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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爱情小说





  今天晚上我要讲的是唐代的爱情小说。未讲之前,我要先讲讲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以及小说的发展概况。时常听人说,对于研究中国文学的人说来,小说和戏剧是无足轻重的。这种说法确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对于欧洲人说来,没有小说戏剧的文学就和没有接吻和格斗的影片一样枯燥无味。假如你们不去认真地研究为什么中国的文学概念与西方的截然不同,而只是简单地认为中国人欣赏不了戏剧与小说之美,那就太武断了。
  小说一词,起源于周朝著名的哲学家庄子。但是庄子所谓的小说,原是“普通语言”的意思,和我们所谓的小说并不是一回事。目前这种概念的小说,是后来才有的。最早对小说一词加以解释的,是班固。他在他的天才著作《汉书》中说:最早开始写小说的,可能是古代的小官吏。他们把各地流传的故事搜集起来,多一半是街谈巷议之事。地位高的人不屑于写这种东西,但有人要写,他们也不加干涉,因为这些东西往往反映了下层人民的看法,有时也值得一看。
  班固把小说的作用讲得很清楚。他的意思显然是说,历史学家在史书中列举小说,其目的是研究历史,而不是文学。当然他认为其中有些内容作为历史研究是有用的——比如,当时的民情。所以自汉以来,差不多所有的史书都要列举小说。
  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写道:自唐以来,涌现了许多小说作者。许多人写的是搜奇志怪,荒诞不经的神怪故事,使人读了有扑朔迷离之感。不过有的作品确是真才实学之作。因此,既然先人的惯例是不拘一格广泛搜罗图书,我们也不能因为一些书分类编纂得不好,或文笔欠佳,就不把它们考虑进去。
  自汉至清所有的历史学家显然也都同意这一观点,他们认为在编史的时候,也不能忽略小说。但是很清楚,他们对小说的文学价值是不感兴趣的。
  再看看职业作家对文学这个概念是如何理解的吧。要是去问一个老学究,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回答,“文学乃传道之文也”。我们现在无法就“道”这个字展开充分讨论,暂时可以把它译作“原则”。唐代最著名的作家韩愈说:学的目的是寻道,文学的目的是释道。与韩愈齐名的柳宗元说道:文学是言道。这一类引语尚可列举许多。《文心雕龙》是学习中国文学的人必读之书,它的主题是解释文学的意义,然而它开卷第一章的题目却是“原道篇”。据称这本书的主旨是分析文学的风格、结构和起源,然而假如我们耐心地从头至尾把它看上一遍,就会发现它根本没有提及小说。中国哲学的根本是道,因此必须严肃认真地对之加以研究。既然文学是传道的媒介,那就必须肃穆庄重。文学不是美的艺术作品,而是仁和德的体现。中国的小说之所以少,就是由于把道学观念放在首位的原故。这是否荒谬可笑,你们自己去判断吧。
  要是我们想对唐代的小说作出恰当评价,就必须把上述概念弄清楚。从结构和情节看来,这些小说是极不完备的,写这些小说的人并没有想到要当个职业作家,也不认为写小说是件严肃的事情。当我们阅读这些小说,觉得它立意清新文笔优美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赞叹作者的天才,不用付出艰苦的劳动就能写出卓越的小说来。
  现在我们来谈谈中国小说的历史发展。虽说从文学的角度看来,小说是无足轻重的,然而若是仔细加以观察比较,就会发现事物还是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汉书》上只记载了十五则故事,全部失传。《隋书》增加到二百一十七则,多数得以留传至今。这说明,尽管小说并非正统,然而它还是有所发展的。
  为了简而明地说清楚问题,我们可以把中国小说的发展分成三个阶段,即汉以前,汉至唐,唐以后三个时期。
  汉以前时期的小说,其实不过是史学家和哲学家在其著作中插入的实例。小说往往采取寓言或讽喻的方式,用以说明特定的问题。例如,在《庄子》一书中,这类故事是很多的。从汉开始,小说才和哲学论文分家。因此汉代在小说史上可以说是初期阶段。不过汉时多志怪小说,到唐代,日常生活才成为通用的题材。在我们看来,这确是一大进步,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唐代社会生活的实际图景。
  唐以后,小说的写作技巧更趋于成熟,最值得注意的是开始运用口语。用日常的口语来描述日常生活,是一明显的进步。
  概括起来,唐以前,小说主要是搜神志怪;唐以后,题材趋于广泛,采用了口语。唐人小说居于承前启后的地位,内容涉及面很广,爱情故事更居于首位。在题材的广泛方面,唐人小说超过了以往,其浪漫的主题也对后世颇具影响。这就是唐人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的重要地位。
  今晚我要着重讲讲唐代的爱情小说。为了方便起见,我从伦理、宗教、游侠和民间故事等几个角度分别加以阐述。先讲讲它的伦理观念。一提起爱情,人们往往就想起了婚姻。一想到婚姻,自然就会联系到家庭。中国的文化是建筑在复杂的宗法制度之上的,这一宗法制度极其严酷,势力又大,绝对不容许婚姻自由。换言之,爱情和婚姻是毫无关系的,在安排婚事的时候,爱情必须绝对服从其它方面的考虑。父母之命是至高无上的,包办儿女的婚姻是父母的责任,也可以说是天职,外人无权干涉,子女也不能过问。拒绝按父母之命缔姻,不仅仅是造家庭的反,而且也是跟整个社会作对。在研究唐人小说的时候,我们还能窥见当时青年男女在宗法制度的专制统治下遭受的痛苦。
  有两本书,一本是《北里志》,另一本是《教坊记》,内容是颂扬歌伎的,记叙年青书生对她们的钦慕。《北里志》言道:歌伎都住在平康巷。应试的书生和中试候选的人,只要肯多花钱,都可以到平康巷去寻欢作乐。多数歌伎都善于应对,能诗会文。
  唐代歌伎实际上都是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再看看那些文人学士的妻妾,就会觉得,举子们爱逛平康巷是毫不足怪的。正如中国人常说的,那些妻妾往往是“黄脸婆”,多数没有受过教育。歌伎们却知书识字,所以那些文人学士的狂放多少是情有可原的。
  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的《李娃传》是个好例子。这则小说值得详细介绍。但因时间关系,只得从略。
  很抱歉,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得不略掉这则小说的许多精采部分。从好几个角度看来,这篇小说都是非常有意思的。首先,它大胆抨击了固有的宗法制度;再则,它用庄严的传记体记述了一位歌伎的身世,这也是很不寻常的,因为这种文体一向是只能用于高贵者的。作者说得很明白: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他把父亲的蛮不讲理和姑娘对爱人的忠贞作了强烈对比,对父亲的权威和真正的爱情,作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这类小说不论怎样真挚动人,向来被当作危险读物。反映正统观念的作品,则可以《会真记》为典型。
  这篇小说的文字也许是唐代传奇中最优美的。这篇传奇据说是元稹自己的忏悔录。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后来变心,抛弃了她。这则传奇中的男女主角都很聪明,在结合之初就看清楚了将来的结局。他不顾一切后果,如痴如狂地爱这个少女。一旦达到了目的,就清醒过来,考虑倒底应当牺牲掉这位少女,还是不顾家庭社会的谴责而和她结婚。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私自结合,社会是不承认其有约束力的。张生不具备这些条件,就和莺莺有了私情。那他该怎么办呢?如果他想挽回姑娘的名誉,就须含耻忍辱,为社会所不齿;如果他打算遵守礼教,就必须舍弃姑娘。最后,他决定为了维护他的社会地位而牺牲自己所爱的人。换言之,他为了服从社会传统,不仅放弃了自己的幸福,而且也牺牲了她的幸福,社会为此对他大加赞扬。
  姑娘也明白自己的厄运。她对他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她很明白,社会是决不会容许青年人在结婚之前就私行结合的。然而,只要男人肯舍弃那与他有私情的姑娘,社会是容许他有自新的机会的。女人就没有这种机会。无情的重担必须由她来承担。张生的行为会得到人们的赞许,而可怜的姑娘却得不到同情。
  五百年后,在这一传奇的基础上,产生了一出戏,即《西厢记》。作者使张生与莺莺成为眷属,剧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结尾。不幸的是,真的莺莺却无此可能。
  人们也许会问:为什么中国不取消这一荒谬的宗法制度,实行婚姻自由?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先谈谈宗教方面的问题。中国的宗教精神和基督教及回教的精神是不同的。有文化修养的中国人,是从哲学或道学观念来看待宗教的,这和欧洲人的宗教观很不相同。没有文化的中国人则不分青红皂白,事事迷信。以上这两类人都迷信命运,并把这种观念运用在婚姻问题上。不幸的婚姻往往归咎于命,而不是父母。要是我们有勇气,可以反抗父母,然而谁敢违抗至高无上的命运呢?因此我们看见的这种消极的逆来顺受的服从,与其说是服从专制的父母,不如说是服从命运更为恰当。抱有宿命论的人一旦感到婚姻不如意,会认为违抗命运也徒劳无益,因而就听天由命,忘却了痛苦。他只看见天堂里闪现着光明,却不去注意现实生活的黑暗。
  再举一则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
  以月下老人的故事,出自唐李复言《续玄怪录》的《定婚店》为例。
  由此可见,命运是无法违抗的。月下老人、神奇的红线和姻缘簿——中国旧式婚姻的各种要素都齐备了。终身大事要由虚无缥渺的神来主宰,青年男女必须规矩就范。服从长辈的意旨有时是难以忍受的,然而服从命运的安排也许能使人释然。从农夫到哲学家都信命,安于天命。中国人的与世无争,其基本原因就是对命运的驯服。从哲学观点看来,命运如一条载着生命前进的长河,随波逐流最是轻松愉快。从西方的观念看,这样做缺乏勇敢进取的精神,有时还会使人怯懦。
  再看看宗教信仰的另一个方面。道教当然是中国最强大最普遍的宗教。它没有具体的教派组织,相当愚昧。法术、星相、符咒、占卜以及各种迷信活动,应有尽有,也因而广有群众。这些迷信成份当然也会反映在一般的文学中。然而当我们研究这类爱情故事的时候,就必须同时从宗教观点和心理观点来加以分析,因为写这类传奇的作者决不会仅仅为了描写爱情而来写它。当然,他们有时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他们的心愿。比较原始的宗教普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然而为什么狐狸会变美女,鬼怪会变美少年呢?为什么不变成可派实际用场的牛马呢?显然不幸的狐女和美少年更切合人们的想象。人们得不到婚姻自由,却想要逃避这种难以忍受的现实。青年男子不许擅自与少女交往,却可以驰骋想象力,邀请美丽的狐仙和妖冶的鬼女来赴宴。这样做在经济上也是很节省的,歌伎价昂,比用来写神仙故事的纸笔贵多了。
  这一类传奇还有长孙绍祖的故事可以为例(略)。
  现在我们来谈谈中国人对恋爱的看法,我所谈的恐怕会让我的听众失望。关于男主角如何如痴如狂地向女主角求爱,欧洲小说往往有生动的描写,而美国电影又往往过分渲染。真正的爱情往往是波澜起伏的,必要时需要采取侠义行动。然而中国的情人处在同样地位又作何举动呢?请看下面的例子就可以知道了。
  以《无双传》王仙客的故事为例(略)。
  唐代传奇中这一类的故事还很多。情人们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就会出现有超人本领的英雄,救了他们。而他们自己则无须进行斗争。乍一看,这仿佛是胆小无能,其实不过是顺应传统。中国的教育思想是要训练青年成为人上人,温良恭俭让。勇敢的将军不过象条狗,它的主人才是温文儒雅、有帝王之相、哲人风度的淳淳君子。在英雄故事里,多数英雄都是忠顺的奴才或头脑简单之辈,出身也比较卑微。因此中国爱情故事里的英雄往往不是恋人们自己,而是助情人们摆脱困境的局外人。
  最后我还要举一则故事为例,这类故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它吸收了神话和民间传说的内容。这类故事你们一看就会明白。
  以妒妇河的故事为例(略)。
  最后,我还想就唐人小说的语言文字,以及这些小说对后世作品的影响再略讲几句,结束我的讲话。
  我想打个比方,唐朝有如一位站在东方文化之中的美女。从唐诗,我们可以窥见她柔美胸中的美丽幻梦。唐代的爱情小说则更接近于实际生活。小说的作者都是有名的诗人学者,有能力栩栩如生地描述他们的生活环境。简言之,他们能绘出一幅极其美丽动人的图画。语言文字也十分优美,即使我们认为情节过于单薄,结构也略嫌松散,但是它的语言文字在中国文学中将永放异彩。
  唐代无疑是中国的浪漫时代。几乎所有的小说题材后来在元、明时代都被剧作家采用,作为构思戏曲的素材。从结构方面看,当然戏曲比唐代小说更加精炼动人,然而不能忘记这些戏曲的灵感确实来自唐人小说。
  为了充分说明我的主题,按理说应有更充分的时间加以展开。我想我今天能做到的,只是告诉你们从各个角度看来,唐人小说都是值得注意的。
  载一九三二年二—三月ChelocUniversity,Tsinan(济南齐鲁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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