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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回过头去看,大胡子要跟杜小棣一块到外地去走穴,狗屁事也不会发生。
  这就是太忠诚于艺术的悲剧了,亚理斯多德的三一律,在上一个世纪,就被打破了,如今的观众愿意在舞台上看到的是女人的乳房和臀部。巩杰痴情地守着艺术的贞节,他不肯堕落,把他心爱的艺术零敲碎打当商品卖。
  他发誓:“我不去赚这份钱!”
  人,要倒霉起来,也是防不胜防,料不胜料,偏偏玛蒂也能凑热闹,来了几个自费旅游者逛北京,要巩杰作陪,外国人也不都是百万富翁,他又绝对是个舍命陪君子的汉子,留下来了。
  一出事,好,马上有人举报,一搅进老外,问题就复杂化了,谁不晓得他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朋友?其实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情。关键在于他的性格悲剧让人哭笑不得,明明不完全是他的问题,还要充当英雄好汉,都兜到自己头上;那些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很差劲,无人出来为他分担一点责任。再加上中国人的老脾气,落井下石,为了洗脱自己,便把脏水,都倒在他身上。
  他那老前辈的父亲,下台了,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只要肯出面打个招呼,也许结果不致这样,但是老前辈好像更关心自己,别人还有什么说的呢?偏赶上部门领导班子调整,考察干部的工作组来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谁肯伸出肩膀承担责任,说一句:我保了,这个年轻人是狂傲一点,不知天高地厚,可本质并不坏,不是不可救药!这样的大丈夫,如今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的了。
  ——人,是越来越聪明了!
  “谁愿意伸头?反正我没这份勇气,小棣!”那时,朱之正对于官,对于权,不能说热衷,至少不像现在这样豁达。“难哪,难哪,郭东林把这块烫手的火炭,塞在我怀里,存心要我的好看啊!”
  起初,杜小棣扮演了一个非常艰难的角色,她为他所爱的人冲锋陷阵,她并不怕,而要她靠她女人的本领,做她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对付朱之正,一方面要靠拢,一方面要提防他,心里讨厌他,脸上还要装出信赖的样子。她从鼓起勇气头一次敲朱之正家的门,一直到那旋转餐厅,默认是他的夫人这段日子里,也许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难为、最苦痛、最焦头烂额的几个月,一直到巩杰正式拘留。可在这之前,她奔走的唯一目的,就是不移交政法部门。
  “您主持他的案子,您的话当然是权威的。”
  “虽然我很想保,就算你不求我,我也该这样做!可是你知道,众目睽睽,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且巩杰一点儿也不合作——”
  歌舞团的政工干事,对杜小棣都严加防范,作出种种限制,可想而知,已经立案审查的巩杰,日子是更不怎么好过的了。
  这位公子哥儿(虽然他并不以此为荣)何时这样受人无端辖制过呢?
  不服气可以理解,使少爷性子就没道理,脾气挺大,动不动就和办案人员顶牛,她也劝过,“这对你没好处!上头说了,你得好好表现!”
  他跳,他蹦,跟她嚷嚷:“你烦我丢你脸了对不?你嫌我成你的负担了对不?”
  “巩杰,你别发火,关键要争取内部解决,首先你得态度好——”
  他有时气急败坏,“宁可去坐牢,也不受他们窝囊气。真的,我够了!”
  杜小棣头脑不怎么爱拐弯,“那还要我求爷爷告奶奶干吗?”
  “啊呀!你这个人哪!”当时气得他把茶杯都摔了,埋怨她不理解、不体贴。其实他会不懂这个理,连亲老子退避三舍,只有她在为他奔波,凭什么找碴和她闹,是觉得她不肯为他牺牲,可又不便说出口,让她跟朱之正如何如何,一个男人逼自己的女人做那种事情,是难以启口的。
  那时,巩杰除了杜小棣,还能指望谁来伸出援手呢?
  作父亲的巩老前辈声明了,他不管,而且对郭东林、朱之正说得斩钉截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什么罪,就什么罪!
  你们不要考虑父子感情,希望为我的晚节着想,我还想画一个完整的句号呢!”朱之正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听着,完事就离开了。郭大官人私底下是很自由主义的,曾试探过:“老朱,你认为老前辈是心里话么?”
  朱之正冷笑一声,这透得他的修养不足,表明为官时间还不很长,历练不够,像这类官场斗争炼到炉火纯青,心如古井,也很不容易。他分明知道用不着表这个态,也估摸在诱使他上当,偏要沉不住气,就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郭东林一问,不说不说还是说了:“我能理解他对儿子的恨,但却是因为他儿子妨碍了他完整的句号!是不是有点文不对题。句号比儿子更要紧么?再说,巩杰当真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么?”
  至于郭东林背后怎么就他这句话做文章的,那就是谜了。
  郭东林是老狐狸,他不冷笑,也不热笑,拍拍朱之正的肩膀,说道:“对老前辈的指示,若是句号和儿子两全,当然是最好的*獱!不然——”
  朱之正等第一把手的态度,但郭东林说了“不然”以后,没了下文。
  他既怕这个大副的上升趋势,威胁到他船长位置;又怕挤走了朱之正,来一个不好对付的新搭档。他知道,在他们一级干部升迁任用上,巩老前辈不是等闲之人,说话是起作用的。
  所以把巩杰的棘手案件推给朱之正,究竟官办好,送公安机关,还是私了好,本部门内部处理,也就是句号和儿子怎么个两全法,让朱之正为难去吧!
  “滑头!”那时朱之正实际并未吃透老前辈的话,中国人嘛,心口不一,首尾两端,不是新鲜事,务必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等他当真顾全了句号,把儿子送进大牢,朱之正的官运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傻了吧?什么事都不能太当真的,老前辈恨他儿子是真的,怕句号画不圆也是真的,要你按章办事也是真的,可并未讲必须送进牢里去啊!
  盛莉告诉过杜小棣,她公公是赞成拖的,“中国的事,一拖就黄,一黄就稀里马虎。关键在这个姓朱的手里,他要认起真来,又加上同案的人把过错全推到小伙子身上,只要一交出去,必定要坐几年牢的。你要救你的巩杰,只有在他那儿下功夫,我公公也说不上话了。”
  郭东林暗地里乐了,这位大副的戏,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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