脊梁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诉你们,北京,穷地方!一个大铺子没有,一个工厂没有,街上挺脏!有人告诉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来;脏和美搀不到一块!明白我的意思?”
  “凯!”伊太太看见马威的脸有点发红,赶紧说:“你带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书房,回来咱们在客厅里喝咖啡。保罗搜集了不少的书籍,他的书房简直是个小图书馆,马威,你同凯去看看。”
  “你听着呀!”亚力山大有点不愿意的样子:“我住在北京饭店,真叫好地方,你说喝酒,打台球,跳舞,赌钱,全行!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饭没事,我到楼下打台球,球房里站着个黑胡子老头儿,中国人,老派的中国人;我就是爱老派的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着胡子嘴一笑。我心里说,这个老家伙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还在那里站着。我过去问他,用中国话问的,‘喝酒不喝?’”亚力山大说这四个中国字的时候,脖子一仰,把拳头搁在嘴上,闭着眼,嘴里“嗐”的响了一声——学中国人的举动。
  伊太太乘着他学中国人的机会,赶紧说:“请到客厅坐吧!”
  伊牧师忙着站起来去开门,亚力山大奔过马老先生去,想继续说他的笑话。温都太太很想听到过中国的人说中国事,对亚力山大说:
  “到客厅里去说,叫大家听。”
  “温都太太,你的黄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设尽方法想打断亚力山大的笑话。
  “好看极了!”老马给伊太太补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厅,伊太太给他们倒咖啡。
  伊牧师笑着对温都太太说:“听话匣子吧?爱听什么片子?”
  “好极了!可是请等兰茉先生说完了笑话。”(兰茉是亚力山大的姓。)
  伊牧师无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亚力山大嗽了两声,继续说他的笑话,心里十分高兴。
  “温都太太,你看,我问他喝酒不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我在前头走,他在后面跟着,象个老狗——”“亚力,递给温都太太一个——,温都太太,爱吃苹果,还是香蕉?”
  亚力山大把果碟子递给她,马不停蹄的往下说:“‘你喝什么?’我说。‘你喝什么?’他说。‘我喝灰色剂,’我说。‘我陪着,’他说。我们一对一个的喝起来了,老家伙真成,陪着我喝了五个,一点不含忽!”
  “哈哈,兰茉先生,你在中国敢情教给人家中国人喝灰色剂呀!”温都太太笑着说。
  伊牧师和伊太太一齐想张嘴说话,把亚力山大的笑话岔过去;可是两个人同时开口,谁也没听出谁的话来,亚力山大乘着机会又说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个老家伙给了酒钱。会了账,他可开了口啦,问我上海赛马的马票怎么买,还是一定求我给他买,你们中国人都好赌钱,是不是?”他问马老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嘴里嚼着一点香蕉,低声儿说:“教给人家赛马赌钱,还说人家——”
  她还没说完,伊牧师说:“温都太太,张伯伦牧师还在——”
  伊太太也开了口:“马先生,你礼拜到那里作礼拜去呢?”
  亚力山大一口跟着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话越可笑;结果,哈哈的乐起来了。
  在保罗的书房里,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转椅上,马威站在书架前面看:书架里大概有二三十本书,莎士比亚的全集已经占去十五六本。墙上挂着三四张彩印的名画,都是保罗由小市上六个铜子一张买来的。书架旁边一张小桌上摆着一根鸦片烟枪,一对新小脚儿鞋,一个破三彩鼻烟壶儿,和一对半绣花的旧荷包。
  保罗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国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给他们些中国东西看。每逢朋友来的时候,他总是把这几件宝贝编成一套说词:裹着小脚儿抽鸦片,这是装鸦片的小壶,这是装小壶之荷包。好在英国小孩子不懂得中国事,他怎说怎好。
  “这就是保罗的收藏啊?”马威回过身来向凯萨林笑着说。伊姑娘点了点头。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象她父亲,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儿小。头发和她母亲的一样多,因为她没有她妈妈那样高大的身量,这一脑袋头发好象把她的全身全压得不轻俏了。可是她并不难看,尤其是坐着的时候,小脊梁一挺,带光的黄头发往后垂着,颇有一点东方妇女的静美。说话的时候,嘴唇上老带着点笑意,可是不常笑出来。两只手特别肥润好看,不时的抬起来拢拢脑后的长头发。
  “马威,你在英国还舒服吧?”伊姑娘看着他问。“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马威低着头摆弄桌上那个小烟壶,待了半天才说:“英国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我不很注意。父亲的事业可是——我一想起来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国叫惯了她姐姐,现在还改不过来:“中国人的脾气,看不起买卖人,父亲简直的对作买卖一点不经心!现在我们指着这个铺子吃饭,不经心成吗!我的话,他不听;李子荣的话,他也不听。他能一天不到铺子去,给温都太太种花草。到铺子去的时候,一听照顾主儿夸奖中国东西,他就能白给人家点什么。伯父留下的那点钱,我们来了这么几个月,已经花了二百多镑。他今天请人吃饭,明天请人喝酒,姐姐,你看这不糟心吗!自要人家一说中国人好,他非请人家吃饭不可;人家再一夸他的饭好,得,非请第二回不可。这还不提,人家问他什么,他老顺着人家的意思爬:普通英国人知道的中国事没有一件是好的,他们最喜把这些坏事在中国人嘴里证明了。比如人家问他有几个妻子,他说‘五六个!’我一问他,他急扯白脸的说:‘人家信中国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为什么不随着他们说,讨他们的喜欢!’有些个老头儿老太太都把他爱成宝贝似的,因为他老随着他们的意思说话吗!
  “那天高耳将军讲演英国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请父亲去听。高耳将军讲到半中腰,指着我父亲说:‘英国兵要老在中国,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造化?我们问问中国人,马先生,你说——’好,父亲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说:‘欢迎英国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诉他,中国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绸子大褂满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后面叫他Chink!他要是自动的穿中国衣裳也本来没有什么;不是,他只是为穿上讨那位老太婆的喜欢。姐姐,你知道,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国人是被外国人打怕了,一听外国人夸奖他们几句,他们觉得非常的光荣。他连一钉点国家观念也没有,没有——”伊姑娘笑着叹了一口气。
  “国家主义。姐姐,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我不赞成中国人,象日本人一样,造大炮飞艇和一切杀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飞艇就是文明的表现!普通的英国人全咧着嘴笑我们,因为我们的陆海军不成。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这个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
  “马威!”伊姑娘拉住马威的手:“马威!好好的念书,不用管别的!我知道你的苦处,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国就变好了吗?不能!当国家乱的时候,没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说破了,告诉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我们是古国,古国变新了是不容易的,你们应当跟我们表同情呀,不应当借火打劫呀!’这不是白饶吗!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讥笑你,国与国的关系本来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们自己把国变好了,变强了,没人看得起你,没人跟你讲交情。马威,听我的话,只有念书能救国;中国不但短大炮飞艇,也短各样的人材;除了你成了个人材,你不配说什么救国不救国!!现在你总算有这个机会到外国来,看看外国的错处,看看自己国家的错处,——咱们都有错处,是不是?——然后冷静的想一想。不必因着外面的些个刺激,便瞎生气。英国的危险是英国人不念书;看保罗的这几本破书,我妈妈居然有脸叫你来看;可是,英国真有几位真念书的,真人材;这几个真人材便叫英国站得住脚。一个人发明了治霍乱的药,全国的人,全世界的人,便随着享福。一个人发明了电话,全世界的人跟着享受。从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灭的那天,人类是不能平等的,永远是普通人随着几个真人物脚后头走。中国人的毛病也是不念书,中国所以不如英国的,就是连一个真念书的人物也没有。马威,不用瞎着急,念书,只有念书!你念什么?商业,好,只有你能真明白商业,你才能帮助你的同胞和外国商人竞争!至于马老先生,你和李子荣应当强迫他干!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一方面要顾着你们的孝道,一方面又看着眼前的危险;可是二者不可得兼,从英国人眼中看,避危险比糊涂的讲孝道好!我生在中国,我可以说我知道一点中国事;我是个英国人,我又可以说我明白英国事;拿两国不同的地方比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个很明确妥当的结论。马威,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请找我来,我要是不能帮助你,至少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看,马威!我在家里也不十分快乐:父母和我说不到一块儿,兄弟更不用提;可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作完了事,念我的书,也就不党得有什么苦恼啦!人生,据我看,只有两件快活事:用自己的知识,和得知识!”
  说到这里,凯萨林又微微的一笑。
  “马威!”她很亲热的说:“我还要多学一点中文,咱们俩交换好不?茫磕憬涛抑?文,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想了一会儿:“在什么地方呢?我不愿意叫你常上这儿来,实在告诉你说,母亲不喜欢中国人!上你那里去?你们——”
  “我们倒有间小书房,”马威赶紧接过来说:“可是叫你来回跑道儿,未免——”
  “那倒不要紧,因为我常上博物院去念书,离你们那里不远。等等,我还得想想;这么着吧,你听我的信吧!”
  谈到念英文,凯萨林又告诉了马威许多应念的书籍,又告诉他怎么到图书馆去借书的方法。
  “马威,咱们该到客厅瞧瞧去啦。”
  “姐姐,我谢谢你,咱们这一谈,叫我心里痛快多了!”马威低声儿说。
  凯萨林没言语,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温都寡妇的脑门儿差不多都挤到一块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盖儿上放着,右手在肩膀那溜儿向温都寡妇指着;好几回差一点戳着温都的小尖鼻子。温都太太的小鼻子耸着一点,小嘴儿张着,脑袋随着伊太太的手指头上下左右的动,好象要咬伊太太的手。两位嘁嘁喳喳的说,没人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亚力山大坐在椅子上,两只大脚伸出多远,手里的吕宋烟已经慢慢的自己烧灭了。他的两眼闭着,脸蛋儿分外的红,嘴里哧呼哧呼的直响。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低声的谈,伊牧师的眼镜已经快由鼻子上溜下来了。
  伊姑娘和马威进来,伊太太忙着让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温都太太边旁,加入她们的谈话。
  亚力山大的呼声越来越响,特噜一声,把自己吓醒了:“谁打呼来着?”他眨巴着眼睛问。
  这一问,大家全笑了;连他妹妹都笑得脑后的乱头发直颤动。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也笑开了,比别人笑的声音都高着一个调门儿。
  “我说,马先生,喝两盅去!”亚力山大扶着马老先生的肩膀说:“伊牧师,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师推了推眼镜,看着伊太太。
  “伊牧师还有事呢!”伊太太说:“你和马先生去吧,你可不许把马先生灌醉了,听见没有?”
  亚力山大向马先生一挤眼,没说什么。
  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来对马威说:“你同温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没喝酒啦!”
  马威没言语,看了看凯萨林。
  亚力山大跟他外甥女亲了个嘴,一把拉住马先生的胳臂:“咱们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说了声“再见,”并没站起来。伊牧师把他们送到门口。
  “你真不去?”在门口亚力山大问。
  “不!”伊牧师说,然后向马先生:“一半天见,还有事跟你商议呢!”
  两个人出了蓝加司特街,过了马路,顺着公园的铁栏杆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长,街上还不很黑,公园里人还很多。公园里的树叶真是连半个黄的也没有,花池里的晚郁金香开得象一片金红的晚霞。池子边上,挨着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象刚下的雪,叫人看着心中凉快了好多。隔着树林,还看得见远远的一片水,一群白鸥上下的飞。水的那边奏着军乐,隔着树叶,有时候看见乐人的红军衣。凉风儿吹过来,军乐的声音随着一阵阵的送到耳边。天上没有什么云彩,只有西边的树上挂着一层淡霞,一条儿白,一条儿红,和公园中的姑娘们的帽子一样花哨。
  公园对面的旅馆全开着窗子,支着白地粉条,或是绿条的帘子,帘子底下有的坐着露着胳臂的姑娘,端着茶碗,赏玩着公园的晚景。
  马老先生看看公园,看看对面的花帘子,一个劲点头夸好。心中好象有点诗意,可是始终作不成一句,因为他向来没作过诗。
  亚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时候向着公园里的男女一冷笑。看见了皇后门街把口的一个酒馆,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马老先生一努嘴。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酒馆外面一个瘸子拉着提琴要钱,亚力山大一扭头作为没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撅着嘴喊:“晚报——!晚报!”亚力山大买了一张夹在胳臂底下。
  进了门,男男女女全在柜台前面挤满了。一人手里端着杯酒,一边说笑一边喝。一个没牙的老太太在人群里挤,脸蛋红着,问大伙儿:“看见我的孩子没有?”她只顾喝酒,不知道什么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亚力山大等着这个老太太跑出去,拉着马先生进了里面的雅座。
  雅座里三面围着墙全是椅子,中间有一块地毯,地毯上一张镶着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边有一架深紫色的钢琴。几个老头子,一人抱着一个墙角,闭着眼吸烟,酒杯在手里托着。一个又胖又高的妇人,眼睛已经喝红,摇着脑袋,正打钢琴。她的旁边站着个脸红胡子黄的家伙,举着酒杯,张着大嘴,(嘴里只有三四个黑而危险的牙。)高唱军歌。他的声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调子和钢琴一点不发生关系。看见马先生进来,那个弹琴的妇人脸上忽然一红,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耸,说:“喝!老天爷!来了个Chink!”说完,一抓头,弹得更欢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响。那个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气酒。四犄角的老头儿全没睁眼,都用烟袋大概其的向屋子当中指着,一齐说:“唱呀!乔治!”乔治又灌了一气酒,吧的一声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儿来;还是歌和琴不发生关系。“喝什么,马先生?”亚力山大问。
  “随便!”马老先生规规矩矩的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亚力山大要了酒,一边喝一边说他的中国故事。四角的老头子全睁开了眼,看了马先生一眼,又闭上了。亚力山大说话的声音比乔治唱的还高还足,乔治赌气子不唱了,那个胖妇人也赌气子不弹了,都听着亚力山大说。马老先生看这个一眼,看那个一眼,抿着嘴笑一笑,喝一口酒。乔治凑过来打算和亚力山大说话,因为他的妹夫在香港当过兵,颇听说过一些中国事。亚力山大是连片子嘴一直往下说,没有乔治开口的机会;乔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险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说到一个结束,问马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又说到一个结束,又问马先生。
  马老先生又点了点头。
  …………
  喝来喝去,四个老头全先后脚儿两腿拧着麻花扭出去了。跟着,那个胖妇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摇的摇出去。乔治还等着机会告诉亚力山大中国事,亚力山大是始终不露空。乔治看了看表,一声没言语,溜出去;出了门,一个人唱开了。酒馆的一位姑娘进来,笑着说:“先生,对不起!到关门的时候了!”
  “谢谢,姑娘!”亚力山大的酒还没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馆是十一点关门;无法,只好走吧:“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象要挤不开了。大街两旁的树在凉风儿里摇动着叶儿,沙沙的有些声韵。汽车不多了,偶尔过来一辆,两只大灯把空寂的马路照得象一条发光的冰河。车跑过去,两旁的黑影登时把这条亮冰又遮盖起来。公园里的树全在黑暗里鼓动着花草的香味,一点声音没有,把公园弄成一片甜美的梦境。
  马老先生扶着公园的栏杆,往公园里看,黑丛丛的大树都象长了腿儿,前后左右乱动。而且树的四围挂着些乱飞的火星,随着他的眼睛转。他转过身来,靠定铁栏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儿还是在前面乱飞,而且街旁的煤气灯全是一个灯两道灯苗儿;有的灯杆子是弯的,好象被风吹倒的高粱秆儿。
  脑袋也跟他说不来,不扶着点东西脑袋便往前探,有点要把两脚都带起来的意思;一不小心,两脚还真就往空中探险。手扶住些东西,头的“猴儿啃桃”运动不十分激烈了,可是两条腿又成心捣乱。不错,从磕膝盖往上还在身上挂着,但是磕膝盖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没有再服从上部的倾向——真正劳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没有单行客,全是一对一对的,可笑!也不是谁把话匣子片上在马先生的脑子里啦,一个劲儿转,耳朵里听得见,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劲儿响。
  心虽还很明白,而且很喜欢:看什么都可笑;不看什么时,也可笑。他看看灯杆子笑开了!笑完了,从栏杆上搬下一只手来,往前一抡,嘴一咧:“那边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呀?喊!”……“亚力山大,不对,是亚力山大,他上那儿啦?好人!”说完了,低着头满处找:“刚才谁说话来着?”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抡,碰着鼻子了:“喊!这儿!这儿说话来着!对不对,老伙计?”…………
  马威和温都太太到了家。因为和伊太太说话太多了,她有点乏啦。进了门,房里一点声音没有,只听见拿破仑在后院里叫唤呢。温都太太没顾得摘帽子,三步两步跑到后花园,拿破仑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着:两条前腿壁直,头儿扬着,向天上的星星叫唤呢!听见它主母的脚步声儿,它一蹿蹿到她的眼前,一团毛似的在她腿上乱滚乱绕。
  “哈喽!宝贝!剩你一个人啦?玛力呢?”温都太太问。拿破仑一劲儿往上跳,吧吧的叫着,意思是说:“快抱抱我吧!玛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个大苍蝇吃,吓走了一个黑猫。”
  温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厅里去。马威正从窗子往外望,见她进来,他低声儿说:“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呢!”
  “玛力也不知上那儿玩去啦?”温都太太坐下说。
  拿破仑在它主母的怀里,一劲儿乱动: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来蹭去。
  “拿破仑,老实一点!我乏了!跟马威去玩!”她捧着拿破仑递给马威,拿破仑乘机会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马威把他接过来,拿破仑还是乱动乱顶,一点不老实。马威轻轻的给它从耳朵根儿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几下,拿破仑老实多了;用鼻子顶住马威的胸口,伸着脖子等他抓。抓着抓着,马威摸着点东西在小狗的领圈上掖着;细一看,原来是个小纸阄儿,用两根红丝线拴着,马威慢慢的解,拿破仑一动也不动的等着,只是小尾巴的尖儿轻轻的摇着。马威把纸条解下来,递给温都太太。她把纸条舒展开,上面写着:
  “妈:晚饭全做糊啦,鸡蛋摊在锅上弄不下来。华盛顿找我来了,一块去吃冰吉凌,晚上见。拿破仑在后院看着老马的玫瑰呢。玛力。”
  温都太太看完,顺手把字条撕了;然后用手背遮着小嘴打了个哈哧。
  “温都太太,你去歇着吧,我等着他们!”马威说。“对了,你等着他们!你不喝碗咖啡呀?”
  “谢谢,不喝了!”
  “来呀,拿破仑!”温都太太抱着小狗走出去。温都太太近来颇有点喜欢马威,一半是因为他守规矩,说话甜甘;一半是因为玛力不喜欢他;温都太太有点怪脾气,最爱成心和别人别扭着。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点,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往街上看。听见个脚步声儿,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几回,都不是父亲。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说来,翻了几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试试钢琴,一想天太晚了,没敢弹。又回来坐在窗子里面,皱着眉头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虑。有烟卷吃,有钱看电影,有足球踢,完事!咱们?……那个亚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脑袋头发!伊姐姐,她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一定是!看她笑得多么恳切!她也不快乐?反正也比我强!想到这里,伊姑娘的影儿站在他面前了:头发在肩上垂着,嘴唇微动的要笑。他心里痛快了一些,好象要想些什么,可是没等想出来,脸就红了。……玛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谁玩去了?叫别人看着她的脸,或者还许享受她的红嘴唇?他的眉毛皱起来,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两下。凉风儿从窗缝吹进来,他立起来对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辆汽车远远的来了,马威心中一跳;探头往外看了看。车一闪的工夫到了门口,车里说了声:“就是这儿!”——玛力的声音!车门开开了,下来的并不是玛力,是个大巡警!马威慌着跑出来,还没说话,那个大巡警向他一点头。他跳过去,玛力正从车里出来。她的脸挺白,眼睛睁得挺大,帽子在手里拿着,可是举动还不十分惊慌。她指着车里向马威说:“你父亲!”
  “死——,怎么啦?”马威拉着车门向里边看。他不顾得想什么,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亲一定是叫汽车给轧——至少是轧伤了!跟着,他嗓子里象有些东西糊住,说不出话来,嘴唇儿不住的颤。
  “往下抬呀!”那个大巡警稳稳当当的说。
  马威听见巡警的话,才敢瞧他的父亲。马老先生的脑袋在车犄角里掖着,两条腿斜伸着,看着分外的长。一只手歇歇松松的在怀里放着;那一只手心朝上在车垫子上摆着。脑门子上青了一块,鼻子眼上有些血点,小胡子嘴还象笑着。“父亲!父亲!”马威拉住父亲一只手叫;手是冰凉,可是手心上有点凉汗;大拇指头破了一块,血已经定了。
  “抬呀!没死,不要紧!”那个大巡警笑着说。
  马威把手放在父亲的嘴上,确是还有呼吸,小胡子也还微微的动着。他心里安静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着脸上一红。
  巡警,马威和驶车的把醉马抬下来,他的头四面八方的乱摇,好象要和脖子脱离关系。嗓子里咯口录咯口录的直出声儿。三个人把他抬上楼去,放在床上,他嗓子里又咯口录了一声,吐出一些白沫来。
  玛力的脸也红过来了,从楼下端了一罐凉水和半瓶白兰地酒来。马威把罐子和瓶儿接过来,她忙着拢了拢头发,然后又把水罐子拿过来,说:“我灌他,你去开发车钱!”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忙着过来轻轻的摸父亲的钱包。打开钱包,拿出一镑钱来递给驶车的。驶车的眉开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层楼梯,跑出去了。马威把钱包掖在父亲的褥子底下,钱包的角儿上有个小硬东西,大概是那个钻石戒指,马威也没心细看。
  驶车的跑了,马威赶紧给巡警道谢,把父亲新买的几支吕宋烟递给他。巡警笑着挑了一支,放在兜儿里,跟着过去摸了摸马先生的脑门,他说:“不要紧了!喝大发了点儿,哎?”巡警说完,看了看屋里,慢慢的往外走:“再见吧!”
  玛力把凉水给马先生灌下去一点,又拢了拢头发,两个腮梆儿一鼓,叹了一口气。
  马威把父亲的纽子解开,领子解下来,回头对她说:“温都姑娘,今个晚上先不用对温都太太说!”
  “不说!”她的脸又红扑扑的和平常一样好看了。“你怎么碰见父亲的?”马威问。
  哇!马老先生把刚灌下去的凉水又吐出来了。
  玛力看了看马老先生,然后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才说:“我和华盛顿上亥德公园了。公园的门关了以后,我们顺着公园外的小道儿走。我一脚踩上一个软的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亲!在地上大鳄鱼似的爬着呢。我在那里看着他,华盛顿去叫了辆汽车来,和一个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华盛顿说,你的父亲是喝醉了,还是送回家来好。你看,多么凑巧!我可真吓坏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颤!”
  “温都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再见着华盛顿的时候,替我给他道谢!”马威一手扶着床,一面看着她说。心里真恨华盛顿,可是还非这么说不可!
  “好啦!睡觉去喽!”玛力又看了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再灌他点凉水。”
  温都太太听见楼上的声音,玛力刚一下楼就问:“怎么啦,玛力?”
  “没事,我们都回来晚啦!拿破仑呢?”
  “反正不能还在花园里!”
  “哈!得!明天见,妈!”
  马威把父亲的衣裳脱下来,把毡子替他盖好。马老先生的眼睛睁开一点,嘴唇也动了一动,眼睛刚一睁,就闭上了!可是眼皮还微微的动,好象受不住灯光似的。马威坐在床旁边,看见父亲动一下,心里放下一点去。
  “华盛顿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马威皱着眉头儿想:“可是他们救了父亲!她今天真不错;或者她的心眼儿本来不坏?父亲?真糟!这要是叫汽车轧死呢?白死!亚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马威正上下古今的乱想,看见父亲的手在毡子里动了一动,好象是要翻身;跟着,嘴也张开了:干呕了两声,迷迷忽忽的说:
  “不喝了!马威!”
  说完,把头往枕头下一溜,又不言语了。
  夜里三点多钟,马老先生醒过来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脑门上青了的那块,已经凸起来,当中青,四边儿红,象个要坏的鸭蛋黄儿。心口上好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一点的往外裂,真象年久失修的烟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点发僵,大拇指头有点刺着疼。脑袋在枕头上,倒好象在半空里悬着,无着无靠的四下摇动。嘴里和嗓子一样干,舌头贴在下面,象块干透的木塞子。张张嘴,进来点凉气,舒服多了;可是里边那股酸辣劲儿,一气的往上顶,几乎疑心嗓子里有个小干酸枣儿。
  “马威!我渴!马威!你在那儿哪?”
  马威在椅子上打盹,脑子飘飘荡荡的似乎是作梦,可又不是梦。听见父亲叫,他的头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着睁开了。电灯还开着,他揉了揉眼睛,说:“父亲,你好点啦?”
  马先生又闭上了跟,一手摸着胸口:“渴!”
  马威把一碗凉水递给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从干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茶!”
  “没地方去做水呀,父亲!”
  马老先生半天没言语,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凉水也行!”
  马威捧着碗,马老先生欠起一点身来,瞪着眼睛,一气把水喝净。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脑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头旁边了。
  待了一会儿:
  “把水罐给我,马威!”
  把一罐凉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还从鼻子呛出来几个水珠。肚子随着口录口录响了几声,把手放在心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威!我死不了哇?”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声的说:“把镜子递给我!”
  对着镜子,他点了点头。别处还都好,就是眼睛离离光光的不大好着。眼珠上横着些血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脑门上那块坏鸭蛋黄儿倒不要紧,浮伤,浮伤!眼睛真不象样儿了!
  “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马威还要说别的,可是没好意思说。
  马老先生把镜子放下,跟着又拿起来了,吐出舌头来照了照。照完了舌头,还是不能决定到底是“死不了哇”,还是“或者也许死了”。
  “马威!我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老先生还麻麻胡胡的记得:亚力山大,酒馆,和公园;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园来到家里了。
  “温都姑娘用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啊!”马先生没说别的,心里有点要责备自己,可是觉得没有下“罪己诏”的必要;况且父亲对儿子本来没有道歉的道理;况且“老要颠狂少要稳”,老人喝醉了是应当的;况且还不至于死;况且……想到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说:
  “马威,你睡觉去,我——死不了!”
  “我还不睏!”马威说。
  “去你的!”马老先生看见儿子不去睡觉,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这么说。好,“父慈子孝”吗,什么话呢!
  马威又把父亲的毡子从新盖好,自己围上条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马老先生又忍了一个盹儿;醒了之后,身上可疼开了。大拇指头和脑门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连脊梁盖儿,全都拧着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发现些破碎的骨头;没有,什么地方也没伤,就是疼!知道马威在旁边,不愿意哼哼出来;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儿。平日有些头疼脑热的时候,哼哼和念诗似的有腔有调;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紧,跟着就得哼哼,没有拿腔作调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来,心里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儿没有呢!
  哼哼了一阵,匀着空想到“死”的问题:人要死的时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别死,老天爷,上帝!一辈子还没享过福,这么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不受用!可是陪着人家,怎好不多喝点?交际吗!自要不死就得!别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现象;把脑袋往枕头下一缩,慢慢的又睡着了。
  含着露水的空气又被太阳的玫瑰嘴唇给吹暖了。伦敦又忙起来,送牛奶的,卖青菜的,都西力哗啷的推着车子跑。工人们拐着腿,叼着小烟袋,一群群的上工。后院的花儿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儿。拿破仑起来便到园中细细闻了一回香气,还带手儿活捉了两个没大睡醒的绿苍蝇吃。
  马先生被街上的声音惊醒,心里还是苦辣,嘴里干的厉害,舌头是软中硬的象块新配的鞋底儿。肚子有点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里不住的要呕,一嘴粘涎子简直没有地方销售。脑门上的鹅头,不那么高了;可是还疼。“死是死不了啦,还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马先生心里安慰多了:谁不可怜有病的人!回来,李子荣都得来瞧我!小孩子吃生苹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于病了,好办了;谁还能打病孩子一顿;不但不打,大家还给买糖来。现在是老人了,老人而变为病老人,不是更讨人的怜爱吗!对!病呀!于是马先生又哼哼起来,而且颇有韵调。
  马威给父亲用热手巾擦了脸和手,问父亲吃什么。马老先生只是摇头。死是不会啦,有病是真的;有病还能说话?不说。
  温都太太已经听说马先生的探险史,觉得可笑又可气;及至到楼上一看他的神气,她立刻把母亲的慈善拿出来,站在床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还是摇头。她坚决的主张请医生,他还是摇头,而且摇得很凶。
  温都姑娘吃完早饭也来了。
  “我说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玛力笑着说。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温都太太吓了一跳;笑完,觉着不大合适,故意哼唧着说:“嗐!玛力姑娘,多亏了你!我好了,给你好好的买个帽子。”
  “好啦,可别忘了!”玛力说完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到底给早饭端来了,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里都有点刺的慌。
  马威去找李子荣,叫他早一点上铺子去。温都太太下楼去作事,把拿破仑留在楼上给老马作伴儿。拿破仑跳上床去,从头到脚把病人闻了一个透,然后偷偷的把马先生没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马威回来,听见父亲还哼哼,主张去请医生,父亲一定不答应。
  “找医生干什么?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温都太太从后院折来几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儿里摆在床旁边。马先生闻着花香,心里喜欢了,一边哼哼,一边对拿破仑说:“你闻闻!你看看!世界上还有比花儿再美的东西没有!谁叫花儿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儿开了,挺香;忽然又谢了,没了;没意思!人也是如此,你们狗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哎!别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仑没说什么,眼睛钉住托盘里的白糖块,直舐嘴,可是不敢动。
  晚上李子荣来了,给马老先生买了一把儿香蕉,一小筐儿洋梅。马老先生怕李子荣教训他一场,一个劲儿哼哼。李子荣并没说什么,可是和马威在书房里嘀咕了半天。
  亚力山大也不是那儿听来的,也知道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给老马买了一瓶白兰地来。
  “马先生,真不济呀,喝了那么点儿就倒在街上啊?好,来这瓶儿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吕宋烟点着,喷了几口就把屋里全熏到了。
  “没喝多!”老马不哼哼了,脸上勉强着笑:“老没喝了,乍一来,没底气!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亚力山大说完笑开了。
  拿破仑听见这个笑声,偷偷跑来,把亚力山大的大皮鞋闻了个透,始终没敢咬他的脚后跟——虽然知道这对肥脚满有尝尝的价值。
  伦敦的天气变动的不大,可是变动得很快。天一阴,凉风立刻把姑娘们光着的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鸡皮疙疸,老头儿老太太便立刻迎时当令的咳嗽起来,争先恐后的着了凉。伊牧师对于着凉是向来不落后的:看马老先生回来,在公园大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坐着坐着,鼻子里有点发痒,跟着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赶紧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觉。伊太太给了他一杯热柠檬水,又把暖水壶放在他被窝里。他的喷嚏是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猛;要不是鼻子长得结实,早几下儿就打飞了。
  伊牧师是向来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点病,脾气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看着老马摔得那个样,心里已经不大高兴;回来自己又着了凉,更气上加气,越想越不自在。“好容易运来个中国教徒,好容易!叫亚力山大给弄成醉猫似的!咱劝人信教还劝不过来,他给你破坏!咱教人念《经》,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亚力山大—嚏!瞧!他要不把老马弄醉,我怎能着了凉!全是他!啊——嚏!亚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干点什么不可!他不该灌他酒,她就不该请他,亚力山大,吃饭!看,啊——啊——啊嚏!先教训她一顿!”
  想到这里,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捣一回乱;刚把毡子掀起一点,仅够一股凉气钻得进来的,啊——嚏!老实着吧!性命比什么也要紧!等明天再说!——可是病好一点,还有这点胆气没有呢?倒难说了:从经验上看,他和她拌嘴,他只得过两三次胜利,都是在他病着的时候。她说:“别说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捣乱!”就算她虚砍一刀,佯败下去吧,到底“得胜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说?她要是虚砍一刀才怪!……这回非真跟她干不可啦,非干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块儿来!我给老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还有什么说的,我问你!再说,凯萨林一定帮助我。保罗向着他妈,哈哈,他没在家。……其实为老马也犯不上闹架,不过,不闹闹怎么对得起上帝!万一马威问我几句呢!这群年青的中国人,比那群老黄脸鬼可精明多了!可恶!万一温都太太问我几句呢?对,非闹一场不可!再说,向来看亚力山大不顺眼!
  他把热水瓶用脚往下推了推,把脚心烫得麻麻苏苏怪好受的,闭上了眼,慢慢的睡着了。
  夜里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着小雨——又他妈的下雨!清香的凉风从窗子吹进来,把他的鼻子尖吹凉了好些。把头往下一缩,刚要想明天怎么和伊太太闹,赶紧闭上眼:别想了,越想心越软,心软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站得住!这个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几声。你叫什么?这个世界不是为狗预备的!……
  第二天早晨,凯萨林姑娘把他的早饭端来,伊牧师本想不吃,闻着鸡子和咸肉怪香的,哎,吃吧!况且,世界上除了英国人,谁能吃这么好的早饭?不吃早饭?白作英国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气又壮起来了,非跟他们闹一回不可;不然,对不起这顿早饭!
  伊姑娘又进来问父亲吃够了没有。他说了话:“凯!你母亲呢?”
  “在厨房呢,干什么?”伊姑娘端着托盘,笑着问。她的头发还没梳好,乱蓬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着。“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给灌醉了!”伊牧师眼睛乱动,因为没戴着眼镜,眼珠不知道往那儿瞧才对。
  伊姑娘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我用尽了心血劝他信了教,现在叫亚力山大给一扫而光弄得干干净净!”他又不说了,眼睛钉着她。
  她又笑了笑——其实只是她嘴唇儿动了动,可是笑的意思满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帮助我,凯?”
  伊姑娘把托盘又放下,坐在父亲的床边儿上,轻轻拍着他的手。
  “我帮助你,父亲!我永远帮助你!可是,何必跟母亲闹气呢?以后遇见亚力山大舅舅的时候,跟他说一声儿好了!”“他不听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师自己也纳闷:今天说话怎么这样有力气呢:“非你妈跟他说不可;我不跟她闹,她不肯和他说!”他说完自己有点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见父亲的鼻子伸出多远,脑筋也蹦着,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说:“先养病吧,父亲,过两天再说。”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说,没有取胜的拿手;继而又怕叫女儿看破,赶紧说:“我不怕她!我是家长!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亲说,你信任我,是不是,父亲!”
  伊牧师没言语,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挂着的鸡蛋黄儿。——嘴要是小一点颇象刚出窝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亲!”凯萨林又把托盘拿起来。“够了!跟你妈去说!听见没有?”伊牧师明知道自己有点碎嘴子,病人吗,当然如此!“跟你妈去说!”“是了,我就去说!”伊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托着盘子轻轻走出去了。
  “好,你去说!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儿出去以后,伊牧师向自己发横:“她?啊!忘了告诉凯萨林把烟袋递给我了!”他欠起身来看了看,看不见烟袋在那块儿。“对了,亚力山大那天给我一支吕宋还没抽呢。亚力山大!吕宋!想起他就生气!”
  吃过午饭,母女正谈马先生的醉事,保罗回来了。他有二十四五岁,比他母亲个子还高。一脑袋稀黄头发,分得整齐,梳得亮。两只黄眼珠发着光往四下里转,可是不一定要看什么。上身穿着件天蓝的褂子,下边一条法兰绒的宽腿裤子。软领子,系着一条红黄道儿的领带。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好象长在那块了。嘴里叼着小烟袋,烟早就灭了。
  进了门,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来,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跟他母亲和姐姐大咧咧的亲了个嘴。
  “保罗,你都干吗来着,这些天?”伊太太看见儿子回来,脸上的干肉颇有点发红的趋势,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罢咧。”保罗坐下,把烟袋又送回嘴里去,手又插在?铮友婪?儿挤出这几个字。
  伊太太乐了。大丈夫吗,说话越简单越表示出男性来。本来吗,几个青年小伙子到野地扎帐棚玩几天,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是那些事罢咧!
  “母亲,你回来跟父亲说说得了,他不舒服,脾气不好。”凯萨林想把那件事结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么事?”保罗象审判官似的问他姐姐。
  “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凯萨林回答。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保罗的鼻子中间皱起一层没秩序的纹儿来。
  “我请他们吃饭,马先生和亚力山大一齐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凯萨林一眼。
  “告诉父亲,别再叫他们来,没事叫中国人往家里跑,不是什么体面事!”保罗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着了。“呕,保罗,别那么说呀!咱们是真正基督徒,跟别人——,你舅舅请老马喝了点——”
  “全喝醉了?”
  “亚力山大没有,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业力山大有根,我爱这老头子,他行!”保罗把烟袋(又灭了)拔出来,搁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回头向他姐姐说:“老姑娘,这回又帮助中国人说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们,中国人!你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用小泥弹打中国人的脑袋,打得他们乱叫!”
  “我不记得了!”凯萨林很冷静的说。
  冷不防,屋门开了,伊牧师披着长袍子,象个不害人的鬼,进来了。
  “你快回去!刚好一点,我不许你下来!”伊太太把他拦住。
  伊牧师看了他儿子一眼。
  “哈喽!老朋友!你又着了凉?快睡觉去!来,我背着你。”
  保罗说完,扔下烟袋,连拉带扯把父亲弄到楼上去了。
  伊牧师一肚子气,没得发散,倒叫儿子抬回来,气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亚力山大给的那支吕宋烟一气抽完,一边抽烟,一边骂亚力山大。
  城市生活发展到英国这样,时间是拿金子计算的:白费一刻钟的工夫,便是丢了,说,一块钱吧。除了有金山银海的人们,敢把时间随便消磨在跳舞,看戏,吃饭,请客,说废话,传布谣言,打猎,游泳,生病;其余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时辰钟一对一步的走,在极忙极乱极吵的社会背后,站着个极冷酷极有规律的小东西——钟摆!人们的交际来往叫“时间经济”给减去好大一些,于是“电话”和“写信”成了文明人的两件宝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给她写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着给黑太太在电话上道了谢,忙!
  马老先生常纳闷: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着家儿拍门;那儿来的这么多的信呢?温都太太几乎每天晚上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写信;给谁写呢?有什么可写的呢?他有点怀疑,也不由的有点醋劲儿:她,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怪好看的;可是,决不是给他写信!外国娘们都有野——!马老先生说不清自己是否和她发生了恋爱,只是一看见她给人家写信,心里便有点发酸,奇怪!
  温都太太,自从马家父子来了以后,确是多用了许多邮票:家里住着两个中国人,不好意思请亲戚朋友来喝茶吃饭;让亲友跟二马一块吃吧?对不起亲友,叫客人和一对中国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马单吃吧?又太麻烦;自然二马不在乎在那儿吃饭,可是自己为什么受这份累呢!算了吧,给他们写信问好,又省事,又四面讨好。况且,在马家父子来了以后,她确是请过两回客,人家不来!她在回信里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我们肯跟两个中国人一块吃饭吗!”自然信里没有写得这么直率不客气,可是她,又不是个傻子,难道看不出来吗!因为这个,她每逢写信差不多就想到:玛力说的一点不假,不该把房租给两个中国人!玛力其实一点影响没受,天天有男朋友来找她,一块出去玩。我,温都太太叫着自己,可苦了:不请人家来吃饭,怎好去吃人家的;没有交际!为两个中国人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不由的掉了一对小圆泪珠!可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又没有大错处;况且他们给的房钱比别人多!写信吧,没法,皱着眉头写!
  早饭以前,玛力挠着短头发先去看有信没有。两封:一封是煤气公司的账条子,一封是由乡下来的。
  “妈,多瑞姑姑的信,看这个小信封!”
  温都太太正做早饭,腾不下手来,叫玛力给她念。玛力用小刀把信封裁开:
  “亲爱的温都,
  谢谢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伦敦去,真是对不起!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真的吗?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玛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气:“得,妈!她不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着!’看出来没有?妈!”
  “她来,我们去歇夏;她不来,我们也得去歇夏!”温都太太把鸡蛋倒在锅里,油往外一溅,把小白腕子烫了一点:“Damn!”
  早饭做好,温都太太把马老先生的放在托盘里,给他送上楼去。马老?壬淖砭⒃?已过去了,脑门上的那块伤也好了;可是醉后的反动,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点钟不起来,早饭也在床上吃。她端着托盘,刚一出厨房的门,拿破仑恰巧从后院运动回来;它冷不防往上一扑,她腿一软,坐在门儿里边了,托盘从“四平调”改成“倒板”,哗啦!摊鸡子全贴在地毯上,面包正打拿破仑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闻了闻面包,知道不是事,夹着尾巴,两眼溜球着又上后院去了。
  “妈!怎么啦?”玛力把母亲搀起来,扶着她问:“怎么啦?妈!”
  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
  AK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儿来的小矮花,都象向着阳光发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细高的梗子,大圆叶子,单片的,一团肉的,傻白的,鹅黄的花,都象抿着嘴说:“我们是‘天然’的代表!我们是夏天的灵魂!”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在细沙路上印上变化不定的花纹。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温都太太找了个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仑放在地下。她闻着花草的香味,看着从树叶间透过的几条日光,心里觉得舒展了好些。脑子里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许多事儿来。风儿把裙子吹起一点,一缕阳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痒痒了一点;赶紧把裙子正了一正,脸上红了一点。二十年了!跟他在这里坐着!远远的听见动物园中的狮子吼了一声,啊!多少日子啦,没到动物园去!玛力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我在后面跟着,拿着些干粮,一块儿给猴儿吃!那时候,多快乐!那时候的花一定比现在的香!生命?惨酷的变化!越变越坏!服侍两个中国人?梦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么用处!活着,人们都得活着!老了?不!看人家有钱的妇女,五十多岁还一朵花儿似的!玛力不会想这些事,啊,玛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个人,更冷落了!冷落!树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马去吧!——为什么一心想着他呢?奇怪男女的关系!他是中国人,人家笑话咱!为什么管别人说什么呢?一个小麻雀擦着她的帽沿飞过去;可怜的小鸟,终日为找食儿飞来飞去!
  拿破仑呢?不见了!
  “拿破仑!”她站起来四下看,没有小狗。
  “看见拿破仑没有?”她问一个小孩子,他拿着一个小罐正在树底下捡落下来的小红豆儿。
  “拿破仑?法国人?”小孩子张着嘴,用小黄眼珠看着她。“不是,我的小狗。”她笑了笑。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蹲下了:“这里一个大的!”温都太太慌慌张张的往公园里边走,花丛里,树后边,都看了看,没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别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着拿破仑。
  她走过公园的第二道门,两眼张望着小河的两岸,还是没有拿破仑的影儿。河里几个男女摇着两只小船,看见她的帽子,全笑起来了。她顾不得他们是笑她不是,顺着河岸往远处瞧。还是没有!她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腿也有点软,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还笑呢!笑!没人和你表同情!看他们!身上就穿着那么一点衣裳!拿破仑呢?小桥下两只天鹅领着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桥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桥那边站着一个巡警,心满气足的站在那里好象个铜像。“问问他去。”温都太太想。刚要立起来,背后叫了一声:“温都太太!”
  马威!抱着拿破仑!
  “呕!马威!你!你在那儿找着它了?”温都太太忙着把狗接过来,亲了几个嘴:“你怎么在这儿玩哪?坐下,歇一会儿咱们一块回去。”她喜欢的把什么都忘了,甚至于忘了马威是个中国人。
  “我在那里看小孩们钓鱼,”马威指着北边说:“忽然有个东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个坏东西,坏宝贝!叫你妈妈着急!还不给马威道谢!”拿破仑向马威吧吧了两声。
  抱着小狗,温都太太再看河上的东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体多么好!看那群小天鹅,多么有趣!”“马威,你不摇船吗?”
  马威摇了摇头。
  “摇船是顶好的运动,马威!游泳呢?”
  “会一点。”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边,看着油汪汪的河水,托着那群天鹅浮悠浮悠的动。
  “马威,你近来可瘦了一点。”
  “可不是,父亲——你明白——”
  “我明白!”温都太太点着头说,居然有点对马威,中国人,表同情。
  “父亲——!”马威要说没说,只摇了摇头。“你们还没定规上那里歇夏去哪?”
  “没呢。我打算——”马威又停住了,心里说:“我爱你的女儿,你知道吗?”
  那个捡红豆的小孩子也来了,看见她抱着小狗,他用手擦着汗说:
  “这是你的拿破仑吧?姑娘!”
  听小孩子叫她“姑娘”,温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么跟个中国人一块坐着呀?”
  “他?他给我找着了狗!”温都太太还是笑着说。“哼!”小孩子没言语,跑在树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见桥边的巡警,没敢打,拿起小罐跑啦。“小孩子,马威,你别计较他们!”
  “不!”马威说。
  “我反正不讨厌你们中国人!”温都太太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自要你们好好儿的!你们笑话中国人,我偏要他们!”温都太太的怪脾气又犯了,眼睛看着河上的白天鹅,心里这样想。
  “下礼拜玛力的假期到了,我们就要去休息几天。你们在外边吃饭,成不成!”
  “啊!成!玛力跟你一块儿去,温都太太?”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儿草来。
  “对啦!你看,我本来打算找个人给你们作饭——”“人家不伺候中国人?”马威一笑。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心中颇惊讶马威会能猜透了这个。在英国人看,除了法国人有时候比英国人聪明一点,别人全是傻子。在英国人看,只有英国人想的对,只有英国人能明白他们自己的思想;英国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简直奇怪的厉害!
  “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还是玛力的好看?”温都太太看马威精明,颇要从心理上明白中国人的“美的观念”,假如中国人也有这么一种观念。
  “我看都好。”
  “这没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好看!”
  “见玛力,说玛力的好看?”
  “真的,温都太太,你的帽子确是好看!父亲也这么说。”
  “啊!”温都太太把帽子摘下来,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马威看了看表说:“伊姑娘今天找我来念书!你不走吗?温都太太!”
  “好,一块儿走!”温都太太说,说完自己想:“谁爱笑话我,谁笑话,我不在乎!偏跟中国人一块走!”AA
  马威近来常拿着本书到瑞贞公园去。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一坐,把书打开——不一定念。有时候试着念几行,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点起金花儿了,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把书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脑杓上打自己两拳:“你干什么来的?不是为念书吗!”恨自己没用,打也白饶;反正书上的字不往心里去!
  不光是念不下书去,吃饭也不香,喝茶也没味,连人们都不大愿招呼。怎么了?——她!只有见了她,心里才好受!这就叫作恋爱吧?马威的颧骨上红了两小块,非常的烫。别叫父亲看出来,别叫——谁也别看出来,连李子荣算在里头!可是,他妈的脸上这两点红,老是烫手热!李子荣一定早看出来了!
  天天吃早饭见她一面,吃晚饭再见一面;早饭晚饭间隔着多少点钟?一二三四……没完,没完!有时候在晚饭以前去到门外站一站,等着她回来;还不是一样?她一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连笑都不笑,在门外等她没用!上她的铺子去看看?不妥当!对,上街上去绕圈儿,万一遇见她呢!万一在吃午饭的时候遇见她,岂不是可以约她吃饭!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铺子里头做的,上街去等有什么用,可是万一……!在街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汽车上,铺子里,都看一眼,万一她在那个汽车上,我!飞上去!啊!自己吓自己一跳,她!细一看,不是!有时候随着个姑娘在人群里挤,踩着了老太太的脚尖也不顾得道歉,一劲儿往前赴!赶过去了,又不是她!这个姑娘的脸没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样;可恶!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再走,再看……心里始终有点疼,脸上的红点儿烫手热!
  下雨?下雨也出去;万一她因为下雨早下工呢!“马威你糊涂!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没关系,反正是坐不住,出去!”伞也不拿,恨拿伞,挡着人们的脸!淋得精湿,帽子往下流水,没看见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边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裤子里直转圈。赶她!但是,跟她说什么呢?请她吃饭?现在已经三点了,那能还没吃午饭!请喝茶,太早!万一她有要紧事呢,耽误了她岂不……万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万一她生了气,以后永不理我呢?都快赶上她了,他的勇气没有了。站住了,眼看着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场!怎么这样没胆气,没果断!心里象空了一样,不知道怎样对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怜自己?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着他的心!消极方法:不会把她撇在脑后?不会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着呢,何必单爱她?她,每到礼拜六把嘴唇擦得多么红,多么难看?她是英国人,何必呢,何必爱个外国人呢?将来总得回国,她能跟着我走吗?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云外吧!——她又回来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儿!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象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么,舍了命作代价!跟她上过一回电影院,在黑灯影里摸过她的手,多么润美!她似乎没介意,或者外国妇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亲,一定她有点意;不然,为什么许我摸她的手,为什么那样诚恳的救我父亲?慢慢的来,或者有希望!华盛顿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个中国妇人,我一定跟她明说:“我爱你!”可是,对中国妇人就有这样胆气吗?马威!马威!你是个乏人,没出息!不想了!好好念书!父亲不成,我再不成,将来怎办!谁管将来呢,现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干!……眼前水流着,鸟儿飞着,花在风里动着;水,鸟,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恋爱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体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东西;压制是没用的!
  伊姑娘?呕!她今天来念书!念书?嗐!非念不可。
  温都太太抱着小狗,马威后面跟着,一同走回来。走到门口,伊姑娘正在阶下立着。她戴着顶蓝色的草帽,帽沿上钉着一朵浅粉的绢花。蓝短衫儿,衬着件米黄的绸裙,脑袋歪着一点,很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影儿,在白阶石上斜射着。
  “她也好看!”马威心里说。
  “啊,伊姑娘!近来可好?进来吧!”温都太太和凯萨林拉了拉手。
  “对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马威也和她握手。“没有,刚来。”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楼吧,别叫我耽误你们念书。”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把客厅的门开开,要往里走。
  “待一会儿见,温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挂在衣架上,拢了拢头发,上了楼。
  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饭,在楼梯上遇见凯萨林。“伊姑娘,你好?伊牧师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马老先生的问好向来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对,你——”“没什么,没什么!”马先生嗓子里咯了几声,好象是乐呢:“我自己不好。他是好意,哥儿们一块凑个热闹。唏唏,唏。”
  “马先生,你走吧,我和马威念点书。”伊姑娘一闪身让马老先生过去。
  “那么,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马老先生慢慢下了两层楼梯,对马威说:“我吃完饭上铺子去。”说的声音很小,恐怕叫凯萨林听见。“上铺子去”不是什么光荣事;“上衙门去”才够派儿。
  凯萨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来。
  “马威,你教我半点钟,我教你半点钟。我把这本杂志上的一段翻成中国话,你逐句给我改。你打算念什么?”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缕阳光正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圈金光,把她衬得有点象图画上的圣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里首,因为怕挡住射在她头上的那缕阳光。“她的头发真好,比玛力的还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玛力总是比她好看。玛力的好看往心里去,凯萨林只是个好看的老姐姐。”马威心里想,听见她问,赶紧敛了敛神,说:“你想我念什么好,伊姐姐?”
  “念小说吧,你去买本韦尔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白了,多咱往下念,这样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确了。至于生字呢,你先查出来,然后我告诉你那个意思最恰当。这么着,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就这么办吧,姐姐。我今天没书,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占半点钟的便宜?”凯萨林看着他笑了笑。马威陪着笑了笑。
  …………
  “妈!妈!你买了新帽子啦?”玛力一进门就看见凯萨林的蓝草帽儿了。
  “那儿呢?”温都太太问。
  “那儿!”玛力指着衣架,蓝眼珠儿含着无限的羡慕。“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呕!妈,我也得买这么一顶!她干什么来了?哼,我不爱那朵粉花儿!”玛力指点出帽子的毛病来,为是减少一点心中的羡慕,羡慕和嫉妒往往是随着来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温都太太问。
  “我忘了说啦,妈!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么一下子,我还得赶紧回去!你好啦吧,妈?妈,我要那样的帽子!我们的铺子里不卖草帽,她也不是那儿买的?”玛力始终没进屋门,眼睛始终没离开那顶帽子;帽子的蓝色和她的蓝眼珠似乎联成了一条蓝线!
  “玛力,你吃了饭没有?”
  “就吃了一块杏仁饼,一碗咖啡,为是忙着来看你吗!”玛力往衣架那边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谢谢你,玛力!”
  “妈,凯萨林干什么来了?”
  “跟马威学中国话呢。”
  “赶明儿我也跟他学学!”玛力瞪了那个蓝帽子一眼。
  玛力刚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马威从楼上下来了。伊姑娘一面招呼她们母女,一面顺手儿把帽子摘下来,戴上,非常的自然,一点没有显排帽子的样儿,也没有故意造作的态度。
  “玛力,你的气色可真好!”凯萨林笑着说。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么好看!”玛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吗?”
  “不用假装不觉乎!”玛力心里说,看了马威一眼。“再见,温都太太!再见,玛力!”凯萨林和她们拉了拉手,和马威一点头。
  “妈,晚上见,”玛力也随着出去。
  马威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后影: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剩下没有相同的地方。凯萨林的脖子挺着,帽沿微微的颤。玛力的脖子往前探着一点,小裙子在腿上前后左右的裹。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皱着眉头上了楼。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不饿;其实也不是不饿;——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子事!…………
  “妈,牛津大街的加麦公司有那样的草帽。妈,咱们一人买一顶好不好?”玛力在厨房里,抱着拿破仑,跟母亲说。“没富裕钱,玛力!把糖罐递给我。”温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红,说话也有点发燥:“咱们不是还去歇夏哪吗?把钱都买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样的帽子至少也得两镑钱一顶!”——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瞧!你净搅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玛力的话是出乎至诚,一使劲把拿破仑的腿夹得生疼。小狗没敢出声,心里说:“你的帽子要是买不成,我非死不可呀!还是狗好,没有帽子问题!”
  “吃完饭再说,玛力!别那么使劲抱着狗!”
  马老先生直到晚饭已经摆好才回来。午饭是在中国饭馆吃的三仙汤面,吃过饭到铺子去,郑重其事的抽了几袋烟。本想把货物从新摆一摆,想起来自己刚好,不可以多累;不做点什么,又似乎不大对;拿出账本子看看吧!上两个月赚了四十镑钱,上月赔了十五镑钱;把账本收起去;谁操这份心呢!有时候赚,有时候赔;买卖吗,那能老赚钱?
  吃了晚饭,玛力正要继续和母亲讨论帽子问题。马老先生轻轻向她一点头。
  “温都姑娘,给你这个。”他递给她一个小信封。“呕,马先生,两镑钱的支票,干吗?”
  “我应许了你一顶帽子,对不对?”
  “哈啦!妈——!帽子!”
  AB
  马老先生病好了以后,显着特别的讨好。吃完早饭便到后院去浇花,拿腻虫,剪青草;嘴里哼唧着有声无字的圣诗,颇有点中古时代修道士的乐天爱神的劲儿。心中也特别安适:蜜蜂儿落在脑门上,全不动手去轰;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这个稳劲儿,你瞧!
  给玛力两镑钱——不少点呀!——买帽子,得,又了啦个心愿!给她母亲也买一顶不呢?上月赔了十五镑,不是玩儿的,省着点儿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讲啊,病了的时候,叫她没少受累,应该买点东西谢谢她!下月再说,下月那能再赔十五镑呢!马威近来瘦了一点,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总得多吃,糊吃闷睡好上膘吗,非多吃不可!啊,该上铺子瞧瞧去了,李子荣那小子专会瞎叨唠,叨唠唠,叨唠唠,一天叨唠到晚,今天早去,看他还叨唠什么!喝!已经十点了,快走吧!等等,移两盆花,搬到铺子去,多好!他要是说我晚了,我有的说,我移花儿来着,嗐!那几颗没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长起来了,而且长得不错。对,来两盆菊花吧。古玩铺里摆菊花,有多么雅!——也许把李子荣比得更俗气!
  马先生还是远了雇汽车,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众汽车和电车;好,一下儿出险,死在伦敦,说着玩儿的呢!近来连汽车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乱的,无论如何,坐车是不保险的!况且,在北京的时候,坐上汽车,巡警把人马全挡住,专叫汽车飞过去,多么出锋头,带官派!这里,在伦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车全站住,连国务总理的车都得站住,鬼子吗,不懂得尊卑上下!端着两盆菊秧,小胡子嘴撅撅着一点,他在人群里挤开了。他妈的,那里都这么些个人!简直的走不开:一个个的都走得那么快,撞丧呢!英国人不会有起色,一点稳重气儿都没有!
  到了铺子,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响;老是这么响,一天到晚是这么响!但愿上帝开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这份乱!定了定神,把两盆菊秧子摆在窗子前面,捻着小胡子看了半天:啊,这一棵有个小黄叶儿,掐下去!半个黄叶也不能要,讲究一顺儿绿吗?
  “马先生!”李子荣从柜房出来,又是挽着袖子,一手的泥!(这小子横是穿不住衣裳,俗气!)“咱们得想主意呀!上月简直的没见钱,这个月也没卖了几号儿;我拿着工钱,不能瞪眼瞧着!你要是有办法呢,我自然愿意帮你的忙;你没办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点工钱。反正这里事情不多,你和马威足可以照应过来了!我找得着事与否,不敢说一定,好在你要是给我两个礼拜的限,也许有点眉目!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告诉我一句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李子荣话说的干脆,可是态度非常的温和,连马先生也看出:他的话是真由心里头说出来的,——可是,到底有点俗气!
  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用小手巾轻轻的擦着,半天没说话。
  “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给我准信好不好?”李子荣知道紧逼老马是半点用没有,不如给他点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实他想不想还是个问题,可是这么一说,省得都僵在那儿。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着擦眼镜。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把眼镜戴上,似笑不笑的说:“你要是嫌工钱小,咱们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马先生,我嫌工钱小!真,我真没法叫你明白我!”李子荣用手挠着头发,说话有点结巴:“你得看事情呀,马先生!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咱们得想法子,你始终不听我的,现在咱们眼看着赔钱,我,我,真的,我没法说!你看,咱们邻家,上月净卖蒙文满文的书籍,就赚了好几百!我——”
  “谁买满蒙文的书啊?买那个干什么?”马老先生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病!笑话,古玩铺卖满蒙文的书籍,谁买呀?“你要嫌工钱小,咱们可以设法;有办法,自要别伤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国人的“讲面子”能跟“不要脸”手拉手儿走。马先生在北京的时候,舍着脸跟人家借一块钱,也得去上亲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张大帅从日本搬来救兵,也得和苟大帅打一回,面子!王总长明知道李主事是个坏蛋,也不把他免职,面子!
  中国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面子过得去,好啦,谁管事实呢!
  中国人的办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转着圈儿摸,多咱摸住一个,面子上过得去了,算啦,谁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还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儿呢!
  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
  “买卖赔钱呀?我没要来做这个穷营业呀!”马先生见李子荣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捻着小胡子,想开了:“我要是不上英国来,现在也许在国内作了官呢!我花钱多呀,我的钱,谁也管不了!”心中一横,手里一使劲,差点揪下两根胡子来:“我不懂得怎么作买卖,读书的君子就不讲作买卖!挤兑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书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马大叔是什么回事了!俗气!”他向屋里瞪了一眼:“卖满蒙文的书籍?笑话,洋鬼子念满文‘十二头儿’?怎么着,洋鬼子预备见佐领挑马甲是怎着?现在我们是‘中华民国’了!辞我的工不干了?一点面子不讲?你在这儿还要怎么着?咱姓马的待你错不错?猛孤仃的给咱个辞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结啦!”
  马先生绕着圈儿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离事实远,越离事实远越觉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国人,——李子荣是黄脸洋鬼子!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立起来,眼睛瞪着一点,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荣吓了一跳:“给你长工钱,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现在就走!”
  说完了话,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几声。唏唏完了,又觉得不该和李子荣这么不讲面子!可是话已出口,后悔有吗用,来个一气到底:“现在就走!”
  李子荣正擦一把铜壶,听见马先生这样说,慢慢把壶放在架子上,看着马先生半天没言语。
  马先生身子有点不舒坦:“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荣笑了:
  “马先生,你我谁也不明白谁,咱们最好别再费话。我不能现在就走。论交情的话呢,我求你给我两个礼拜的限;论法律呢,我当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论谁辞谁,都得两个礼拜以前给信。好了,马先生,我还在这儿做十四天的事,从今天算起。谢谢你!”
  说完,李子荣又把铜壶拿起来了。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瞪了李子荣的脊梁一眼,开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口,嘟囔着骂:“这小子够多么不要脸!人家赶你,你非再干两个礼拜不可!好,让你在这儿两个礼拜,我不能再见你,面子已经弄破了,还在一块儿做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对,回去!回去给他两个礼拜的工钱,叫他登时就走!白给你钱,你还不走吗?你可看明白了,我没辞你,是你不愿意干啦!再干两个礼拜,想再敷衍下去,你当我看不出来呢,谁也不是傻子!对,给他两礼拜的工钱,叫他走!……瞧他那个样儿呀,给他钱,他也不走,他要是说再干两礼拜呀,那算是妥了!没法跟这样人打交待,他满不顾面子!我没法子!赶明儿带马威回国,在外国学不出好来!瞧李子荣,没皮没脸!你叫他走,他说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没法子!……没面子!……去吃点三仙汤面吧!管他李子荣,张子荣呢!犯不上跟他生气!气着,好,是玩儿的呢!……”
  AC
  “老李!你跟我父亲吵起来了?”马威进门就问,脸上的神气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马!”李子荣笑着说。
  “我告诉你,老李!”马威的脸板着,眉毛拧在一块,嘴唇稍微有点颤:“你不应该和父亲捣乱!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先跟我说呢!不错,你帮我们的忙不少,可是你别管教我父亲啊!无论怎说,他比咱们大二十多岁!他是咱们的前辈!”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楞了一会儿,挠挠头发,噗哧的一笑:“你怎么了?老马!”
  “我没怎么!我就是要告诉你:别再教训我父亲!”“呕!”李子荣刚要生气,赶紧就又笑了:“你吃了饭没有?老马!”
  “吃了!”
  “你给看一会儿铺子成不成?我出去吃点甚么,就回来。”
  马威点了点头。李子荣扣上帽子,出去了,还是笑着。
  李子荣出去以后,大约有十分钟,进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啊,年青的,你是马先生的儿子吧?”老头儿笑嘻嘻的说,脑袋歪在一边儿。
  “是,先生!”马威勉强笑着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吗,你们父子的眼睛长得一个样。”老头儿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饭,就回来——先生要看点什么东西?我可以伺候你!”马威心里想:“我也会作生意,不是非仗着李子荣不可!”
  “不用张罗我,我自己随便看吧!”老头儿笑了笑,一手贴在背后,一手插在衣袋里,歪着头细细看架子上的东西。看完一件,微微点点头。
  马威要张罗他,不好;死等着,也不好;皱着眉,看着老头儿的脊梁盖儿。有时候老头回过头来,他赶紧勉强一笑,可是老头儿始终没注意他。
  老头儿身量不高,可是长得挺富泰。宽宽的肩膀,因为上了年纪,稍微往下溜着一点。头发雪白,大概其的往后拢着。连腮一部白胡子,把嘴盖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别的深,两个小眼珠深深的埋伏着,好象专等着帮助脸上发笑。脑袋常在一边儿歪歪着。老头儿的衣裳非常的讲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绸子领带,拴着个细金箍儿。单硬领儿挺高,每一歪头的时候,硬领的尖儿就藏在白胡子里。没戴着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脚大着两号儿,走道儿老有点擦着地皮,这样,叫裤子的中缝直直的立着,一点褶儿也没有。
  “我说,年青的,这个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头儿从货架子上拿起一个小土罐子,一手端着,一手轻轻的摸着罐口儿,小眼睛半闭着,好象大姑娘摸着自己的头发,非常的谨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马威赶过两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着又说了个长而无用的“那——”
  “啊,你说不上来;不要紧,等着李先生吧。”老头儿说着,双手捧着小罐,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动了几动,把小罐又摆在原地方了。“你父亲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老头儿没等马威回答,接着说下去,眼睛还看着那个小罐子:“你父亲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会做生意,啊,不大会做生意。你在这儿念书哪吧?念什么?啊,李先生来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约汗,西门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没见你啦!”李子荣脸上没有一处不带着笑意,亲亲热热的和西门爵士握了握手。
  西门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着,笑了笑。
  “西门爵士,今天要看点什么?上次拿去的宜兴壶已经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经分析了!你要是有贱的广东磁,不论是什么我都要;就是广东磁我还没试验过。你有什么,我要什么,可有一样,得真贱!”西门爵士说着,向那个小罐子一指:“那个是真的吗?”
  “冲你这一问,我还敢说那是真的吗!”李子荣的脸笑得真象个混糖的开花馒头。一边说,一边把小罐子拿下来,递给老头儿:“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够厚的,决不是磁州的!可是,至迟也是明初的!西门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着办吧,看值多少给多少!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
  “哎,哎,不用搬!我在试验室里一天家站着,站惯了,站惯了!”西门爵士特意向马威一笑:“哎,谢谢!不用搬!”然后端着小罐又仔细看了一过:“哎,你说的不错,底下的棕色不够厚的,不错!好吧,无论怎么说吧,给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钱?”
  “你说个数儿吧,西门爵士!”李子荣搓着手,肩膀稍微耸着点儿,真象个十二分成熟的买卖人。
  马威看着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
  老头儿把小罐儿捧起来,看了看罐底儿上的价码。跟着一挤眼,说:“李先生,算我半价吧!哎!”
  “就是吧,西门爵士!还是我亲身给你送了去?”“哎,哎,六点钟以后我准在家,你跟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谢谢!我六点半以前准到!广东磁器也送去吧?”“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为分析用,你知道——”“知道!知道!我这儿只有两套茶壶茶碗,不很好,真正广东货。把这两套送到试验室,这个小罐子送到你的书房,是这么办不是?西门爵士!”
  “这家伙全知道!”马威心里说。
  “哎,哎,李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还是偷偷儿的送到书房去,别叫西门夫人看见,是不是,西门爵士?”李子荣说着,把小罐接过来,放在桌儿上。老头儿笑开了,头一次笑出声儿来。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头儿掏出块绸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道,科学家不应该娶妻,太麻烦,太麻烦!西门夫人是个好女人,就是有一样,常搅乱我的工作。哎,我是个科学家兼收藏家,更坏了!西门夫人喜欢珍珠宝石,我专买破罐子烂砖头!哎,妇人到底是妇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书房去,咱们在那里一块吃饭。我还要问你几个字,前天买了个小铜盒子,盖上的中国字,一个个的小四方块儿,哎,我念不上来,你给我翻译出来吧!还是一个先令三个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荣还是笑着,倒好象要把这个小古玩铺和世界,?行α怂频摹?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见吧。连货价带翻译费我一齐给你,晚上给你。晚上见,哎。”西门爵士说完,过去拍了拍马威的肩膀,“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念什么书呢!”
  “商业!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国人有做买卖的才干,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学一学吧!好,好好的念书,别净出去找姑娘,哎?”老头儿的小眼睛故意眨巴着,要笑又特意不笑出来,嘴唇在白胡底下动了动。
  “是!”马威的脸红了。
  “西门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荣把门开开,弯着腰请老头儿出来。
  “哎,在汽车上呢!晚上见,李先生!”
  老头儿走了以后,李子荣忙着把小罐于和两套茶壶茶碗都用棉花垫起来,包好。一边包,一边向马威说:“这个老头子是个好照顾主儿。专收铜器和陶器。他的书房里的东西比咱们这儿还多上三倍。原先他作过伦敦大学的化学教授,现在养老不作事了,可是还专研究陶土的化学配合。老家伙,真有意思!贵东西买了存着,贱东西买了用化学分析。老家伙,七十多了,多么精神!我说老马,开两张账单儿,搁在这两个包儿一块。”
  李子荣把东西包好,马威也把账单儿开来。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说:
  “老马,你今儿早晨怎么了?你不是跟我闹脾气,你一定别有心事,借我出气!是不是?大概是爱情!我早看出来了,腮上发红,眉毛皱着,话少气多,吃喝不下,就剩——抹脖子,上吊!”李子荣哈哈的乐起来:“害相思的眼睛发亮,害单思的眼睛发浑!相思有点甜味,单思完全是苦的!老马?你的是?”
  “单思!”马威受这一场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单思而没地方去说的,非抹脖子不可!
  “温都姑娘?”
  “哼!”
  “老马,我不用劝你,没用!我有朝一日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她要是戏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李子荣用食指在脖子上一抹。“可是,我至少能告诉你这么点儿:你每一想她的时候,同时也这么想:她拿我,一个中国人,当人看不呢?你当然可以给你自己一个很妥当的回答。她不拿咱当人看,还讲爱情?你的心可以凉一点儿了!这是我独门自造的‘冰吉凌’,专治单思热病!没有英国青年男女爱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的人作笑话用的!写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骂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骂着没有危险。研究学问的恨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不能帮他们的忙;那样学问是中国人的特长?没有!普通人小看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缺点多了,简直的说不清!我们当时就可以叫他们看得重,假如今天我们把英国,德国,或是法国给打败!更好的办法呢,是今天我们的国家成了顶平安的,顶有人才的!你要什么?政治!中国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么?化学!中国的化学最好啊!除非我们能这么着,不用希望叫别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时候,不用乱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见过温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说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么样;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她不能爱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个,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国人,为什么她单与众不同的爱个小马威!”“不见得她准不爱我!”马威低着头儿说。
  “怎见得?”李子荣笑着问。
  “她跟我去看电影,她救我的父亲。”
  “她跟你去看电影,和我跟你去看电影,有什么分别?我问你!外国男女的界限不那么严——你都知道,不用我说。至于救你父亲,无论是谁,看见他在地上爬着,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国人见了别人有危险,是躲得越远越好,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一种独善其身的!外国人见了别人遇难,是拚命去救的,他们不管你是白脸人,黑脸人,还是绿脸人,一样的拯救。他们平时看不起黑脸和绿脸的哥儿们,可是一到出险了,他们就不论脸上的颜色了!她不因为是‘你’的父亲才救,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如此。我们以为看见一个人在地上躺着,而不去管,满可以讲得下去;外国人不这么想。他们的道德是社会的,群众的。这一点,中国人应当学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报上念的,有个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国人全站在那里看热闹,结果是叫个外国兵给搀起来了;他们能不笑话我们吗!我——我说到那儿去啦?往回说吧!不用往脸上贴金,见她和你握手,就想她爱你!她才有工夫爱你呢!吃我的冰吉凌顶好,不用胡思乱思!”
  马威双手捧着脑门儿,一声没发。
  “老马,我已经和你父亲辞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着我们把铺子做倒了!”马威还是低着头,说话有点儿发颤!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给你们一月省十几镑钱!”“谁替我们做买卖呀!”马威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李子荣说:“那个西门老头儿问我,我一个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那没难处!老马!念几本英国书,就懂得好些个。我又何尝懂古玩呢,都仗着念了些书!外国人研究无论那样东西,都能有条有理的写书,关于中国磁器,铜器,书可多了。念几本就行!够咱们能答得上碴儿的就行!老马,你放心,我走了,咱们还是好朋友,我情愿帮你的忙!”
  待了半天,马威问:
  “你那儿去找事呀?”
  “说不上来,碰机会吧!好在我现在得了一笔奖金,五十镑钱,满够我活好几个月的呢!你看,”李子荣又笑了:“《亚细亚杂志》征求中国劳工近况的论文,我破了一个月的工夫,连白天带晚上,写了一篇。居然中了选,五十镑!我告诉你,老马!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一点不错!我有这五十镑,足够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来,咱天天去张罗,难道就真没个机会!愿意干事的人不会饿死;饿死的决不是能干的人!老马!把眉头打开,高起兴来干!”李子荣过去按着马威的肩膀,摇了几下子。
  马威哭丧着脸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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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先生跟李子荣闹完气,跑到中国饭馆吃了两个三仙汤面;平日不生气的时候总是吃一个面的。汤面到了肚子里,怒气差不多全没啦。生气倒能吃两个面,好现象!这么一想,几乎转怒为喜了。吃完面,要了壶茶,慢慢滋润着。直到饭座儿全走了,才会账往外溜达。出了饭馆,不知道上那儿去好。反正不能回铺子!掌柜的和伙计闹脾气,掌柜的总是有不到铺子的权柄!——正和总长生气就不到衙门去一样!一样!可是,上那儿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车马太乱,心中又有气,一下儿叫汽车给轧扁了,是玩儿的呢!听戏去?谁听鬼子戏呢!又没锣鼓,又不打脸,光是几个男女咕噜的瞎说,没意思!找伊牧师去?对!看看他去!他那天说,要跟咱商议点事。什么事呢?哎,管他什么事呢,反正老远的去看他,不至于有错儿!
  叫了辆汽车到蓝加司特街去。
  坐在车里,心里不由的想起北京:这要是在北京多么抖!坐着汽车叫街坊四邻看着,多么出色!这里,处处是汽车,不足为奇,车钱算白花!
  “嘿喽!马先生!”伊牧师开开街门,把马先生拉进去:“你大好了?又见着亚力山大没有?我告诉你,马先生,跟他出去总要小心一点!”
  “伊牧师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爷好?”马先生一气把四个好问完,才敢坐下。
  “他们都没在家,咱们正好谈一谈。”伊牧师把小眼镜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间皱成几个笑纹。自从伤风好了以后,鼻子上老绉着那么几个笑纹,好象是给鼻子一些运动;因为伤风的时候,喷嚏连天,鼻子运动惯了。“我说,有两件事和你商议:第一件,我打算给你介绍到博累牧师的教会去,作个会员,礼拜天你好有个准地方去作礼拜。他的教会离你那儿不远,你知道游思顿街?哎,顺游思顿街一直往东走,斜对着英苏车站就是。我给你介绍,好不好?”
  “好极了!”现在马老先生对外国人说话,总喜欢用绝对式的字眼儿。
  “好,就这么办啦。”伊牧师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们两个晚上闲着作点事儿,你看,我打算写一本书,暂时叫作《中国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帮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帮忙,我真感激不尽!”
  “那行!那行!”马先生赶紧的说。
  “我别净叫你帮助我,我也得替你干点什么。”伊牧师把烟袋掏出来,慢慢的装烟:“我替你想了好几天了:你应当借着在外国的机会写点东西,最好写本东西文化的比较。这个题目现在很时兴,无论你写的对不对,自要你敢说话,就能卖得出去。你用中文写,我替你译成英文。这样,咱们彼此对帮忙,书出来以后,我敢保能赚些钱。你看怎么样?”“我帮助你好了!”马老先生迟迟顿顿的说:“我写书?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还受那份儿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师忽然把嗓门提高一个调儿:“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萧伯纳七十多了,还一劲儿写书呢!我问你,你看见过几个英国老头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养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给谁做呀!”
  “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做!”马老先生赶紧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师得罪了,其实心里说:“你们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们怎是洋鬼子呢!”
  英国人最不喜欢和旁人谈家事,伊牧师本来不想告诉老马,他为什么要写书;可是看老马迟疑的样子,不能不略略的说几句话:
  “我告诉你,朋友!我非干点什么不可!你看,伊太太还作伦敦传教公会中国部的秘书,保罗在银行里,凯萨林在女青年会作干事,他们全挣钱,就是我一个人闲着没事!虽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镑的养老金,到底我不愿意闲着——”伊牧师又推了推眼镜,心里有点后悔,把家事都告诉了老马!“儿女都挣钱,老头子还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么长着的!”马老先生心里说。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个大学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写本书,造点名誉。你看,伦敦大学的中文部现在没有教授,因为他们找不到个会写会?抵泄暗娜恕N夷兀祷?满成,就差写点东西证明我的知识。我六十多了,至少我还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对极了!我情愿帮助你!”马先生说法想把自己写书的那一层推出去:“你看,你若是当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国说几句好话,多么好!”
  马老先生以为中文教授的职务是专替中国人说好话。伊牧师笑了笑。
  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
  “我说,马先生!就这么办了,彼此帮忙!”伊牧师先说了话:“你要是不叫我帮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国人的办法是八两半斤,谁也不要吃亏的!我不能白求你!”“你叫我写东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儿写起!”“不必一定是这个题目哇,什么都行,连小说,笑话都成!你看,中国人很少有用英文写书的,你的书,不管好不好,因为是中国人写的,就可以多卖。”
  “我不能乱写,给中国人丢脸!”
  “呕!”伊牧师的嘴半天没闭上。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出这么一句来!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
  没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阴险诡诈,长着个讨人嫌的黄脸。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脏,臭,糊涂的傻蛋。伊牧师始终没看起马先生,他叫老马写书,纯是为好叫老马帮他的忙!他知道老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会写书。可是不双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师的良心上不好过,因为英国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来的!
  伊牧师,和别的英国人一样,爱中国的老人,因为中国的老人一向不说“国家”两个字。他不爱,或者说是恨,中国的青年,因为中国的青年们虽然也和老人一样的糊涂,可是“国家”,“中国”这些字眼老挂在嘴边上。自然空说是没用的,可是老这么说就可恨!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给中国人丢脸!”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马先生,”伊牧师楞了半天才说:“你想想再说,好在咱们不是非今天决定不可。马威呢,他念什么呢?”“补习英文,大概是要念商业。”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国后作个官儿什么的,来头大一点。小孩子拧性,非学商业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没个母亲,老是无着无靠的!近来很瘦,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问他!随他去吧!反正他要什么,我就给他钱,谁叫咱是作老子的呢!无法!无法!”
  马老先生说得十分感慨,眼睛看着顶棚,免得叫眼泪落下来。心中很希望:这样的一说,伊牧师或者给他作媒,说个亲什么的。——比方说吧,给他说温都寡妇。自然娶个后婚儿寡妇,不十分体面,可是娶外国寡妇,或者不至于犯七煞,夫主——他叹了一口气;说,伊牧师要是肯给瞬作媒,也总是替他作了点事,不是把那个作文化比较的事可以岔过去了吗!你替咱作大媒,咱帮助你念中国书:不是正合你们洋鬼子的“两不吃亏”的办法吗!他偷着看了伊牧师一眼。
  伊牧师叼着烟袋,没言语。
  “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师站起来说:“礼拜天在博累牧师那里见吧。叫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总得有个信仰,总得!你看保罗礼拜天准上三次教会。”
  “是!”马老先生看出伊牧师是已下逐客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的站起来:“礼拜天见!”
  伊牧师把他送到门口。
  “他妈的,这算是朋友!”马先生站在街上,低声儿的骂:“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来说‘礼拜天见!’礼拜天见?你看着,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啦!”一辆汽车擦着马先生的鼻子飞过去了。
  温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着新帽子。玛力的帽箍上绣着个中国字,是马老先生写的,她母亲给绣的。戴上这个绣着中国字的帽子,玛力有半点来钟没闭上嘴,又有半点来钟没离开镜子。帽子一样的很多,可是绣中国字的总得算新奇独份儿。要是在海岸上戴着这么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们羡慕得落泪,或者甚至于晕过去!连温都太太也高兴得很,女儿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种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儿的像片一定要登在报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羡爱!“马先生,”玛力临走的时候来找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着小裙子,叫裙子褶儿象扇面似的铺展开。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着伸出去,然后手腕轻松往回一撇。同时肩膀微微一耸,嘴唇一动:“看!”
  “好极了!美极了!温都姑娘!”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头。
  玛力听老马一夸奖,两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扬脑袋,唏的一笑,一溜烟似的跑了。
  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笑了老半天,马先生慢慢的往楼下走,打算送她们到车站。下了楼,她们母女正在门口儿等汽车。头一样东西到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大王八”。他咬着牙,梗着脖子,把脸都憋红了,还好,没笑出来。
  “再见,马先生!”母女一齐说。温都太太还找补了一句:“好好的,别淘气!出去的时候,千万把后门锁好!”汽车来了,拿破仑第一个蹿进去了。
  马老先生哼哧着说了声“再见!好好的歇几天!”汽车走了,他关上门又笑开了。
  笑得有点儿筋乏力尽了,马先生到后院去浇了一回花儿。一个多礼拜没下雨,花叶儿,特别是桂竹香的,有点发黄。他轻轻的把黄透了的全掐下来,就手来把玫瑰放的冗条子也打了打。响晴的蓝天,一点风儿没有,远处的车声,一劲儿响。马先生看着一朵玫瑰花,听着远处的车响,心里说不上来的有点难过!勉强想着玛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来了!抬头看了看蓝天,亮,远,无限的远,还有点惨淡!“几时才能回国呢?”他自己问自己:“就这么死在伦敦吗?不!不!等马威毕业就回国!把哥哥的灵运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坟去看看,可是一个人又懒得去。看着蓝天,心由空中飞到哥哥的坟上去了。那块灰色的石碑,那个散落的花圈,连那个小胖老太太,全活现在眼前了!“哎!活着有什么意味!”马先生轻轻摇着头念叨:“石碑?连石碑再待几年也得坏了!世界上没有长生的东西,有些洋鬼子说,连太阳将来就是要死的!……可是活着,说回来了!也不错!……那自然看怎样活着,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禄,妻妾一群,儿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着了!……”
  马先生一向是由消极想到积极,而后由积极而中庸,那就是说,好歹活着吧!混吧!混过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点没哼哼出几句西皮快板来。这种好歹活着,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自然老马不会想到这里。
  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高明主意来,赌气子不想了。回到书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烟。本想坐下念点书,向来没念书的习惯,一拿书本就觉得怪可笑的,算了吧。“到楼下瞧瞧去,各处的门都得关好了!”他对自己说:“什么话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经心,还成!”
  温都太太并没把屋子全锁上,因为怕是万一失了火,门锁着不好办。马先生看了看客厅,然后由楼梯下去,到厨房连温都太太的卧室都看了一个过儿。向来没进过她的屋里去,这次进去,心里还是有点发虚,提手蹑脚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见,虽然明知屋里没有人。进去之后,闻着屋里淡淡的香粉味,心里又不由的一阵发酸。他站在镜子前边,呆呆的立着,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动。要想温都寡妇,又不愿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觉的出来了,心里迷迷糊糊的,好象吃过午饭睡觉做的那种梦,似乎是想着点什么东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点脚步声儿没有,他到了玛力卧房的门口。门儿开着,正看见她的小铁床。床前跪着个人,头在床上,脖子一动一动的好象是低声的哭呢。
  马威!
  老马先生一时僵在那块儿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会儿,然后不禁不由的低声叫了声:“马威!”
  马威猛孤丁的站起来:脸上由耳朵根红起一直红到脑门儿。
  父子站在那里,谁也没说什么。马威低着头把泪擦干,马老先生抹着小胡子,手直颤。
  老马先生老以为马威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马威,便联想到:“没娘的小孩子!”看见马威瘦了一点,他以为是不爱吃英国饭的缘故。看见马威皱着眉,他以为是小孩子心里不合适。他始终没想到马威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会和——马老先生想不起相当的字眼,来表示这种男女的关系;想了半天,到底还是用了个老话儿:“想不到这么年青就‘闹媳妇’!”他不忍的责备马威,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没有娘!没有那样的狠心去说他!他又不好不说点什么,做父亲的看见儿子在个大姑娘床上哭,不体面,下贱,没出息!可是,说儿子一顿吧?自己也有错处,为什么始终看儿子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孩子!不知道年头儿变了,小孩子们都是胎里坏吗!为什么不事先防备!还算好!他和玛力,还没闹出什么笑话来!这要是……她是个外国姑娘,可怎么好!自己呢,也有时候爱温都寡妇的小红鼻子;可是那只是一时的发狂,谁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妇,对得起谁!小孩子,想不到这么远!……老马看了小马一眼,慢慢的往楼上走。
  马威跟着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铁床。忽然又进去了,把床单子……自己的泪痕还湿着——轻轻舒展了一回。低着头出来,把门关好,往楼上?摺?
  “父亲!”马威进了书房,低声儿叫:“父亲!”老马先生答应了一声,差点没落下泪来。
  马威站在父亲的椅子后面,慢慢的说:“父亲!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没关系!前些日子……我疯了!……疯了!现在好了!我上她屋里去,为是……表示我最后的决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们,没有外国人看得起咱们的,难怪她!从今天起,咱们应该打起精神做咱们的事!以前的事……我疯了!李子荣要走,咱们也拦不住他,以后的事,全看咱们的了!他允许帮咱们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话一定是真的!我前两天得罪了他,我没心得罪他,可是,我……疯了!他一点没介意,他真是个好人!父亲!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荣那样的一个儿子,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万幸,我没李子荣那样的个儿子!”马老先生摇着头一笑。
  “父亲!你答应我,咱们一块儿好好的干!咱们得省着点花钱!咱们得早起晚睡打着精神干!咱们得听李子荣的话!我去找他,问他找着事没有。他已经找着事呢,无法,只好叫他走。他还没找着事呢,咱们留着他!是这样办不是,父亲?”“好,好,好!”马老先生点着头说,并没看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着心闹——什么事都好办!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儿,你母亲死得早!我就指着你啦,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去跟李伙计商议,他要是说把房子拆了,咱登时就拆!去把他找来,一块来吃中国饭去,我在状元楼等你们。你去吧,给你这一镑钱。”老马先生,把一镑钱的票子掖在马威的口袋里。
  …………
  马威这几天的心里象一锅滚开花的粥:爱情,孝道,交情,事业,读书,全交互冲突着!感情,自尊,自恨,自怜,全彼此矛盾着!父亲不好,到底是父亲!李子荣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帮助父亲做事,还有工夫念书吗?低着头念书,事业交给谁管呢?除此以外,还有个她!她老在眼前,心上,梦里,出没无常。总想忘了她,可是那里忘得下!什么事都容易摆脱,只有爱情,只有爱情是在心根上下种发芽的!她不爱我,谁管她爱不爱呢!她的笑,她的说话,她的举动,全是叫心里的情芽生长的甘露;她在那儿,你便迷惑颠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只有铁心人能办到!马威的心不是铁石,她的白胳臂一颤动,他的心也就跟着颤动!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爱她,因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因为她是为叫人爱而生下来的!……不敢这么着,不愿意那么着,自己的身分在那儿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点火气,自尊的心!为什么跟着她后边求情!为什么不把自己看重了些!为什么不帮助父亲作事!为什么不学李子荣!……完了!我把眼泪洒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护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将来得个好丈夫,快活一辈子!这是……父亲进来了!……有点恨父亲!可是父亲没说什么,我得帮助他,我得明告诉他!告诉了父亲,心里去了一块病。去找李子荣,也照样告诉他。
  “老李!”马威进了铺子就叫:“老李!完了!”“什么完了?”李子荣问。
  “过去的是历史了,以后我要自己管着我的命运了!”“来,咱们拉拉手!老马,你是个好小子!来,拉手!”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样?是走呀,还是帮助我们?”
  “我已经答应西门爵士,去帮助他。”李子荣说:“他现在正写书,一本是他化验中国磁器的结果,一本是说明他所收藏的古物。我的事是帮助他作这本古物的说明书,因为他不大认识中国字。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点钟走,正合我的适。”“我们的买卖怎办呢?”马威问。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现在预备一大批货,到圣诞节前来个大减价。所有的货物全号上七扣,然后是照顾主儿就送一本彩印的小说明书。我去给你们办这个印刷的事,你们给我出点车钱就行。《亚细亚杂志》和东方学院的《季刊》全登上三个月的广告。至于办货物呢,叫你父亲先请王明川吃顿中国饭,然后我和老王去说,叫他给你们办货,他是你伯父的老朋友,他自己又开古玩铺,又专办入口货的事情。交给他五百镑钱办货,货办来以后,就照着我的办法来一下。这一下子要是成功,你们的事业就算站住了。就是失败——大概不会吧!你看怎样?你得天天下午在这里,早晚去念书;专指马老先生一个人不成!货到了之后我来帮助你们分类定价码,可是你们得管我午饭,怎样?”
  “老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我们的失败与成功,就看此一举啦!老李,父亲在状元楼等你吃饭呢,你去不去?”“不!谢谢!还是那句话,吃一回就想吃第二回,太贵,吃不起!我说老马,你应当上乡下歇一个礼拜去,散逛散逛。好在我还在这儿几天,你正好走。”
  “上那儿好呢?”马威问。
  “地方多了,上车站去要份旅行指南来,挑个地方去住一个礼拜,对身体有益!老马!好,你去吃饭吧,替我谢谢马老先生!多吃点呀!”李子?傩ζ鹄戳恕?
  马威一个人出来,李子荣还在那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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