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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摩托虽然开得飞快,黎芬却没有兜风的心情了。因为接下来的尴尬场面,肯定是很难办的。
  她想不出什么杀手锏,让那个演员放杨扬一马,不闹得满城风雨。
  官场,确如杨扬所怕的那样,是一块是非之地。你势盛的时候,连神鬼都给你让路,你衰微的时候,连猫狗,连蟑螂,蚤子,臭虫都会欺侮你。捧你的时候,你放个屁,闻到的人无不说奇香扑鼻,“人间哪得几回闻”,踩你的时候,你就是躲进阴曹地府,也会从棺材里扒出来鞭尸。杨扬受他家庭的影响,这种恐惧症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么,只有满足这个舞蹈演员的要求,第一是大把的钱,第二是选美的后冠,第三,那大概是黎芬最不愿意的,就是促成两个人重归于好。这种和事佬的任务,大概不费唇舌,那演员虽然嫌他钱少,但并没嫌他这个人。老实说,像这样的未婚夫,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若是这个结局,慢说杨扬不干,连黎芬也不会答应的。可要当说客,说服她乖乖地听命,离开情人,搬出房子,不声不响,一刀两断,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
  黎芬很怵头马上到来的交锋,一个女人使出这最后一招,也就是背水一战了。
  如果不是两部轻骑左右包抄地追上来,黎芬这失败的消防队员角色,非当上不可的。
  其实这是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假如没有这份要去当说客的任务,该是多么惬意啊!过去坐在车后这个位置上,她和他无论挨得多近,心和心之间,还是多少有点距离的。现在,他对她的信赖,表明和她不存在着任何隔阂。所差的,也就是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真实感情而已。
  若是再激动些的话,她真会忍不住告诉他,从一开始,从他到她核算处(那时还不叫中心)来报到时,她就被这个运动员身材的小伙子吸引住了,尤其喜欢他不那么拘束,不那么小家子气,侃侃而谈的风度。
  感情的融合,也真是无法搞得清楚的过程,她现在也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气质,他的聪明,他的那种“酷哥”式落漠的表情,还是他的某种依恋的眼神,使她为之动心呢?现在她对自己不讳言,一直要把他调到计算中心来的内心隐秘,无非就是想经常看到这个年轻人罢了。于是也就一通百通了,人和人的来往,是被缘分牵制着的,深些,两个人也就亲近些,浅些,自然就疏远些。她也看出来,这个杨扬,尤其后来都知道他的身份后,明显巴结他的人,主动追求他的女孩子,渐渐多起来,可他仍是那股不冷不热的样子,对谁都不怎么买帐的。独是在她面前,那眼神除乖顺和不敢放肆外,仍像第—次见她时,闪烁着异样的神采。这和他看吴月时,看别的漂亮女孩时,相同以外,又有的不相同的特殊感情。
  每次这样打量着她时,总是使她心灵感到震颤的。
  想到这里,黎芬觉得好笑,你太多情了,老姐,四十出头的人,最好的年岁,早像流水似的,白白地度过去了。你疯啦,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你还来个什么劲呢?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吸引力吗?于是,她想到了丈夫、孩子、家庭、事业和那在官场绞肉机里,吉凶未卜的前途,心头的那种热度开始冷却。可是转念一想,禁不住又可怜起自己,难道这么一直平平淡淡地活到老,活到死,活到弥留之际,在记忆里,只有那个谢胖子和他的阉割了的性无能,和他无所作为的低智商,和他的生不逢时的怨愤,以及那张好像共产党欠他二百吊,永远要帐的面孔?那么,她问自己:你不也寻找着什么吗?为什么要回避这个现实呢?你愿意接近他,不正因为他值得你接近吗?
  于是,你笑了,你批驳过这个年轻人的荒唐理论,喜欢是一回事,真正的爱又是另一回事,但你现在不正在身体力行吗?只是你害怕那下一站,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躲开那始发站,拼命在中心那幢大楼,消磨全部的时间罢了。
  “你怎么啦?”
  这时,两部摩托车和他俩的车平行了。
  “嘿!带妞的哥儿们!”
  “抱得够紧的。”一个家伙掠过来,用手抠了黎芬一把。
  “混蛋——”她才不怕:“小流氓!”
  “别惹他们!”杨扬说。“你抱住了,千万别松手,我来甩掉他们!”
  但他估计错了,这倒是地道的车匪,是冲着他的本田车来的。而且这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行驶在那条离机关不远的爱出事的路段,而且时近夜半,巡逻的岗哨早撤了,路上连一部车,一个行人也没有了。
  “本田”开始加速,按说,轻骑车是追不上的,但其中的一个家伙,竟准备了一根在草原上用来套马的绳套。黎芬觉得身后一阵冷风,没想到“啪”地一声,那绳索,甩了过来,正好套在黎芬的脖子上,想一下子把她拉离开后座,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幸好这个在草原插过队的黎芬,眼明手快,反映够敏捷的,没等那辆车收拢绳索,她抓住了并且死命拽着。“走,别理会他们!”
  “老姐,你吃不消的!”
  “杨子,快开,拖死这个王八蛋!”
  他说:“你行吗?”
  “别婆婆妈妈,我不信治不死他!”
  果然,没有走出十米,那个骑手倒被黎芬拉下了他的轻骑,车子歪倒在地,他因为绳子是缠在自己胳膊上的,一下子解不开,只好像死狗似的在马路上被拖着走。这类亡命徒是不服输的,泼口在骂。
  “把绳子松开,老姐!”
  “不,你尽管开吧!”
  “那要出人命的!”
  “活该他倒霉,杨子,你用不着仁慈的。”
  又开了一小段路,那个被拖的家伙再不嚷嚷了。黎芬抛开绳子,让杨扬开车离开这伙人。但这个年轻人,一脚把刹车踩死,跳下车,走到那个流氓跟前。以为这家伙大概差不多奄奄一息了,毫无防备地俯下身去察看,哪晓得这小子是在装死,突然间,一跃而起,从裤管里抽出匕首,“你小子想整死我,看谁把谁收拾了?”一刀朝他腿部扎去。
  黎芬听杨扬痛苦地“噢”了一声,偌大的个头,矮了半截,蹲在那里。她惊叫着跳下车冲过去,把他扶住。也许她声音太尖锐了,真像发了疯的狮子一样,那家伙愣了一下,没敢再刺第二刀。然后,另外一个家伙,打了一个唿哨,好像是约定好的信号,被拖的这一个,挝开扎伤的杨扬,直奔那辆日本名牌摩托,骑上去,飞也似的走一眨眼工夫,那两辆车无影无踪了。
  “你让我看一下你的伤。”
  “大概擦破点皮,不碍事的。”
  “血都洇到裤子外面来了,不行,得包扎一下。”
  “不需要的啦!”他躲着她。
  “杨子!你真是够呛,这么大的人,还怕难为情!”她到底把那条名牌西裤,从扎穿的地方扯开了:“你放心,老姐会赔你这条裤子,和你那辆摩托的。”
  “别开玩笑!”他说。
  “我怕你哭鼻子。”
  虽然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也是活该,谁教我发善心来着,我好心去救他,却让他给我放了血。老姐,要听你的,屁事也不会发生。”
  “就别吃后悔药了。”然后,她说:“总站在这儿也不是事,杨子,听我话,走吧,这里离机关不远,到卫生所去把创口洗一洗,消消毒,免得感染。”她给他裹好伤,就要扶他走。
  “没有关系的啦,扎一下两下,也死不了,我在插队那阵,就因为我爹牵连,受的苦比这简直不能比。算了,老姐!你给我拦一辆出租,我回宿舍,自己会弄得挺好的,人不知,鬼不觉,只当没发生这回事。要是这样子到机关大院里,明天,就成了部里的头条新闻。你放心吧,还不知该怎么给我编故事了。
  这是中国人最大的本事,对不起,我不给他们嚼蛆凑材料。”
  尽管是深夜,这里的路灯也不甚亮,但黎芬注视着他的眼神,杨扬也能感觉到了。
  “杨子杨子,我没想到,你活得这样谨慎!”
  “从懂事起,我们家就这么提溜着心过日子的,正因为我爹一辈子没趴下,才更是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一个政治运动。
  天哪,你无法想象那种熬煎,一个个都整叭下了,你还没倒,那恐惧还不如一抹到底呢!”
  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走开了。不多一会,找来了一辆面的,架他上了车,还有那辆扔下不要的轻骑。一开动,他问道:“这是上哪儿去?老姐!”
  “你不是要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嘛,再没有我那儿更保险的了。明天九点以前,我还得去和那个演员讨价还价,你住在我那儿,也好随时联系呀!”
  他想想也是,何况腿上的痛楚,使他明白,这时候最需要的,正是身边这个女人的“母亲”似的爱。他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这种崇高而神圣的感情。
  “老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着。
  回到她的家,叫了半天门,谢子军竟没有出来给她开门。
  “怎么搞的,这胖子?会睡得这么死!”等她拿钥匙打开门,进了屋,才知道他不在家,而在客厅沙发旁的小茶几上,有一张他留下的便条。
  “怎么回事?”
  “老一套,他回他爹妈家去了。”
  “是因为我吗?”杨扬问。
  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女人”过,她盯了他一眼:“因为你,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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