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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说实在的,她缺乏回家的兴致。
  在这一点上,她嫉妒刘虹,她先生总开着那辆标致车,在机关门口接她。车虽不算豪华,比起无车的黎芬,自然优越。但让黎芬丧气败兴的,车有无,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一个真值得爱,也懂得爱自己的丈夫,哪怕在地狱里,也会是天堂。反过来,你和一个你一点也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天堂也和地狱差不多。她有那个谢子军,还不如没有呢!
  所以她有时坐在杨扬的摩托后面,在深夜的大马路上疾驰着,总觉得路突然好像缩短了,甚至还未过瘾,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又得和那个提不起气来的谢子军磨无聊的牙。班上那股精神劲,一进家门,全散了架。
  “真遗憾——”她坐在车上不肯马上下来。
  “怎么啦,黎芬?”
  “有一句咖啡的广告词,叫做‘滴滴香浓,意犹未尽’吗?现在,我就是这个状态了。”
  “那好,我再拉你到机场高速路,当一回飞车族,让交通警罚上几十块!”
  说归说,她还是下了车,因为飞车以后,你不是还得回来面对现实嘛!“算了算了,谢谢你这位骑士了。”
  杨扬其实是挺有心的人,这就需要慢慢品出来,虽然他做出吊儿郎当,粗枝大叶的样子。从那以后,她上了车,就有意识地绕得远些,一直到她想回家为止。杨扬和她一起工作了那多年,虽然不明白她的个人生活上的苦和乐,但她很少谈及自己,便可体会到她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说的。坐车,遂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快乐中的快乐,他也愿意她能有这份高兴。于是形成惯例,月末加班,他总是要送她的了。她渐渐也盼着每个月都有的兜风啊,飞车啊,呼啸啊,放纵的大笑啊这些刺激项目。夜深人静,路上行人稀少,她可以抱着这个小伙子,躲在他宽阔的背后,任那嘶嘶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面孔。这种由兴奋和顾虑,冲动和挑战,交织在一起的快乐,够她半夜半夜地不能平静。
  刺激和鸦片一样,是能成瘾的,每到月底,就等待着这一刻。何况三十多岁的杨扬,和那个五十出头年纪,已经臃肿不堪,浑身赘肉的丈夫,终究是不一样的男人了。她丈夫,好像阉割得不彻底的公鸡,还打鸣,但已经出不来正声。他不但失去了早日的青春活力,甚至连在影视界和年轻人争一争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她说过他,你别在家里贬这损那,有本事跟他们比试,哪怕你斗不过他们,失败以后剖腹自杀呢!
  后来,她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因为这种保护懒汉,保护弱智,保护低能儿,保护所谓社会主义蛀虫的体制,养成了这些人只能吃现成了。像谢子军这样的过气的文化人,过去完全是官家用公款扶持着的,再狗屁也能放能播能演,一旦进入竞争体制,便一个字也创作不出来了。与此同时,人也就跟着废了。吃了那么多治阳萎的药和偏方,聋子治成了哑巴,动不动就回到他那有学问的父母家住,逃避这种对男人痛苦的局面。
  跟这个人在一起,欲哭无泪,从哪儿能找到风驰电掣的快乐呢?
  要是他此刻骑着他那辆本田,出现在眼前,她真敢冲上去,任他的车把她带到天涯海角,也不后悔的。
  在机关门口,她看到那个吴月,被她的父亲接走了。她所以一定要目睹这样的场面,也无非证实杨扬确实不和她在一起。那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一路往回走,一路不停地琢磨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那个年轻人怎么会这样牵她的心呢?现在她明白了,他要是被那个小姑娘夺走的话,她连这为数不多的快乐,也不会再有了。
  有一次,她跟他开过玩笑:“杨子,其实我挺愿意跟着你飞车,但我一看我自己这张面孔,又有点不配搭你的车!”
  “为什么?”
  “我观察了,凡在你车后挎着的,无一不是够打上八九十分的漂亮妞!”
  他很坦率。“你是知道的,我喜欢漂亮的女孩,这是实情。”
  “那我,岂不是让你失望了吗!”
  “你别谦虚,你的特殊魅力,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从我分配到你手下那天起我就想把你这股劲画出来,可惜我太笨。”
  “得得,你不善于拍马屁,就别说违心话了。”
  他笑着说:“你想要我说真话嘛,冲你这魅力,说不定会向你跪下求爱的!”
  “那可真要把我吓死了……”她记不得当时怎么结束这个敏感话题的。
  最初,她下本钱送他去攻读电脑研究生,并不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她那时不知这个分来的大学生是杨栋的公子。她从不热衷政治,别人的背景来历身份资格,根本不感兴趣。她只看人品和才干,而且是凭直觉,才下这个决心的。他死活不肯去办入学手续,谈崩了好几次,不欢而散。最后,他到底扭不过她,去读了硕士研究生。
  这家伙疯啦,居然要向我求爱?混蛋,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太可怕。从那以后,大白天,即使相遇在路上,哪怕他诚心地要顺路带她一段,她也会摆摆手婉谢的。只是月末加班,只是在夜深人静那一会例外。
  “你怕坐我的车。”他生气了。
  “我不是没有坐过。”
  “我是说,你实际不大敢坐在我车后,是不是?”
  “瞎说,我又不是没麻烦过你一次次送我回家——”
  “那都是加班,一般讲,只要是白天,你从来不。”
  她掩饰地说:“大白天,有的是车嘛,何必给你增加负担。”
  黎芬知道,即使坐在他身后,别人也不会在意的,她是个太正经的,令人不会往坏处去想的女人,她有这点把握。不过,因为常有花花绿绿的女孩子,吊在他车后满街出风头,她很不愿意把自己,降到那些年轻姑娘一个水平。所以,他有时猛的刹车在她身旁,她也决不领情的。
  “你真怪!”
  她把话岔开:“你车屁股上挂的都是你喜欢的女孩,能不能给个准信,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要满世界撒网了!”她那时说话,是希望他到核算中心来,第一,他是专家,第二,他要认真干起来,会比她出色。第三,那样,她就能放心地离开中心,按杨栋的想法,接替彭克,这盘棋就活了。很惋惜他怎么也不上路,老田一上任,还会如此安排嘛?恐怕成泡影了。没有办法,如果能有个好女孩,让他收了这份花心,把力气用在正道上,该是多好的事情啊!
  “什么意思?”
  “我看你后座上带过的女孩子,至少我看到的,也有一打了吧?还不算我们那位新来的小姑娘,好像你带过她两回,你对她有点意思?”
  杨扬笑了,“你这是奇怪的逻辑,凡坐过我的车的女性,难道都是我追求的?那么你呢?黎芬!”
  “你呀!说说就不上道了。”
  “我跟你讲,你最好不要像别人那样看我,因为我也不像别人那样看你。你真的不同凡响,你也真是了不起,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你一直奋斗下去。我呢,没你坚强,也没你成熟,我宁可失败在我追求的美术上,也不情愿失败在那些愿意看我失败的人手里。明白嘛,我佩服你,也喜欢你,甚至心疼你,但我帮不了你的忙——”
  “你越来越学得会哄人了!”
  直到把他送到大学读研究生,才从杨栋嘴里,知道这小子是谁。她埋怨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那你非要我深造,而我为你去读书,那性质不就变了么?你是为了拍我父亲的马屁,而我占了干部子弟的特权,还有什么意思?”
  她拦住了他:“等等,你说什么,你为我去读书!”
  “难道不是嘛!”
  “这真是岂有此理!”
  “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她拿他没办法,“你这个共产嬉皮士啊!”
  黎芬渐渐懂得这个杨扬,他是一个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然而,他又是一个什么都明白的人。他所以热衷绘画,喜爱艺术,不过是一种对现实逃避和不闻不问的挡箭牌。然而,她为他想过,他这种样子的爱好和追求,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你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黎芬替他着急,让她先生谢子军,把杨扬胡涂乱抹的写生啊,绘画啊拿去请教专家评定。“你只要问有没有一点发展前途。”
  如果有,那就支持他到美术学院去,如果没,对不起,你得干正经的。
  谢子军三教九流的人认识不少,找了几位看过,无不摇头,回来告诉她:“人家说了,这一位画家,也许下辈子能成功。”
  “真的?”
  “都是院长教授一级的。”
  “没蒙我?”
  “唉,黎芬,你透得不正常呢!我可从来没见你这样关心过谁!”她先生纳闷了。
  她眉毛扬了起来。“你话里有话?”
  “这个羊啊羊的人,怎么老在你嘴上出现,如此地牵挂着,真让我吃醋呢?”
  “你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感情,真不容易。那你最好也有让我牵挂的,值得我为你牵挂的地方呀!”
  一谈到正格的,他连忙挂起免战牌。“哦,算了算了——”
  她也不想和他斗嘴,口气缓和下来。“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个年轻人,要是上正道的话,是一块好料。你知道的,从来是栽树的少,摘桃的多,打天下时人人盼我失败,现在我成功了,又想设法谋我这份差使!万一将来落在一个光有吃政治饭的白丁手里,落到一个裹羊肚子手巾的老农手里,这中心就会完蛋啦!”
  “你不干得挺起劲?”
  “总不能老坐在那位置上?”
  “怎么?要调动工作?”
  “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所以,你就指望着这个羊——”他笑了。
  “可他迷上了他的艺术,拿他没一点办法。”
  “你告诉他,真的,绝对是专家的意见,三个字,瞎胡闹,让他别耽误工夫了,艺术这碗饭,可不是他吃的。”
  她把这话拿去“打击”杨扬,他笑笑,根本不往心上去。对于这位老姐的热心,既不感激,也不反对。他说“我早悟了,不能出人头地,不能成为艺术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从其中找到自己的乐趣,也就行了。干嘛非要成功,失败的人就活不下去了嘛?”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在黎芬听来是绝对的胡话,她摸了摸他的脑门:“你是不是在发烧?”
  “干吗?”
  “杨扬,你应该冷静了。”
  “那又怎么样呢?”
  “回到中心来,当初,你也是积极筹备者之一啊!”
  “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就是不卷入任何是非,我惹不起,我躲得起。”
  “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我老爸的儿子,别的我没学到,但懂得政治、官场、权术,以及不留情的生死斗争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已经骑在了马背上,你只有向前,我不劝你下来,可我绝不会上的!”他说。
  “天哪,杨扬,你年纪不大,却把社会看得这样阴暗,太可怕了。”
  他不愿打击这位正在兴头上的女人,便不和她辩解了。
  “就算是为了我们共同投入过的这份事业——”
  他只要不想讲话,紧闭着嘴,即使用铁棍也撬不开的。
  “真是榆木疙瘩,怎么也不开窍!”
  她问自己,这个小伙子如果对她确实有超乎一般的感情,那么,他就该像帮助吴月去参加选美似地卖力气,同她一起把这好不容易建起的核算中心,搞得更出色些。他在她的位置上,而她在彭克的位置上,那是最理想的架构了。为什么总是躲之不迭,宁肯在高新技术处干一份闲差呢?要不是他说的那种官场的可怕斗争,使他如临深渊似的畏惧;便是他对她表白过的,那些求爱啊,喜欢啊,心疼啊的语言,是在哄她的了。如果再进一步分析,他是真话,百分之百地发自内心,那么,这股机关里顽固的后退势力,也太可怕了。
  “杨扬——”
  他把自己的耳朵捂住,“谢谢你老姐,你一定要演说的话,那你下车,另找听众吧!”他下逐客令了。
  “好,好,不说不说,而且你也不用撵我,反正这后座,快有一个固定乘客了。”
  “不说那个,又说这个,老姐老姐,我拜托了,你能不能换个新鲜话题?”
  “我只是说,以后不可能再坐在你车后面兜风了!”
  “还用我说一千遍吗?只要你肯赏光,我永远乐意为你效劳,因为你是第一位的。”
  他有时说话挺呛人,有时说话也挺能哄人,她虽是他车后坐过的女性当中,最不花枝招展的,而且年龄比谁都大的一个。可是,也只有她,敢对他说些他未必爱听的话时,他很少玩世不恭地对待她。连他老子也说过,这个小子,对你还算恭敬。
  还说了句笑话,也许一物降一物吧?
  她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如此,是他降她,还是她降他,说心有灵犀,说互相默契,也许更合适些。不过,那句“你真棒”,“你不同凡响”的话,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向来对自己的外观形象,不怎么充满信心的女人,真像醍醐灌顶一样,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要早有这点自信,也不会嫁给这个不称心的丈夫了。
  “看样子你好像轻松得多!”那是月亮没有出现以前,谢子军根据他妻子在做韵律操的用力弹跳,和在浴缸里哼的歌曲,作出了这个结论。
  她不讳言,新部长刚上来,基本上是按前任的既定方针办的,所以,她的感觉很好,老田甚至说,中心要往全国第一的大目标奋斗,只有技术密集的优势,才能走在时代的前列。“大发展的前景,是肯定的。”
  “你情绪好,就是我们家中的晴天。”
  但是,老田的豪言壮语,也就停留在口头上,未见付诸行动。再加上把那个月亮招来作练习生后,夹在她和这个杨扬中间,也使她心中不快。她望着谢子军那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共产党欠他多少钱似的永远不满,觉得和这种男人在一起,真是没劲到了极点。她怎么不热切地盼望着,每个月两三次的半夜飞车的快乐。无论如何,那个有男子汉气的男人,才是她真心想拥抱的,只要挨着那强健有力的后背,总是令她心里发热的,更何况还有那种冒险的刺激性呢?但一想到那位快成选美冠军的小姐,她的心就凉了一半。
  四十出头的女人,还能有多少黄金岁月呢!不能让那个小妞得到她想要的夏利车、香港十日游,以及一顶后冠。如果她如愿以偿的话,黎芬给自己作了个判断,老姐,你就从此彻底没戏了。
  这时,一辆标致车从马路上驶过去。
  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神经,这是一条大马路,往来的车辆不断,但她偏偏认出来这辆刘虹丈夫的车。她自己也感到诧异,而且天色昏晦,路灯未明,那一瞬即逝的车牌号码,她看清了,还记得是谁的车。她多了一个心眼,要看它开往哪儿去,便停下脚步,站在路旁。很奇怪,那辆标致车进了部机关,她纳闷,刘虹比她下班早多了,已经接她回去了,为什么老板又亲自驾车跑来一趟?
  于是,她想起早晨那位处长的眼神。“好!”黎芬本来也不急着回家,“我倒要见识一下,到底他们联袂要演一出什么好戏?”
  没有让她等多大工夫,那辆车又从部机关大门口出来,正好左转,赶上红灯。她远远地透过车窗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她笑了,觉得根本没必要往心里去,一个昨天的农民,一个只会卖狗皮膏药的吃政治饭的老家伙,和那个小媳妇,能跳得多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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