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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菱风景 一 且剪取村北两家的三分春色,以小见大;看鱼菱村这二年吉星高照,时来运转,桃红柳绿中喜眉笑眼的风景人情。 早年,北运河上的渔家船户,中途遇上顶头风雨,进退两难,便河边抛锚,老柳拴船,上岸找一道沙岗,搭起窝棚栖身;大家萍水相逢,雨过天晴之后又各奔东西。但是,也有人随遇而安,贪爱这一方白沙绿水,鱼大蟹肥,不愿再四处奔波,就在这道沙岗上落地生根,安身立命了;一家两户,三亲六故,日久天长便形成村落。一百年过去,小小鱼菱村,眼下也不过三五十户人家。 鱼菱村远看像一条卧鱼,近看像一只菱角,村北也就好比是鱼头和菱角尖子;书中两家,正坐落在鱼菱村的门面上。 东院那一家姓杨,西院那一家姓邵,早年两家只隔一道柳篱,来来往往跳篱笆,并不出门入户,好得像一家人。五七年两家失和,拔掉篱笆当柴烧,两院之间垒起墙;两家人出门见面,路上相遇,头碰头撞个青包,谁也不抬一下眼皮。已经冰冻三尺,六六年更结下深冤;院墙长高,高出院界上那棵祖辈传留的皴皮老枣树,墙头上还嵌满玻璃碴子和枣核钉子,像一面断崖峭壁。而且,两家人出门见面,姓杨的仰起脸,姓邵的低下头,路上机遇,姓邵的赶忙闪身路畔,垂手侍立,姓杨的昂首阔步,大摇大摆而过。但是,八○年一个大喜日,这两家却又扒倒高墙,重归于好;而且,好过早年,不再栽起一道柳篱,东西两院合二而一了。 杨邵两家二十几年中的颠颠倒倒,至少可算是北运河两岸农村生活的一幅缩影。 两家合二而一,必得人财相当。量财是一杆秤,看人是一把尺;鼠目寸光的量财,就像奥棋篓子见子就吃,眼光远大的看人,就像棋坛国手眼观全局,棋走三步。 只见钱而不见人,杨家好像吃了大亏。 这两年,杨家老少六口人中有四口,就像直上青云的风筝,又像一帆风顺的行船,在鱼菱村富得拔了尖儿。他们看准了城里人吃菜紧张,中央书记处和市委都为首都的蔬菜供应问题着急,便打定主意在鲜鱼水菜上下功夫。他们跟大队管委会订下合同,包下几片池塘养鱼栽藕,自留地上种葱、姜、蒜和辣椒,家里大养猪、羊、鸡、鸭,京津路畔搭两间豆棚卖大碗茶,自由市场上鼓捣小生意;每日都有活钱进门,虽不是雪片飞来,却也是细水长流,一年到头就是个不小的数目。而且,大河涨水小河满,鱼菱村生产大队这两年的工值,也是直线上升;年关分红,杨家的几个劳力更分到一大笔现款,鼓囊囊的装满了腰包回家来。 京郊的农民常见大世面,开口吐字,京腔京韵,衣、食、住、行,紧追城里人,眼下,虽不能迎头赶上,可也不是望尘莫及。住房上,这两年,京郊农村只差没有高楼大厦,要看三合院和四合院,早已把北京城里的一般住户比了下去。 杨家在鱼菱村富得拔了尖儿,财大气粗,就想跟城里人比个高低上下;于是,大兴土木,先在“住”字上抢个上风。 这十间大房,高高坐落在鱼菱村北口,一下京津公路,站在运河桥头,远看真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青山。一色的扁砖到底,房上游龙起脊,铺盖鱼鳞红瓦,又都是一溜坐北朝南,全长九丈九,一丈五尺五的柁头,屋内相高一丈,三尺顶棚,格局十分高大壮观。四面虽是泥坯土墙,却是麦芋熟泥挂面,手工又细,平整明光,就像四大块水晶玻璃,镶嵌这座青堂瓦舍的四框。杨家跑马占圈,南北院墙十丈长,整个院落占地三亩开外,等于多得两份六口人的自留地。老头子迷信,偷偷找了个七老八十、运河滩上硕果仅存的阴阳先生看风水;阴阳先生投其所好,赌定砌起一座飞檐走领的花门楼,杨家的后辈儿郎,必出文官武将。走进院去,又有一道半人高的矮墙,隔断内外两院,外院满是猪圈,羊栏、鸡窝、鸭舍、柴禾垛,内院只留一条羊肠子小道,两旁是两座菜园,葡萄、黄瓜、豆角、茄子、萝卜、芹菜、西红柿、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每座菜园都有一支自来水管子,几朵莲蓬头,浇园像下小雨;鱼菱村家家户户吃自来水,队里免费安装,只收工钱,杨家一口气安装了六处,大占便宜。一亩园十亩田,这两座小菜园的一年收入,足够翻盖旧房的花费。新房的费用,来自其他的生财之道。 十间大瓦房的格局也出奇:正中两间,左右两侧四间一套。正中两间高出左右两侧一头,住的是一家之主的老两口,古色古香,正像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佛龛,凌驾于小字辈之上,才显出尊卑长幼之分。老两口子的这两间高堂,上富是雕花窗棂,糊高粱纸,贴红喜字,下窗倒是整幅玻璃,却不挂花花草草的塑料窗帘,而是纸帘倒卷,古朴土气;屋里,方炕苇席,墙柜、春凳。八仙桌,一色的老式家具。但是,左右两侧的四间一套,可就是京城风味,现代化的模样儿了。这两套住房的前脸,十三层砖以上,双层开合的玻璃窗,上下都钉起草绿窗纱,流通新鲜空气,室内明光亮堂,还不进蚊子,后山墙一张双人床,不打土炕,头上白灰吊顶,不是粉莲纸糊棚,脚下是溜光的水泥地面,不是方砖墁地。左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儿子,右侧一套住的是主人的女儿。儿子已经成了家,满堂的大立柜。梳妆台、酒柜、沙发、折叠桌椅;虽然是自制土产,可全是北京家具公司的最新样式,乡下人手巧,尺寸上不差分毫。女儿还待字闺中,正在一件一件地筹办嫁妆,所以右侧一套虽不是满堂光彩,却也并非四壁皆空。 相形之下,跟杨家一墙之隔的西院邵家,可就暗然失色了。 这两年,邵家也眼看着步步登高,只不过没有杨家的招数多,也就比不上杨家的财源茂盛。宅院仍然是三间土房,水柳篱墙,但是房上铺起了红瓦,像一个身穿破旧衣裳的人,却头戴一顶华贵的峨冠高帽,土房的前脸满换上了玻璃窗,也算面目一新。邵家手头上本来存有四五百块钱的现款,把三间旧房翻盖一下,也拉不了多少亏空;可是他们却偏偏买了一台十二时的电视机,真叫异想天开,却是出奇制胜。不过,邵家的这个院落,又是一座花果园:水蜜桃、香白杏、雪花梨、火柿子、红海棠、饽饽枣儿、黄元帅苹果、玫瑰香葡萄,都有几棵。每到阴春三月,绿叶成阴,花香四溢,邵家只有风光景色高出杨家一头。 风光不能卖,景色也换不了钱,两家合二而一,岂不是抽肥补瘦,亏损了杨家,便宜了邵家?但是,且慢!杨家的灶王爷花轱辘老头,金箍棒过他的手,都得捋下一层皮,不是本小利大,冷手抓个热馒头,他才不会如此大方。 二 杨家轱辘老头,自幼给地主家当猪倌,没进过学堂,所以只有小名,没有大号。他的小名就叫轱辘,又生得鬼头蛤蟆眼儿,比个头一般高、年龄一般大的小伙伴们花活多,眨巴眼儿就是一个主意,小伙伴们都管他叫花轱辘。运河滩有句俗谚:人不得外号不发家。小伙伴送他这个外号,他不但一点不恼,而且十分得意。这个外号一直叫到他三十岁,才有所变化;那一年正是土改以后,民主政府颁发土地证,小名儿落到土地证上,工作队队长吴钩觉得有失庄严,咬文嚼字了半天,轱辘来轱辘去,忽然灵机一动,把轱辘改成国禄,谐音而另有新意,就像北京城里,把狗尾巴胡同改成高义伯胡同。不过,杨国禄这个大号,后来也很少使用,只在户口本、选民证和工分手册上,端端正正写上这三个字;鱼菱村的大人小孩,面前背后还是管他叫花轱辘,只不过小字辈在花轱辘之后,加上大叔、大伯、爷爷之类的称呼,也不能算是不够尊敬。 这些年,风风雨雨,鱼菱村也气候多变,花轱辘老头不但没有伤筋动骨,脱皮掉肉,而且逢凶化吉,脚步老是走在鼓点上;这全靠他见风使舵,随机应变,一看此路不通,赶快拨马回头转弯子。 有一首民歌,从黑龙江唱到北京,有线广播的大嗽叭,一天放三遍;花轱辘老头沾耳朵一听,就学会了两句,唱得很有韵味: 大轱辘车呀, 转呀,转呀! 转呀转…… 以下的歌词,他就不再感兴趣;有这两句,足够用了。 以转应变,是花轱辘老头六十年饱经风霜,从酸、甜、苦。辣、咸中得出的一条调合五味的人生哲学。 他给地主家扛长工,从来没有真正卖过力气;耕、耩、锄、耪、收割、打场,就像霜打的黄瓜秧,吊儿郎当,伸不开懒腰。可是,不打馋,不打懒,单打不长眼;他这个人眼观六路,远远瞄见地主的影子,马上手勤眼快,争风抢上,挥汗如雨,一马当先,欢喜得那个地主口口声声夸他是忠臣。 三伏天钻青纱帐耪地,就像笼屉里炯饭,进垅就是一身汗,他却不受这个罪;一城两头,各耪三丈,精工细作,草刺儿不剩,就像入洞房的新郎倌,光头净脸。但是,深入垅问,他可就骑着锄杠跑,雪亮的大锄草上飞,只把青草吓一跳。地主打着旱伞下地查垅,一见他的地头地脑有如大姑娘雕花绣朵,便赞不绝口;他摸透了地主的脾气:身穿纺绸裤褂,脚下皂鞋白袜,才舍不得入垅蒸一趟。所以他虽然弄虚作假,却面不更色。 土改的时候,运河两岸隔河为界,西岸是国民党的地盘,东岸是共产党的天下,沿河村庄,两家拉锯。出头的椽子先烂,花轱辘藏头裹脑不站到风口上,可是天天半夜三更找工作队队长吴钩说体己话;他在地主家从小到大二十年,地主家的五脏六腑都瞒不了他的眼睛,节骨眼儿上给吴钩点明透亮,吴钩也同意他躲在幕后,于是顺藤摸瓜,把地主家隐藏在耳朵眼里的浮财,都挖得一干二净。他唱完了红脸又唱白脸儿,装神弄鬼又到地主家通风报信,把工作队的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机密,羼糠拌水,真真假假,透露给地主家一星半点,少吃了几回眼前亏。土地分到了手,他偷偷去见老东家,扮出一副不忘旧主的憨厚模样儿,面带愧色地说:“这几亩地虽然分给了我,我可只当是您的佃户;完秋之后,我必有一份人心。”那个老地主十分满意,笑眯着肉泡子眼,说:“咱们老东旧伙,不姓一个姓,可像一家人;等那几亩地打下粮食,二五平分吧!”还乡团从河西岸反扑过来,没有一家贫雇农不遭殃,只有他的门上贴着老地主的护身符,一根鸡毛也没有损失。等到完秋,国民党已经大势去矣,还乡团灰飞烟灭,他一粒粮食也没有交给老东家。 手上有几亩地,就有人给他保媒:一个是贫雇农家的黄花闺女,人过门地不过门;一个是河边渡口开鸡毛小店的年轻寡妇,不但随身带着八亩好地,扒倒小店还有几间的砖瓦木料,可就是名声不大好听。他过了秤又过尺,加减乘除,还是招财进宝,娶了那个作风不正的小寡妇。小寡妇进门以后,他施展水磨功夫,有文有武,有软有硬,斩断了小寡妇跟那些旧肾清人的藕断丝连,改邪归正。这一来,他人财两得,如鱼得水,小日子过得火盆似的,在鱼菱村的穷哥们中也算出人头地。 当年那个土改工作队队长吴钩,解放以后进了京,当上市委农村工作部的政策研究室主任,下到鱼菱村试点办社,跟花轱辘磨破了嘴皮子,劝他出马带头;花轱辘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哼哼唧唧,虚晃一招,就跟吴钩转影壁。强扭的瓜不甜,吴钩也不想赶着鸭子下河;他仍旧一心直奔三十亩地一头牛,妻儿团圆热炕头。谁想,吴钩被打成小脚女人,他见势不妙,赶快入社。又过了两年,吴钩忽然被划了右,他跟西院的邵正大搭伴,左手提着一只肥母鸡,右胳臂挎一柳篮子鸡蛋,到北京看望吴钩。他们一进门,就被整风反右办公室扣留,要把他们带到会场上,面对面把吴钩数落一顿。邵正大是个牛脖子脾气,大吼一声撞开门就走;他吓得腿软,乖乖上阵,跟吴钩撕破了面皮。 回到运河滩,邵正大早在鱼菱村口等候多时,两人一言不合动了手,邵正大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三天下不来炕。几辈子的邻居,一个长工棚子里滚大的弟兄,翻脸成仇了。 吴钩被发配到运河滩的一个农场劳改,又是八九年过去,天下大乱,从北京下来一伙造反小将,大造农场的反。吴钩被关在牛棚里打得死去活来,邵正大带着儿子邵火把,夜入牛棚,抢救九死一生的吴钩,躲进青纱帐。造反小将追到鱼菱村搜捕,花轱辘的儿子杨吉利,正想大出风头,就加入北京战友的行列,把邵家砸了个稀巴烂。几天之后,造反小将得胜回京,邵家父子也从青纱帐回村,杨吉利已经拉起一哨人马,就给邵家父子挂上黑牌,戴上尖帽子,敲锣打鼓游街,给他爹出了气。 杨家走十年红运,邵家走十年背字儿。本村有个俊俏姑娘叫于芝秀,偷偷跟邵火把相好已经五六年,只因邵家是个黑牌户,爹娘犯嘀咕,两人订而不定。杨吉利也看中了于芝秀生得俊俏,就托人到于家说媒。干芝秀的爹娘只看杨家眼前兴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胳臂拗不过大腿,于芝秀只得嫁到杨家去;木已成舟,邵火把也只得打掉了牙咽到肚子里。于是,两家的怨恨,父传子了。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被打下去二十多年的吴钩,伴着天晴月圆,当上农民报社的社长,又是个大人物了。 花轱辘头儿慌了神儿,邵家父子跟吴钩是生死换命之交,必定倚仗吴钩的势力,跟他清算陈年老帐,如何是好?他关门闭户,憋在屋里转磨,砖馒的地面,被他转出了迤逦歪斜的脚印;这一天,左思右想,忽然心头一亮,一拍大腿,情不自禁喊出来:“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我到吴钩门前请罪去!”他背起梢马子,鼓鼓囊囊装满了黄瓜、茄子、扁豆、青椒,又左手提一只肥母鸡,右胳臂挎一柳篮子鸡蛋,到北京找吴钩去也。 花轱辘老头是个沁头汉子,五尺五的大高个儿,却又水蛇腰。走路不抬头,眼盯着脚尖,轻提脚根,飘动脚步,好像生怕一脚下去,踩死一只蚂蚁,又好像沿路寻找遗落的散碎银子,说起来,都不是;他这个人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盘算,又不愿被人看破形迹,才耷拉着脑袋,蹑手蹑脚而行。 走上京津公路,迎面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疾驰而来;他心事重重,耳朵失灵,吉普车在他面前紧急刹住,吓得他慌张急忙躲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车上跳下一个老干部,无巧不成书,正是吴钩突如其来。 吴钩已经六十多岁,瘦骨嶙峋,花白了头,夕照青山了,但是目光炯炯有神,一双眼睛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么清澈明亮。 “吴……吴大哥,我……我对不起你!”花轱辘老头咧着嘴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五七年,我可不是……存心害你。” “老轱辘,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沤肥去吧!”吴钩哈哈大笑,“我带着酒肉,就是来找你跟正大一块喝两盅儿。” “你……得替我……向他求情哩!”花轱辘老头眼泪婆娑地说,“只怕他……跟我话不投机半句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这两瓶红梁大曲不够喝的!”吴钩把花轱辘老头拖上车来,打手势叫司机开车,“我们这张农民报,七月一日复刊,宣传党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新政策;我要在鱼菱村召开一个座谈会,你跟正大得给我捧场。” “我……我怎么给你捧场呢?”花轱辘老头瞧了瞧自己那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又不会……绘画……绣花……作文章。” 吴钩把他这一双粗糙而又灵巧的大手紧紧握住,深情正色地说:“我只要你跟正大不再心有余悸,在鱼菱村带头富起来。” “有你给我壮胆……”花轱辘老头挤咕着眼睛,胡髭下狡黠地一笑,“我就敢转……转呀转……转弯子!” “老轱辘,老轱辘!”吴钩连叫了两声,眼眶潮湿了,“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我们大家造福呀!” 车进鱼菱村,司机问吴钩道:“社长,到谁家门口停车?” “当然是我家!”花轱辘老头抢先答话,遥指自家门口。 吉普车停在杨家门外,吴钩下车,拍了拍花轱辘老头的肩膀,笑道:“叫你家锦囊娘子煎、炒、烹、炸,预备酒饭,我去恭请正大,出席盛宴。” 花轱辘老头脚下驾云进家门,站在两家分界的那棵皴皮老枣树下,耳朵贴住高墙,提心吊胆,等候佳音。 “老吴,我不认得姓杨的!”突然,隔墙一声大吼。 “正大,不要小肚鸡肠……”吴钩轻声低语。 “你没心没肺!”邵正大吼声如雷。 花轱辘老头就像雷近了顶,蔫溜溜软瘫墙下,两眼直勾勾发呆,嘴唇嗫嗫嚅嚅:“老正大这个家伙,犯起牛脖子来,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吴钩到了儿还得……站到他那边。” “你这个老花轱辘呀,怎么刚遇上个甩洼就转不动了?”他的老伴,从灶上一阵风走出来。 这位当年开鸡毛小店的年轻寡妇,原名锦囊娘子;岁月不饶人,似水流年三十载,她已经红颜褪尽霜染头,变成了一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村里人也就叫她锦囊大婶了。 锦囊大婶走到花轱辘老头身边,咬住老伴的耳朵,嘁嘁喳喳,眉眼乱动。 “着,着,着!”花轱辘老头鸡啄米似地点头,满脸云开雾散,“妙计,妙计!” 三 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记得,当年运河滩渡口,青青河畔草,葱茏杨柳岸,有一家鸡毛小店;也更难忘,小店瓜棚豆架下,那位身穿水红的小衫,葱心绿的肥裤,鬓角管着一朵粉莲花,当垆卖酒的锦囊娘子。 鸡毛小店坐北朝南,泥棚茅舍三合院,每座棚舍对面两条大通炕;过往贩夫走卒,天黑路远,风雨路断,便都前来鸡毛小店投宿。花几个小钱,占大炕二尺宽窄一席地,一灯如豆掷骰子,头枕炕沿酣然入梦。小店里也有伙食,清一色的饭菜:三九天是窝头白菜汤,白菜汤里洒满辣椒油,吃得红扑涨脸,满头大汗;三伏天水捞轧饸饹,生拌腌黄瓜,吃下去饱肚子又败火。腰里硬的,买一碗对水的烧酒,啃两条野鸭子大腿。这些都是锦囊娘子的手艺。 这家鸡毛小店的老板,是运河滩上的一个青皮泥腿,外号翻天印。此人脚走明暗两条路,阴阳正反两张脸:他跟人贩子合伙做生意,却又是妙峰山进香的香客;他给土匪做眼线,却又当赎票的掮客;他出入日伪军和还乡团的炮楼,称兄道弟拜把子,却又给八路军刺探情报,套购军用品。他一直不要家室,人贩子在鸡毛小店的后院存货,他看中了哪一个女人就扣留下来,过上三五个月不顺心,再交还人贩子转卖。翻天印三十八岁那年,有个十五岁的少女名叫锦儿,被人贩子拐骗,存放在鸡毛小店,又被他霸占:一连三年遇不见更中意的女子,就把锦儿收了房。这个锦儿,就是后来的锦囊娘子。 鸡毛小店是一座染坊,汉白玉也能沤得黑,锦儿跟翻天印搅混了十个年头,学会了翻天印的几套花招儿,自个儿还有满腹的鬼点子;连翻天印都高挑大拇指,夸她七窍八孔满是锦囊妙计。于是,众人随缘凑趣儿,锦儿就落了个锦囊娘子的封号。 锦囊娘子一想自己这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就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翻天印。可是她自打十五岁被翻天印揉圆了又搓扁,折磨得怕人骨髓;而且深知翻天印一肚子狼心狗肺,凶狠毒辣,只得低眉顺眼,不敢轻举妄动。土改运动要过三查关,翻天印作恶多端,害过几条人命,吓得急火攻心中了风,一摊烂泥瘫痪在炕上;爬也爬不动,坐也坐不起,有嘴不会说话,连张口吃饭都得一勺一勺喂下去,这下子可落在了锦囊娘子手里。十年的怨恨要出气,打他是个活尸,不知疼痛,骂他自个儿伤神,反倒不上算,饿他一死,一时痛快,却又便宜了他,都不是高明手段;软刀子割肉最难受,锦囊娘子就在翻天印的眼前招野男人,细水长流整一年,翻天印才气死。 气死了翻天印这个恶棍,锦囊娘子孤身一人,年轻寡妇开店,招蜂引蝶,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赶快找主儿改嫁。 嫁给花轱辘,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锦囊娘子感到称心如意;可是,过去的那几个情人仍旧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婚后几个月不得安宁。 花轱辘沉得住气,自有安排;他一面对锦囊娘子百般温存,一面打听这些旧日情人的真名实姓,心中有底,这才动手。他打发人兵分几路,到那几个旧日情人家去,假作替锦囊娘子捎信;只说花轱辘外出,约那个人夜晚前来鱼菱村幽会。花轱辘在家里,找来力大如牛的邵正大当帮手,暗中埋伏已定,只等关门打狗。 月黑天,三更时分,这些家伙一个个先后到来,进门一个,花轱辘和邵正大就一拥而上,放倒在地,捆猪一般绑住手脚,嘴里填进烂棉花团子,扔到鸽子笼小棚屋的土炕上;一个又一个,小炕上堆起了人垛,便关紧了屋门,堵严了窗户,在外间屋的灶膛里点起老树杈子,干锅爆螃蟹。 正是暑伏天气,关门闭户的鸽子笼小棚,闷热得像扣屉的蒸笼;硬柴又把土炕烧得滚烫,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几个家伙便满身燎泡,皮开肉烂。花轱辘不慌不忙,支起窗户打开门,兜头泼下几大筲水,一个一个松绑放生;这几个家伙不死只剩一口气,各自四脚落地爬回家去,全都根除了邪念。 一年之后,锦囊娘子生下一个粉团似的大胖小子,也就不再三心二意了。 锦囊娘子喜欢劳心,不爱劳力,嫁到杨家,又入社多年,从不下地。她是河边渡口的鸡毛小店出身,眼皮子杂,嘴皮子巧,心路宽,门路广,不愿吃闲饭,就做小买卖。运河两岸四乡八镇的集市,她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出马,每趟都沾手三分肥;一年到头,锦囊娘子抓回家来的活钱,顶得上三个花轱辘死挣工分。 天下大乱那十年,京郊的集市被横扫一空;锦囊娘子已经很不年轻,早被村里人尊称锦囊大婶,可是手长脚快,不减当年;她跨出北京地界,跑河北省境内的自由市场。鱼菱村的工值,年年落价,一个强劳力,还不如一只老母鸡;杨家老少几口,没有锦囊大婶东奔西忙,吃穿得愁断肠。 要想走出围、追、堵、截的鱼菱村口,头上得撑起一柄大红伞;锦囊大婶虽然是自由市场的老客,却不忘驱赶老伴和儿子跑在学大寨的前列;花轱辘老头当上活学活用的标兵,他们的儿子杨吉利更当上政治队长,锦囊大婶跑自由市场也就四面八方,畅通无阻了。 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都把杨家当成堡垒户,进村先派他家的饭,这可烦死了锦囊大婶。她一怕露馅,二怕麻烦,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河滩上挖野菜,园子里捡烂菜帮子,大锅一熬,吃忆苦饭,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一上饭桌子,不禁心里发呕,却又不得不装出庄严沉痛的神色,硬着脑皮,捏着鼻子喝几碗。等他们一走,锦囊大婶插上门闩,顶上门杠,切面、烙饼、包饺子;忆完了昨日的苦,全家另享今”的甜。从此,支农代表和学大寨工作队不敢再到杨家派饭,还得夸杨家阶级觉悟高。 锦囊大婶虽然已经是个干巴精瘦的小老太婆,但是仍然残存着昔日的风韵神采,穿着打扮也不肯土气;女儿天香穿旧的衣衫,她都照搬在身上。这些衣衫买自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又是上海服装店出品,描得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风吹日晒褪了色,花儿草儿的还有几分鲜艳。有钱难买老来瘦,锦囊大婶五十几岁不发胖,穿起时装正合身;若再蒙上女儿天香那藕荷色的头纱,冷眼一看后影,还只当是谁家的新媳妇。锦囊大婶也真是人老心不老,花轱辘老头喜欢穿农民的老式裤褂,被她指鼻子剜眼一顿数落,只得四季都穿儿子杨吉利的剩货,外貌颇像城里工厂的老师傅。 心快眼尖钻空子,是锦囊大婶的独到之外,花轱辘老头也不能不佩服她棋高一着。 这时,高墙那边的西院,邵正大跟吴钩大喊大叫,吴钩劝不转这头十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犟牛;花轱辘老头乱了方寸,锦囊大婶却十分镇静,想出了妙计安天下。 “兵贵神速!”锦囊大婶把花轱辘老头从地上搀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快把吉利找回来,叫他给老正大服个软儿,老正大这个人脸热,不会跟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两家讲和,咱们也不失身份,没丢面子。” 花轱辘老头遵旨,跑出门去。 “小师傅,有劳你的大驾。”花轱辘老头满脸堆笑,向吉普车的司机点头哈腰,“我要把我的儿子接回来,跟你们的吴社长,他的吴大伯吃顿团圆酒饭,求你开车跑一躺。” “大伯,上车吧!”年轻的司机爽快地答应。 花轱辘老头坐着汽车接儿子,从北到南穿过鱼菱村的一条街,神气十足。 四 杨吉利已被削职为民,不再当政治队长;从高人一等,落到等外劳力,低人一头了。 过去,嘴皮子开花,舌头尖子取贵;溜溜达达,十分到家,游游逛逛,工分上帐。丢了乌纱帽,就得下地卖力气,他可舍不得劳其筋骨,汗珠子摔八瓣儿:便自己落价,跟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一起遛马,每日只挣六分。拉了秧的黄瓜卸了任的官,杨吉利仕途失意,整天愁眉苦脸,忿忿不平,一脑门子丧气。 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自打杨吉利落生之日,就顶在头上,捧在手里,甘当儿子的牛马,把杨吉利娇惯得咬群抓尖儿,自命不凡,好出风头。他念中学,造反起家,回村以后,又以鹦鹉学舌,左嗓子唱小靳庄的高调儿,写诗成名;不费吹灰之力,扶摇直上,荣任政治队长,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梦想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当上“全民所有”,不吃毛粮,铁秆庄稼,旱涝保收,货真价实的长字号人物。明明是碟子里孵出的豆芽儿,却自以为是一棵栋梁之材的大树。 杨吉利眉眼透着鬼头,其实不到家;前扑后咬得罪人找他,大学选拔学员,工厂招收壮工,全都没有他的份儿,还美其名曰工作需要,对他重用。连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都看出了其中有鬼,他却鬼迷心窍,还呵斥他的爹娘私字当头,没有公心。 儿子走了背字儿,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只觉得满腹委屈,怨天尤人;生怕儿子一口气窝在心里,得了臌症,有个三长两短。轿车的骡子单喂,吃穿都把杨吉利供在上席,老少三辈拔头份儿;但是,杨家毕竟已经今非昔比,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虽是一家之主,却也不是金口玉言;两片刀子嘴的女儿天香,一身占全骄娇二气的儿媳妇于芝秀,都不给杨吉利好脸色,杨吉利吃口东西,也是打脊梁骨下去。 花轱辘老头乘坐吉普车,指手划脚,穿村而过;就像宫轿行街,惊动了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跑出门来观看,沿街一条人巷。 “看见我家吉利了吗?”花轱辘老头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逢人便问。 “这是谁的汽车呀?”人们反问他。 “是公安局的逮捕车吧?”有人跟他开玩笑。 “这是他吴大伯的专车!”花轱辘老头眉飞色舞,“他吴大伯要找他谈话。” “你家吉利哪儿来的吴大伯呀?”有人迷惑不解,也有人明知故问。 “就是当年土改工作队的吴队长呀!”花轱辘老头大声吆喝,“卧龙出山,老将出马啦!” 吉普车带着一缕尘烟驶出村外,花轱辘老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喜欢在河湾子的柳林中挂马,便又指引吉普车向河湾子驶去。 从鱼菱村西口向南,运河甩了一个大弯;河湾和长堤之间,是一片茂密的柳裸子地,洒满野花,水边绿苇丛中鸣禽啼啭,罕有人迹,是鱼菱村外一个十分背静的角落。杨吉利遛马,跟花甲古稀的老年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使孤家寡人,独往独来;把两匹挂了驹儿的骤马拴在河湾子的大柳树上,自己钻入柳棵子地里,白沙地上铺开一张大花塑料布床单,不是睡大觉,就是看小人书,还常常在柳阴深处摆下赌场,招来几位酒肉朋友打扑克赌钱。杨吉利别无一技之长,只有在赌钱上玲珑剔透,手眼精明,十局九胜;所以他花钱大手大脚,一支接一支地吸过滤嘴香烟。 吉普车在河堤上停下来,花轱辘老头跳下车去,走下河坡,只见柳棵子地上空,香烟缭绕,柳丛里吵蛤蟆坑似的吆三喝六;一架录音机播放着令人骨酥肉麻的港台歌星的流行歌曲。 杨吉利跟他的朋友们正在狂赌。 “吉利!”花轱辘老头叫道。 没人理睬,只有港台歌星在嘻皮笑脸地打情骂俏: 好花不常开呀, 好景不常在…… “警察抓局来啦!”花轱辘老头大喝一声。 柳棵子地里一阵大乱,鸡飞狗走,抛下了港台歌星,几声抽泣,几声凄厉:“……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花轱辘老头捧腹大笑。 “爹,谁打发您前来诈尸?”从柳裸子地中冲出一个花花公子,横眉立目地向花轱辘老头大发脾气。 此人便是杨吉利。 杨吉利三十一岁,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不带一点农村的土气;他留的是大鬓角,嘴唇上一抹小胡髭,鼻梁上架一副贴着商标的蛤蟆镜,上身穿一件套头紧身尼龙衫,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喇叭裤,十足的港式派头儿。 也许有人不相信,这副打扮,城里也并不多见,京郊农村怎么会出产这类角色? 京郊农村的每个大队,差不多都有放映机,放映员到公社电影站租片子,每场只花一至五元;不到三夏三秋大忙时节,乡下人晚上收工,闲着没事,大队就放映电影,至少隔一天演一场。而且,大队部还有一台二十时的电视机,更是每晚都要开放。某些香港和国产仿洋牌的影片,以及花里胡哨、光怪陆离的电视剧,造就了杨吉利这一类的浮浪子弟。 “你跟谁在一块打扑克?”花轱辘老头笑眯着眼睛问道。 自幼把儿子娇惯得野腔无调,打天骂地,花轱辘老头被儿子当头棒喝,也是自作自受;不过,习以为常了,倒不觉得脸上挂不住。 “北京来的哥们!”杨吉利脸上放着毫光。 花轱辘老头一听儿子结交上北京的朋友,只觉得他家又多开了几条门路,忙问道:“他们都在哪儿上班?” “人家是争取人权自由同盟的。”杨吉利打开雕花镀镍的烟盒,抛给花轱辘老头一支,“这是人家刚送给我的外国香烟,您尝尝。” 花轱辘老头听着耳生,追问道:“这是哪一行的单位,你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呀?” “我前些日子进京,跟他们在民主墙结成战友。”杨吉利摇头晃脑,自鸣得意,“连外国人都佩服他们!” 花轱辘老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吉利,京油子可沾不得呀,你别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膻气。” “您一个上老帽儿,懂得什么?”杨吉利不耐烦的挥手,“去,去,去!” “快跟我回家!”花轱辘老头一指河堤上的吉普车,“你吴大伯特派汽车来接你,要跟你谈谈话。” “您打哪儿给我捡来一个吴大伯呀?”杨吉利翻着白眼。 “就是吴钩呀!”花轱辘老头的得意神气,不下于儿子,“人家又当上了报社的社长,大老远的从北京下来看我;你不是会写诗吗?正跟他对工,求他提拔提拔你。” “原来是那个老右呀,不见!”杨吉利嗤之以鼻,“二次革命一来,还得给他戴上帽子。” “什么,什么?……还要折腾呀!”花轱辘老头惊慌失色,直打寒噤。 “眼下的这些政策,都是要使党变修,国变色,不折腾行吗?”杨吉利恶狠狠地嘶叫,“什么叫让农民富起来,分别是要使贫下中农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放屁!”花轱辘老头头一回跟宝贝儿子发这么大火,“我土埋大半截,穷够了!临死之前,非要富一下子不可!” 他气昏了头,转身就走,上堤坐车,原路而回。 “我警告你们!”杨吉利跳着脚,“不许跟吴老有勾勾搭搭,丧失阶级立场。” 花轱辘老头气呼呼回到家,锦囊大婶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没把吉利接来?” “小兔崽子还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花轱辘老头听见墙那边吴钩大说大笑,急得在院里来回转磨。 “我,还有一条妙计。”锦囊大婶牵着嘴角一笑,酸溜溜压低声音,“打发芝秀过去赔情,这把钥匙一定打得开那把锁。” “唉呀,这……这……”花轱辘老头面带难色,“咱们也太下作了。” 锦囊大婶脸一沉,下令:“快去接芝秀!” 就在这时,收了工的儿媳妇于芝秀,怀抱着从幼儿园接回的小女儿,风摆杨柳走进门。 五 于芝秀虽然已经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仍然在鱼菱村的年轻女人中拔尖儿,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姑娘少女,也比不上她的花光草色。这两年,她的小姑子杨天香像一朵碧水新荷,崭露头角;可是,那丫头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子,又是两片刀子嘴,没有一点春水柔情,温馨气味,还是她更引人注目。 她的爹,十三岁进京学生意,眼下是北京大栅栏百货商店的老售货员,比她娘大十八,节假日替人顶班,也不回家。家里,她娘带着她和两个弟弟过日子,每到月头,她娘就打发她到北京去,替她爹领取工资,然后给她爹买下十五块钱的饭票,剩下的五十四元三角二分,整个儿带走。 于芝秀的娘,是个小肉头户的女儿,年轻时候也长得像三春的桃李,炕上地下又是一双巧手;她家只雇一个孤儿扛小活,只管吃穿,不给工钱,一年四季都住在她家里,不知道的只当他们是一家人。八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两人就有了情,柳棵子地里私订终身;芝秀娘的老爹哪里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就串连同姓的男子,要把那个孤儿打断了腿,一根麻绳勒死芝秀娘。那个孤儿只得连夜逃走。大军南下过江那一年,那个孤儿已经当上连长,路过运河滩,打听芝秀娘的下落,才知道芝秀娘被老爹闹坏了名声,忍辱含冤,被迫嫁给了比她大十八岁的芝秀爹。现在,当年那位孤儿,在外省的一个县里当武装部长。所以,芝秀娘不但恨自己的老爹,三十多年不回娘家;而且也看不上芝秀爹那见人点头哈腰矮三辈儿,树叶飘下来也怕砸破头的老买卖人习气,三十多年同床不一心,到老仍是冤家对头。 芝秀娘本来打定主意,不能再叫女儿走自己的老路,要叫女儿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人;芝秀跟邵火把相好,半夜三更出去,也不闻不问。然而,她最后却屈服了政治的压力和世俗的偏见,竟比自己的老爹当年还残忍,插圈弄套,诓骗女儿抛弃了心爱的火把。 于芝秀和邵火把的爱情,原是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开始。于家住在村西口,跟邵家并不是邻居,但是芝秀和火把从上小学到初中,都坐同桌,就像天作之合。杨吉利自幼就是个捣蛋家伙,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就对男女之事大感兴趣,一见芝秀和火把的面,便挤眉弄眼儿,尖着嗓子叫:“哥俩好,天仙配,双推磨呀!”满嘴都是他看过的电影片名。邵火把气得涨紫了面皮,瞪圆了眼睛,挥着拳头追打杨吉利。于芝秀却双手叉腰,甩动两条扎着花蝴蝶的小辫儿,花骨朵小嘴敲梆子:“就是哥俩好,就是天仙配!就是配得好,好得双推磨!”一边还雨点似的呸呸乱啐。 鱼菱村那时候还没有小学,他们要到八里外的村庄念书;天朦朦亮动身,还要带一顿饭,中午不回家。芝秀娇气,她娘又分外疼爱她,就手提一盒什锦糕点,两瓶二锅头酒,找到邵家门上;求邵正大答应,火把每天上学下学,陪伴芝秀来去。 至今,回首往事,邵火把的心还不能平静,于芝秀更是泪水盈盈,两个人都觉得恍如隔日。 黎明,田野静悄悄,水雾像一匹遮天盖地的轻纱,笼罩着小小的鱼菱村;鸡啼声声,邵火把肩挎一只装着纸笔墨砚的布袋子,双手捧着一块冷饽饽,到于家去找芝秀。 “于芝秀,上学啦!”火把站在于家门外,啃着冷饽饽喊叫。 “火把,你进屋来吧!”芝秀娘走出来,拉开门闩。 于家每月有五十几块活钱进门,在鱼菱村虽不是首富,却也算得上是个上等户;五间大房,四围青砖花墙,不垒柴灶,长年烧煤球炉子,生活习惯带有三分北京风味。 邵火把走进屋去,于芝秀还裹着水红洒花的被子粘在炕上,她娘唤她快起,她还大发脾气:“催命呀!我再睡一会儿。” “火把,你给我把她扯起来!”于芝秀的娘笑着说。 邵火把便把两手伸进被窝里,抓挠芝秀的隔肢窝;芝秀带着一串笑声,骨碌爬起来,却又睡眼惺松,懒得穿衣裳。 火把起了急,喊道:“我走了!” “你别走,别扔下我呀!”芝秀慌了神儿,“把衣裳递给我。” 火把递给她裤子,再递给她褂子,还得递给她袜子,服侍她穿鞋下炕。 于芝秀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喜欢打扮,她坐在靠山镜前,她娘给她端来一碗稀粥和两个馒头,她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吃饭;火把跺着脚催她快走,她回头一笑,把一个馒头捅进火把的嘴里。 好不容易才起驾,两人走出村口,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又沿着河边的柳巷,披着玫瑰色的霞光向远村走去。 河边柳巷留下了他们童年的足迹,也留下了他们想起来心酸的回忆。 这条窄窄的柳巷,两边都是缠绕爬满野花藤萝的河柳,小鸟儿站在枝头,一边吸饮喇叭花里的露水,一边振翅引颈啼鸣;早晨的花香,清凉清凉的沁人心脾,早晨的鸟语,甜脆婉转,悦耳动听。 火把和芝秀,也像两只鸟儿;火把像一只翅膀还没有长硬的鹞子,芝秀像一只羽毛华丽的花翎子。 人生的道路如果就是这一条长长的柳巷,这两个孩子也就永远不会分离;然而,人生的道路九曲十八弯,走出柳巷,度过童年,他们便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崎岖坎坷。 考中学是一道难关,杨吉利小聪明过人,念书却是一盆桨糊,连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混到手,只得以同等学力混入考场。眼观六路,打小抄榜上题名。邵火把虽然眉眼憨气,却十分内秀,不但在本校年年考第一,就是全公社会考,也是年年第一名;于芝秀有他给临阵磨枪,考取了旁听生。 中学离鱼菱村十五里,于芝秀的爹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她每天骑车上学。运河滩上的姑娘少女,于芝秀头一个敢穿短袖汗衫,头一个敢穿花裙子,自行车奔驰起来,她像一只翻飞的花蝴蝶。邵火把的娘死得早,身上的裤褂脚下的鞋,都是他爹邵正大那粗针大线的手艺,上了中学还是一身打补钉的衣裳;每天穿青纱帐抄近路,跑步上学。芝秀本想叫火把也学会骑车,上学的时候,她坐在后架上,火把骑在前边带着她;可是,火把大了,自尊心很强,他不愿被同学们戳脊梁骨,死活也不肯依她。于是,两人分道扬镳;柳巷走完了,童年已经过去。 可是,有一回傍晚放学,大雨滂沱,雨脚就像藤杆子抽人,道路泥泞,自行车转不动;芝秀站在校门口掉眼泪,火把就把自行车扛在肩上,陪她回村。风雨中,火把头戴一顶破草帽,扒光了脚丫子,扛着自行车顶风冒雨,芝秀身穿桃红色的塑料雨衣,脚穿草绿色的高腰雨靴,像一朵雨中的莲花,牵着火把的后衣襟儿,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大黑才回到家,火把已经累得精疲力竭,黑暗中芝秀在他脸上嘬了一下。这雨中相伴,门前吻别,他们都不敢回忆;回忆起来,令人伤情。 芝秀早熟,越长越俏丽,她的心就更不放在书本上。她的手巧,学会自己裁剪缝衣裳,花样翻新打毛衣,还学会了煎、炒、烹、炸,五花八门做吃食;可是上课就走神儿,大考三门主课不及格,降班又爱面子,干脆退了学,下地劳动当社员。她人虽娇气,却有一双快手,一出马就挣上头等工分;不过,一年四季头上蒙罩着面纱,伯晒黑了脸。 那一年,邵正大和邵火把从牛棚里把吴钩抢救出来,隐藏在青纱帐里;天黑收工,芝秀想到地里割一抱冤丝豆子,回家喂羊,不提防从豆棵下站起来火把,直眉瞪眼的吓了她一大跳。 “呀!你……”她倒退了两步“你快远走高飞吧!杨吉利他们正四处抓你。” “你想告密吗?”火把冷笑一声,“我得把你扣留,等我们转移,再放了你。” 她受了委屈,一头撞在火把怀里,哭道:“你长个子不长心,我能害你吗?” “那么,你听着!”火把硬梆梆地下令,“赶快回家做点吃的送来,我在河边的那棵老龙腰河柳下等你。” 芝秀的心突突乱跳回到家,她娘已经做得晚饭,她却又和面烙饼,支起炒勺摊鸡蛋。 “你这是给谁做饭?”她娘提心吊胆地问道。 “给我的野汉子!”她心焦如焚,脱口而出。 她娘变了脸色,追问道:“那个人……是不是……火把?”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说:“您等着瞧吧!谁拐跑了我,就是谁。” 她提着一只饭篮,奓着胆子,趁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来到河边,火把已经在老龙腰河柳下等候很久。 “吴钩同志都饿昏了!”火把抢过饭篮,转身就走。 “也不道一声谢呀?”她噘起了嘴。 “哪里顾得上这么多讲究!”火把头也不回,“明天还是这个时候送饭来。” “你呀你……!”她怨声怨气。 吴钩脱险,邵家父子被挂上黑牌,戴着尖帽子游街;杨吉利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呼小叫:“各家各户,出来瞧呀出来看!谁不看游街就是同情反革命。”芝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抱着门框,看见邵火把被打得满脸鞭痕,禁不住失声哭叫,跑回屋去,趴在炕上,蒙住被子,哭肿了眼睛。 过了几天,她在河边跟火把相遇。 “你真软弱!”火把笑道,“我掩护了一位老革命,游街示众,脸上增光,你该给我喝彩。” “我也掩护了你呀!”芝秀撩他一眼,“我的脸上也借了光。” 河边正有一朵血红的野花,火把采下来,插在了芝秀的鬓角上。 芝秀也算出身好,杨吉利的造反团招兵买马,没有多少人愿意投到帐下,就发出一道道通令和勒令,强拉壮丁,芝秀被迫加入了造反团。她偷偷去看火把,哭了。 “跟我划清界限吧!”火把叹了口气,“我不怪你。” 芝秀拉着火把的手,按在她那已经隆起的胸脯上,说:“我脸上跟你冷,这颗心跟你热。” 谁想,又来了个清队运动,芝秀的爹从北京被押解回村,还剃了个阴阳头。原来,芝秀爹虽然是下中农出身,店员成份,但是当年觉悟低,三五反运动里替他的东家隐瞒偷税漏税的罪行;现在一查档案,被打成资本家的狗腿子,遣返原籍,监督劳改。“老子反动儿混蛋”,芝秀被开除出造反团,家门口钉上黑牌子;火把无独有偶,又跟芝秀天作之合了。 芝秀娘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又打又骂芝秀的爹;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芝秀逃到了河边去。 火把正在河边的看水窝棚里,一个人加班看畦口。 这两个清白无辜的社会孤儿,像被驱赶得无枝可依的鸟雀,在这座孤悬村外的河边稻田看水窝棚里,相依为命了。芝秀枕着火把的胳臂,搂住他的身子,秋雨连绵的泪水,都流进了火把的心井里。 天亮之前,芝秀才不得不回家去。 她爹像一根烧焦的树桩子,孤苦伶仃地坐在房檐下,她娘不许老伴进屋。 “芝秀……”她爹胆怯地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芝秀,不理这个资本家的狗腿子!”屋里,她娘怨恨地喊道,“老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又连累你一朵鲜花还没开就遭了灾,咱们娘儿俩跟他铁面无情。” 芝秀走进屋去,她娘像大病一场,目光失神地坐在炕沿上,一夜之间老多了。 “娘!”芝秀挨坐在她娘的身边。 “你……到哪儿去了?”她娘木呆呆地问道。 芝秀扯了个谎,说:“我想跳河寻死,火把救了我……” “火把也是生来命苦。”她娘叹了口气,“等他时来运转,我成全你们。” 芝秀含着眼泪笑了,说:“他是一颗明珠土里埋,早晚得出头。” 从此,在青纱帐的坟圈子里,在河滩坍倒的窑地柳丛中,芝秀和火把明来暗去;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邵火把时来运转遥遥无期,前途一片渺茫;芝秀爹却被落实了政策,接到通知,重回北京大栅栏百货商店,还补发了工资,不但不再是人下人,而且一口吃成个胖子,一家人欢天喜地。 “娘,我跟火把……结婚吧!”芝秀羞答答地说出口,忙把脸埋在娘的怀里。 “芝秀,听爹一句……良言相劝……”她爹怯怯生生,嗫嗫嚅嚅,“爹虽说给解放了,可是还……留着尾巴,干万不能跟……永世不得翻身的黑牌户沾边。” “丝瓜瓤子的舌头,少插嘴!”芝秀直通通把她爹噎了回去。 “芝秀,你得掂轻簸重,前思后想呀!”她娘三十年头一回跟老伴一个腔调,“你爹再吃了邵家的挂累,不光每月断了几十元的活钱,就连这笔补发的工资也得整个儿吐出来。” 芝秀只觉得一阵冷风寒气,这太可怕了。 一得解放,双喜临门,政治队长杨吉利马上吸收芝秀入团,还封她当妇女队的政工员。 这可招恼了火把。 “染缸里拉不出白布!”河边相会时,火把大发雷霆,“不许你跟杨吉利越浑水。” “火把,听从我的忠告吧!”芝秀也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立竿见影,不知不觉传染上杨吉利的行腔吐字,“你不要再逆潮流而动,可教育好的子女也给出路。” “哪个是可教育好的子女?”火把怒气冲冲。 “人贵有自知之明呀!”芝秀半开玩笑地说。 火把竞暴跳如雷,打了芝秀一拳。 这时候,春风得意的杨吉利,却接二连三失恋;三个眼看到手的对象,一个被选拔上了大学,一个被提拔当上公社的干部,一个被工厂招收当了徒工,都像煮熟的鸭子,又从桌子上飞了。吃一堑,长一智,杨吉利不想再好高骛远,收回了放风筝的目光,落在了如花似玉的于芝秀身上。他很会玩几套花活儿,又有他娘锦囊大婶当军师,先在芝秀娘身上下功夫;然后再里应外合,两下夹攻于芝秀。 自从芝秀的爹被遣返原籍,到头来虽是一场虚惊,芝秀娘却吓破了胆;这个小肉头户的女儿,眼光本来就不远大,如此一吓,越发只见眼前三寸了。杨吉利甜言蜜语,锦囊大婶天花乱坠,芝秀娘便被俘虏,甘当内应了。 一天夜晚,芝秀娘跟女儿枕一条长枕,头并头说体己话。 “咱们鱼菱村,数来数去,杨家的日子比谁家都富足。”芝秀娘在女儿耳边吹风,“杨家拨一根汗毛,也比邵家的腰粗。” 芝秀暗暗对比了一下,邵家只有三间泥棚土屋,室内空空,房顶上冒穷气;杨家当时虽不是十间大瓦房,却也是砖瓦五大间,屋里满满当当,连猪圈鸡窝都好像油汪汪的放光。可是,她咬定牙关,说:“我不嫌贫爱富。” 她娘又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人家吉利生得一表人材,又脾气绵柔;看那火把,呆头呆脑,只比石人石马多一口气。” 芝秀的眼前,闪过杨吉利和邵火把的面影。杨吉利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细皮嫩肉,有一张女人一般的粉白脸子;她跟杨吉利到公社开会,上县里看样板戏,杨吉利像贴身使唤丫头似的服侍她。而邵火把,铁青着脸,粗声大气,一点也不知道温存,这么多年没听见他一句柔言软语。 可是,芝秀还要强嘴,说:“人不可貌相。” “人往高处走,鸟奔高枝飞。”她娘絮叨不止,“人家吉利官星照命,脚踩祥云走红运;火把的光影,命中注定,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 芝秀心中一动,默不作声。 是的,她早已风闻,杨吉利将来是公社书记的接班人;火把只知道收工之后,埋头读书,可是书读得越多越蠢,更得不到看重,却一条道走到黑,死心眼子钻牛角尖,不会活学活用,顺风使船。 “儿呀!”她娘伸出胳臂,想把女儿搂在怀里,“你难道就没有个眼尺心秤?” “唉哟!”芝秀一声痛叫。 “你……怎么啦?”她娘吓得缩回了手。 “火把,他……”芝秀揉着伤处,“打了我。” “这个小丧种,挨千刀的!”她娘心痛得一连声咒骂,“你刚跟他相好,就这么心黑手狠,嫁过门去,还不一天揭下你一层皮。” 芝秀幽幽咽咽哭起来。 她和火把之间,仍然千丝万缕,藕断丝连;直到七六年清明节,火把夜奔北京天安门广场献花,一去不回头,才棒打鸳鸯两分飞。 芝秀在炕上打着滚儿哭,不吃不喝,寻死觅活。 “芝秀!”杨吉利站在炕沿下,轻声柔气,“公安局来人调查,你是不是邵火把的同谋犯”我替你担保,你跟他是两股道上跑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把我也抓走吧!”她发狂地喊道。 “你放心!”杨吉利满脸骄色,“他们会给我留面子。”说罢,飘然而去。 芝秀娘把女儿的哭闹平息下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儿呀!你也二十大几了,花无百日红,眼看就挑水的回头过了景(井),难道你当真要给火把守一辈子望门寡?” “娘呀!”芝秀啼哭,悲悲切切,“我的身子……早是他的了。” “快别说出口!”她娘慌忙捂住她的嘴,急色白脸,“趁吉利香迷了心窍花迷了眼,你抓个利市嫁他吧!” 杨吉利一天到晚溜溜达达,游游逛逛,每日三出三进于家的门;他一张笑脸儿,耐着性子陪小心,在芝秀身上巧妙用功。他娘锦囊大婶更是精打细算,紧锣密鼓,跟儿子一唱一和,能把石人磨得也点头。芝秀只觉得山穷水尽,看不见柳暗花明,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杨家大摆喜宴,四下撒请帖,全村随份子,一连三日喝光了两缸酒;喜事办完一结账,净赚几百元。 芝秀过门二年,几个回合就把杨吉利擒下了马,接着又斗败了锦囊大婶,杀下了花轱辘老头的威风,只跟小姑子杨天香分不出高低上下。 杨吉利是个银样蜡枪头,又贪恋芝秀的姿色,就像被芝秀捏成的糖人儿,百依百顺;新盖的茅房三天香,两人也热火了一阵子。日久天长,芝秀看够了杨吉利那细皮嫩内的小白脸子,厌烦了杨吉利的甜腻腻和软绵绵;这个绣花枕头满肚子草料的杨吉利,怎比得上火把那一身硬骨头,满腹的学问?她感到空虚、寂寞。烦躁、懊悔,日夜思念火把。 岂止时来运转,更是改天换地,邵火把胸前佩戴着光荣花归来,杨吉利却被公安局的吉普车押走,芝秀哭回了娘家。 三年的铁窗生活,邵火把磨炼得越发深沉;他在家里没有歇息一天,又到河边稻田看水窝棚去,并不大吹大擂。 夕阳西下,他独自一人收工回家,路过河滩那座坍塌的破窑,柳丛中走出了于芝秀,一见他的面,便晕倒地上。 ……他们躺在柳裸子地里,芝秀泪洗火把的衣衫。 “火把,你出来!”突然,邵正大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唤道。 火把挣脱开艺秀紧箍住他的胳臂,走了出来,说:“爹,我马上回家。” “下流坯子!”邵正大跳起脚,左右开弓打儿子的嘴巴,“咱们跟杨家冤有头,债有主,欺侮他家的女人,天理不容!” “爹,是芝秀来找我……” “住口!”邵正大又踢了火把两脚,“她是个有丈夫的女人,你这是犯法!” 芝秀顾不得脸面,走出柳棵子地,跪在邵正大面前哭道:“大叔,我对不起火把……” “芝秀呀,芝秀!”邵正大把芝秀拉扯起来,“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脚步要直正,心得放正中呀!你撇下火把,我不怪你;那时候谁知他是死是活,连我也不敢想他还能回来。可是,眼下吉利刚被拘留传讯,你又变了心,就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了。” “大叔,我要跟杨吉利离婚……” “傻话!”邵正大喝道,“吉利千差万错,到底人还年轻;我看如今党的政策,不会再有冤案,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还得牵着他的手,改邪归正。” 邵正大亲自把芝秀送回家去。 但是,芝秀并不死心,仍然追前赶后,草丛柳棵子里跟踪邵火把;直到她发现小姑子杨天香正一步步跟火把接近,她才心灰意冷。 杨吉利被拘留,是因为他过去结交的一个小哥们犯了案,他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拘留半个月,真相大白,被训教一顿,也就把他放了。 他到岳母家,跪走爬行,以头抢地,芝秀的心被他沤软了,只得又跟他回去过日子。几个月后,芝秀生下一个女儿,整个神思都扑在女儿身上;暗下决心,再不能叫女儿重演自己的悲剧,也就不想旧梦重温了。 芝秀下地也像走亲戚,花的确良汗衫,隐条涤纶的裤子,丁香紫的面纱蒙头遮脸,抱着孩子走路也像春风摆柳。 锦囊大婶满脸谄笑迎上前去,低声下气地说:“芝秀,你到西院走一趟,请你正大大叔跟火把兄弟,到咱家来,陪你吴钩大伯喝酒。” “我不去!”芝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一不欠情,二不亏理,才不替你们低三下四。” 锦囊大婶一脸哭相儿,说:“他家那把锁,只有你这把钥匙打得开呀!” “找你们的女儿去吧!她可愿意当钥匙。”芝秀说罢,一阵风回到自己屋里,又摔帘子又打门。 “倒打一耙的小娼妇儿!”锦囊大婶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又提高了嗓子,拉长了声,“芝秀,你做饭炒菜,我去找天香。” 六 杨天香在杨家,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儿;软不吃,硬不吃,爹不怕,娘不怕,从小就跟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唱反调,长大更是犯上作乱,在家中造反有理。 锦囊大婶生下天香没有奶水,那时正跟邵家好得像一家人,火把娘恰巧刚死了个不到百日的女儿,就把天香抱过来顶缺。火把娘心肠滚热,疼爱天香胜似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邵正大粗手大脚,却喜欢天香的燕子呢喃,两口子反倒把亲生儿子火把冷落了。 天香一直到三岁还住在邵家,干爹干娘偏疼她,有点横行霸道,不把干哥放在眼里;火把气不忿,免不了跟她招猫逗狗儿,她就又抓又咬,常被她抓咬得处处伤痕。火把忍不住一还手,还要挨爹的大巴掌,娘的笤帚疙瘩;火把恨不得揪住她的黄毛小辫儿,隔着篱笆扔回杨家去。 就在这一年,火把娘死了;天香被锦囊大婶接回家去,火把又舍不得她了。 杨吉利吃惯了独份儿,不愿多一个天香跟他平分秋色,就找碴儿打骂天香;天香在邵家也已经娇惯成性,跟杨吉利正是针尖麦芒儿,于是又抓又咬。然而,此一地,彼一地,花轱辘老头的大巴掌和锦囊大婶的笤帚疙瘩,却落在了她的身上。火把一见干妹子受杨吉利的欺压,挺身而出,抱打不平;火把虽然比杨吉利小一岁,力气却大,三拳两脚,杨吉利便屈膝乞和,向天香低头认罪。所以,亲兄弟像水火,干兄妹心连心。 五七年两家失和,天香才四岁,失去了干爹的疼爱,干哥的护卫。 天香在爹娘的白眼和哥哥的欺压中长大,一脑门子反骨。六六年她正念完小学,中学被砸成一片废墟,两年不招生,她就下地干活;只凭一条横心,一股野性,手巧而又肯卖力气,三年就挣上了妇女的头等工分。 这一来,她更加目无长上。有一回,跟她爹娘吵翻了脸,跺脚就走,自立门户。 村东口有一座凶宅,这家人的男子,切菜刀抹脖子没有死,又在门楣上栓绳上了吊;女人带着儿女,改嫁到本村另一家。留下三间荒屋寒舍,满院蓬蒿,没人敢住,也没人敢买,都怕砖瓦柁檩,沾有鬼气;杨天香胆大包天,搬了进去,打扫尘土铺炕席,点起柴灶就做饭,夜晚睡觉,身边一把鱼叉。有个坏小子,还是杨吉利造反兵团的二把手,半夜三更想占杨天香的便宜,被她的鱼叉刺穿了左腮帮子,落下一张鬼脸儿,一直娶不上媳妇。 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害怕发生意外,双双来到凶宅劝驾,杨天香却八抬大轿也抬不动;老两口子只得请出本村的几位头面人物,口干舌焦,嘴皮子磨出了白泡,才劝动了杨天香,得胜还朝。 杨天香折服了爹娘,又造她哥哥的反。杨吉利身不动膀不摇,只靠嘴力劳动挣分,每天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人前显贵;杨天香便雨打芭蕉,滚术擂石。夹枪带棒地挖苦杨吉利,当众刮破杨吉利的面皮,威风扫地。杨吉利气得真想将她一顿暴打,又怕天香手黑,鱼叉穿腮帮子,只得躲她远远的不照面,并水不犯河水。 一年年大了,杨天香并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不喜欢梳妆打扮;十八岁的大姑娘,还穿一件十五岁时的粗白布旧汗衫,后背上打个四方大补丁,汗衫里也不穿个围胸。有一回,河边插秧,她只觉得一阵阵芒刺在背,肉皮子发紧;东张西望,远瞧近看,这才发觉,原来是汗水湿透了窄小的粗白布汗衫,裹在了身上,就像裸露出上半身,小伙子们都从四面八方斜着眼睛,偷看她那两只白玉兰香瓜似的乳房。她臊得一蹦三尺,大叫一声,跑回家去,翻箱子倒柜,抓一大把钱票布票,蹬上自行车就走。 “你风风火火的到哪儿去呀?”锦囊大婶追赶着问道。 她凶眉恶眼回过头,说:“少管闲事!” 杨天香一阵风来到县城,一连气挑选了一件素花的确良汗衫,一件半透明的白特利灵短袖汗衫,一件马甲,一件胸褡;返回家来,关在屋里叮叮哨哨洗身子,脱下旧衣换红妆,对着镜子一照,自个儿都目瞪口呆,镜子里这个花姑娘,一点也不比于芝秀逊色。 她穿上素花的确良汗衫一亮相,可不得了,百鸟朝凤的媒人挤破了杨家的门框,连城里吃商品粮的也有人来求婚;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老两口子看中了整整一打。一问女儿的意见,天香只有一句:“我都看不上眼。” “塔尖上开天窗,好高的眼眶子!”锦囊大婶从鼻孔里哼了几声,“你这个彩球,要抛到谁身上?” 天香咯咯一笑,说:‘哦要学那王三姐儿。” 锦囊大婶马上说:“我可不答应。” “那咱们就唱一出《三击掌》!”天香心里早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要嫁也嫁给干哥邵火把。 两家失和积怨,隔墙鸡犬相闻,多年不相往来,她跟邵火把面上生分,心却相连。要嫁邵火把的念头像春草萌发,她这才抬头睁开眼,发觉干哥跟干芝秀早就打得火热;于是,生出一股怨气,恨邵火把,更生出一股炉火,要把干芝秀比下去。 于芝秀买一件新衣裳,她就买一身,于芝秀穿红,她就挂绿,只是不用面纱包裹头脸;她那晒得黑翠翠的秀色,别有一番风韵。但是,这一切,邵火把却都没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于芝秀一个人;杨天香在他眼里,仍然是那个抓人咬人的小黄毛丫头。 邵火把被捕,下落不明,于芝秀嫁到她家,她又恨又喜;恨的是于芝秀无情无义,喜的是火把到她手了。要是火把丧命身亡,她耳闻北京的寺院为了外事工作需要,打算招收一批和尚尼姑,她就剃了光头去投考。 万一考不上,她就跟自家一刀两断,搬到邵家服侍干爹到老,替火把尽孝。这虽然好似异想天开,杨天香却是说一不二,只要她把心一横,什么都做得出,火坑敢跳,油锅敢下,可不像于芝秀满口空话。 她正要采取行动,邵火把光荣归来。 兵贵神速,快刀斩乱麻,有一天火把到河边稻田上夜班,她已经在看水窝棚里恭候多时。 正是月上柳梢头时分。 “干哥!”她从窝棚里一跃而出。 “呵!”火把跟她多年不说话,事出意外,不免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 “还债!”天香目光大胆放肆,直盯火把的眼睛。 “你并不欠我一分一文呀?”火把迷惑不解。 “杨吉利抢走了于芝秀,我来嫁给你!”天香粗野而又娇媚,“丢了一个残花败柳,得到一个清白女儿身,你吃小亏占了大便宜。” 邵火把勃然大怒,大喝道:“你头脑发昏!” 杨天香的嗓门更高:“我神智清醒!” “天香,你可真有鬼点子!”火把发出苦笑,“全国都要讲安定团结,我不报夺妻之恨的个人私仇?” “你的眼睛长在脚掌子上!”天香气恨得真想又抓又咬,“我不是替杨家赎罪,自打十八岁就想嫁给你啦!” 火把摇摇头,神情沮丧地说:“我的心……死了。” “难道我不比于芝秀漂亮吗?”天香看过法国电影《巴黎圣母院》,学那位吉普赛舞女埃斯米拉达的神态,双手叉腰,挺起丰满高耸的胸脯,歪着头,乜斜着眼睛。 火把匆匆看了她一眼,红涨着脸倒退一步,说“你比她纯洁无瑕。” “那你为什么不娶我?”天香逼上前去,“我一不跟你要房子,二不要你的彩礼,结婚证都不用你掏钱,你还不赶快把我娶走?” 天香步步进逼,火把连连后退:“我……我……”噗通一声,仰面朝天,跌下河去,水下逃走。 躲在柳棵子地里跟踪火把的于芝秀,目睹又耳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锦囊大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被蒙在鼓里。 锦囊大婶一路小跑,到河边稻田来找天香;天香也已经收工,不过又剜了一柳筐猪菜,娘儿俩在半路上遇见了。 “天香,火把还在河边吗?”锦囊大婶劈头就问。 “咱家火上了房,找他救火;还是芝秀跳井,找他捞人?”天香一出口就呛她娘的嗓子。 锦囊大婶溜瞅一下四外,咬着女儿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问道:“你愿当这把钥匙吗?” “您这是拿自己的女儿钓大鱼!”天香冷笑道:“我打开他家的锁,就进了他家的门,一转脸儿给您抱出个外孙子。” “死丫头,你好不要脸!”锦囊大婶啐道。 “不要脸,没良心,是咱们杨家的门风!”天香的舌头不但带刺,而且挂钩儿。 锦囊大婶搜索枯肠,再也无计可施,只得忍痛孤注一掷,说:“娶媳妇就得拜丈人,你快把他擒到杨家来!” 天香把装满猪菜的柳筐交给她娘,神了神身上那件半透明的特利灵短袖白汗衫,拢了拢散乱额前的头发,阳光下照了照影子,走着比于芝秀那风摆杨柳还优美的脚步,到看水窝棚去。 七 邵火把已经二十九岁了。 他的爹娘,泥土本色,一对土命人;他是土命人的儿子,本色也像泥土。 他在泥棚茅舍的小炕上呱呱坠地,当时吴钩正从县委副书记调任市委农村工作部政策研究室主任,来到鱼菱村跟老朋友告别,赶上他落生,就给他起了火把这个名字。 火把六岁死了娘,邵正大为人粗犷,哪里有慈母心肠?他每天吃的是烧糊的夹生饭,常年穿的是打补丁的破衣裳,一开春就光脚丫子,不上大冻不穿鞋。文盲世家,邵正大并不看重识文断字;只因吴钩被发配到运河滩农场劳改,火把得到吴钩的关心和指教,邵家才破天荒,出了他这个文化人。 吴钩把他的藏书,从北京运到鱼菱村邵家,邵家的西屋,便是他的个人图书馆;只要能从农场抽身一个小时,就到邵家来看书写字,火把也跟着沾光。 天下大乱初起,北京焚书的消息传来,吴钩和邵家父子挖了个地窖,把这些书深藏密存。杨吉利带领北京造反小将抄家,砸烂邵家的坛坛罐罐,藏书却没有损失一册一页。后来,吴钩被押送边疆的五七干校,这一窖书就全归火把享用了。 鱼菱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火把有学问,可就不知道火把的学问从何而来;火把怕露了馅,一出家门就呆头呆脑,像一只没嘴儿的问葫芦。 天香的心目中,火把是一位天生的奇人,上天下界的文曲星。 来到看水窝棚,天香不见火把的人影,却听见河坡下的水柳丛中,火把嘴里叽哩咕噜。 她拾起半块砖头,一道流星投下河去,河水飞花,溅温火把一身。火把逃上河坡,急不得,恼不得,皱起眉头说:“天香,你光知道淘气!” 天香吃吃笑,问道:“你念的是什么咒语呀?” “英文?”火把亮出一块砖大小的厚书,那是英汉大词典。 “哟!你的肚子里开了个杂货铺。”天香伸了伸舌头,大惊小怪,“还有外国货。” “坐牢这三年,同号有个科学院的助理研究员,他怕荒废了学问,天天给我上数学、物理和英语课。”火把微笑着,把大词典递给天香,“你随便翻一页,随便点一个汉语词汇,我能说出这个词汇的英语。” “你跟我回家拜丈人,叫老丈人当面考你!”天香接过大词典,顺手牵羊扯住火把的胳臂,“你那个老丈人杨花轱辘,也会叽哩咕噜说洋文。” “天香,你这个杨排风!”火把挣扎着,“我想上学,不想恋爱。” 天香哼了一声,说:“过年你就三十了,别忘了男大当婚呀!” “过年我就三十了,大学不要我们超龄学生了。”火把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可是听说明年农学院经济管理专业招收研究生,报名的人不会多,我想拼命准备一年,明年碰一碰。” “牛不喝水,我也不强接头。”天香故作冷淡神气,“只因是吴钩大伯作媒,把我许配给你,两家言归于好;我不敢扫他的面子,才好像跟你死皮赖脸。” “吴钩大伯!”火把跳了起来,“他还活着?他当真来到咱们鱼菱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天香更把脸一沉,“人家又当上大官,大老远从北京下来,为的是解决咱们两家的老大难问题;你房顶开门,六亲不认,那就出面把他噎回去。” 这时,跟火把换班的小伙子,酒足饭饱来接班,大喇叭嗓子高唱电影《小花》的插曲: 妹妹找哥泪花流…… “咱们快去见吴钩大伯。”火把压低声音,“你走南路,我走北路,别叫这个家伙看见。” “我偏要公开表演!”天香忿然作色,“你搂住我的腰,我枕着你的肩膀,胳臂腿儿粘在一块走,为什么咱们就要比电影明星的脸皮儿薄?” 火把急得打转,半天憋出一句话:“这是鱼菱村,你得因地制宜呀!” “那你亲我一下!”天香仰起黑翠翠的秀脸儿,又妖媚,又无赖。 火把看她那野性十足的神态,怕招恼了她,又抓又咬,只得弯腰亲了一下她的脸蛋儿,便马上揉了她一把,说:“快走!” 天香抚摸着发烧的脸颊,忽然变得含情脉脉,羞答答地说了声:“你在我脸上盖了章!”一只山雀儿似地飞走了。 火把交了班,大步流星回村;村口,天香正等他,火把只得跟她并肩而行。但是,走出不远,火把又站住不走,难为情地说:“我见了你爹娘,可怎么张口?” “你拜我为师,学唱我的样板戏!”天香嘻笑道,“咱们先到你家去,看我怎样拜公公。” 他们蹑手蹑脚,绕道走进邵家;邵家满院绿树葱茏,他们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先听听动静。 邵正大关门闭户,死守三间泥棚土屋,不许吴钩人内;吴钩手夹着一支香烟,在窗下走来走去,就像来回拉锯,要锯开邵正大这个榆木疙瘩。 “正大呀,正大!党中央号召咱们向前看,你怎么长了个申公豹的脑壳,脸朝后方?” “吴钩,你不必跟我白费吐沫了!”邵正大门声闷气,“我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火把怕老哥俩吵崩了,连忙喊了一声:“吴大伯!”跑了过去。 “呵,火把!”吴钩跟火把猝然相见,打了个愣怔,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天香也喊道:“吴大伯!”一步抢先,赶在火把的前面。 “你……是谁家的姑娘?”天香在吴钩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印象,十分眼生。 “吴大伯,您刚才并没有见过她呀?”火把又瞪住天香,“你说吴大伯保媒,原来是骗我!” “这叫先斩后奏!”天香站在吴钩面前,大大方方,面不更色,“吴大伯,我是杨家的女儿,跟火把情投意合,求您当个媒人,您赏光不赏光?” 吴钩大笑道:“你们这是抬举我。” “我不同意!”邵正大在屋里咆哮。 “婚姻自主,您老人家还是顺水推船,锦上添花吧!”天香走到窗前,拍打窗户,“我的干爹,火把都给我盖章了。” “那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邵正大气得战抖,“天香,想不到你小小的人儿,也学会了你爹那一套花活儿鬼点子。可恨我前世造孽,生下个儿子软骨头;小子无能真无能,情愿更名改姓,你就把他带回家去倒插门吧!” 天香一串脆笑,说:“喜儿唱得好:‘鸟成对,喜成双,半间草屋做新屋’,我跟火把到看水窝棚拜花堂。” “滚,快滚!”邵正大大叫。 吴钩哈哈大笑道:“正大,杨六郎惹不起穆桂英,你还是收起那《辕门斩子》,开门认儿媳妇吧!” “我放火烧房!”邵正大在炕上大跳,跳塌了炕面。 吴钩知道邵正大牛脖子难拐弯,不如先把他挂起来,放一放,冷处理;便说:“火把,天香,你们的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只有当你们的代理家长,包办一切,咱们喝喜酒去!” 东院,于芝秀掌灶,锦囊大婶帮厨,荤、素、冷、热,八盘四碗,摆满一桌。 天香到灶上,挑选了几样菜,装进柳篮,又拎起一瓶酒,送到西院去。 听得见,邵正大有如吴牛喘月,呼呼生气,火气吹得窗纸哗哗响。 “爹!”天香敲敲屋门,“您肝火旺盛,伤神气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补一补身子。” “拿回去!”邵正大冷冰冰地说,“我不吃你们杨家的饭。” “您开门,我做邵家的饭,咱们爷儿俩吃。” “你还是回家吃酒席去吧!” “好马不吃回头草!”天香喊道,“我饿死在邵家屋门口,您得给我偿命。” 邵正大只得开门放天香进屋,天香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儿呀,你哭什么,哭什么?”邵正大慌了手脚。 “狠心的爹呀!”天香哭道,“我小时候,您跟干娘多么疼我,如今却铁石心肠……” 邵正大被感动得肺腑一阵疼痛,老泪横流地连连说:“儿呀,爹人老眼发昏,棍扫一片,误伤了你。” 爷儿俩吃了一顿粗茶淡饭。 东院的酒宴,一直吃到太阳落山;火把到河边看水窝棚换班,吴钩挣脱了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的挽留,又回到西院去。 “我睡了!”邵正大跟吴钩余怒未息,“小庙里装不下大神仙,你还是到东院睡那高房大炕,才不辱没了你的官体。” 吴钩在房檐下一坐,说:“打鬼子,闹土改,办合作社,此处都是我的堡垒户,看谁敢把我扫地出门?” 邵正大不吭声了,过了半晌,忽然从窗里飞出一件锦袄,落在吴钩身上,怒而又怨地说:“灌满了一肚了猫儿溺,别再着了凉,快技上搪一搪寒气吧!” 吴钩却拿起扫帚,在窗下打扫一片净地,铺上一块席头,仰面朝天躺下,邵正大又扔出一床被子。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人亲呵!”吴钩慨叹一声,“想当年,咱俩常常头并头睡在院里;院里风大没有蚊子咬,整宵半夜地掏心窝子呀!” “唉!当年,当年……”邵正大悲怆地呜咽,“吴钩,你能把当年找回来吗?” “你开门走出来,在我身边躺下……”吴钩咽下辛酸的泪水,“……我们温故而知新。” 此时,呱嗒一声响,门闩落下来。 八 杨家包产到户,家里又有分工;于芝秀和杨吉利,承包几片养鱼栽藕的池塘。 杨吉利结交北京那些身份不明的狐朋狗友,这几个家伙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暗中大搞盗窃、走私、里通外国的勾当,被一网打尽;杨吉利也背上黑锅,拘留半月,在看守所里被剃光了大鬓角,刮掉了小胡髭,改头换面而归,也大减了歪风邪气。 于芝秀的心在火把身上,越看越觉得杨吉利面目可憎,常常十天半月的不搭理他。杨吉利就像丢了魂儿,下跪,啼哭,打嘴巴……都不管用,就主动“劳改”;白天黑夜挖塘泥,卖到队里记分,吃饭也不敢上桌面,而且只吃全家的残羹剩饭,苦累得眼窝塌陷,一天比一天枯瘦。杨吉利既有他爹的转功,又有他娘的巧妙;大热天的睡觉,他给于芝秀打扇扇风,于芝秀在风凉中安睡,他可累出了满身大汗起痱子。念他“认罪”态度良好,于芝秀心软下来,才又跟他同床共枕。 承包鱼池藕塘,于芝秀是一把手,杨吉利是被管制分子。 他出外卖鲜鱼、荷叶、莲蓬、嫩藕,临走过了秤,堆着笑脸请示:“鱼卖多少钱一斤,荷叶卖多少钱一张,莲蓬卖多少钱一只,藕卖多少钱一条?” 于芝秀说出数目儿,又叮嘱道:“上下涨落别超过三五分,给你一元二角的饭钱,不许喝酒。” 杨吉利谨遵“圣旨”,一丝一毫也不敢走样儿,他做生意是个行家,到自由市场,卖出的价钱都超过于芝秀规定的最高价格,而且白赚一顿饭;他一分钱也不敢私人腰包,回家全数交给于芝秀,只想讨芝秀一个笑脸儿。 “你可不许哄抬物价呀!”芝秀沉着脸,“你再叫公安局抓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人世?”说着,眼泪像两串滚珠似地淌下来。 杨吉利悔恨交加,哭丧着脸说,“芝秀,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了我这摊牛粪上,委屈你一辈子;我只有痛下决心,重新做人,虽不能使你脸上光彩,也不能再给你脸上抹黑。” 于芝秀叹了口气,跟火把破镜重圆,今生难以如愿了,只有收心拢性,认命跟杨吉利搭伙吧!她看到,天香粗中有细,将火把捏在了手心里;她十分纳闷,这个头上角、身上刺的野丫头,从哪儿学会如此美妙动人的狐媚子手段? 每天晚上收工,天香就跑到西院做饭,然后像赶马上路,催逼火把打开电视机上课;她在火把身边相伴,手里也不闲着,不是给邵家爷儿俩拆被褥,洗衣裳,就是编筐织篓。筐篓卖钱,只算邵家的家庭副业收入,分文也不拿回杨家。上课的时候,邵正大不愿打扰儿子,就到他带着几个老头包下的十亩果园去,房中只剩下这一对热恋的情人;火把越看天香越爱,忍不住想动手动脚,天香早有提防,抽出编筐织篓的柳条子,挥舞自卫,打得火把不敢再生邪念。可是,等到课间休息,电视屏幕播送文艺节目,天香就跳到火把的腿上去,搂着他的脖子看演出,就像青藤缠绿树。 于芝秀承包这几片池塘,联产计酬,超额得奖,所以十分精心;她打发杨吉利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养鱼栽藕的书籍,还订阅了一份杂志。这一天,正交中伏,天热得像头上吊着个火盆子,杨吉利起早到北京朝阳门菜市场卖鱼,于芝秀中午看守池塘。她坐在一棵翠柳下,只穿一件肉桂色紧身背心,手捧一本新买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铃声吵人,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小邮递员跟她调皮捣蛋。 小邮递员十八九岁,非常喜欢跟于芝秀打牙逗嘴儿,服务态度热情周到。 “芝秀嫂子,杂志!”小邮递员叫了一声,又抽出一个大红信封,嘻笑着在干芝秀眼前摇晃,“邵火把考上了农学院的研究生,请你转交他,我这是偏向你,你得敲他一笔竹杠,勒令他给你买二斤喜糖。” 于芝秀一声惊呼,脸色煞白,接过大红通知书紧贴胸口,痴呆呆僵立。 “号外,号外!”小邮递员跨上自行车,飞驰呼叫,“邵火把进京赶考中进士啦!” 于芝秀在翠柳下翻过来掉过去看那封大红通知书,触景伤情,百感交集,泪水潺潺而下,眼前就像烟雨迷蒙。 “芝秀……”火把在于芝秀的泪眼朦胧中走来。 于芝秀抹下一大把泪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恭喜你。” 火把不敢看她那凄惶的神色,躲避她的目光,说:“这一年你也有不少新气象。” “多么想再从头活一回呀!”于芝秀悲凉地一声长叹,晚了。” 他们沉默无语;池塘里鱼儿在荷叶下戏水,红翅膀的蜻蜓成双成对地落在荷尖上,一只青蛙噗通跳入水中,把他们惊醒。 “芝秀,给我通知吧!”火把小声说。 于芝秀把洒满泪痕的大红通知书递到他手里,问道:“你一步登天,还看得上天香那个野丫头吗?” “难道你愿意我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火把冷峻地反问道。 “不……要……学我。”于芝秀掏出手帕蒙住脸,挥了挥手,“快去向天香报喜吧!” 杨家的自留地,六口人一亩八分,水柳篱笆夹成一块菜园,大蒜已经收成,又种上秋菜,鲜姜也已经刨出,新栽晚黄瓜,大葱翠绿挺拔,红辣椒在菜畦的密叶中像朵朵火花。园中打了一口井,土井上搭一架葡萄,井旁野花丛生;天香一边摇着辘轳把浇园,一边吸溜着鼻子啼哭。 “天香!”火把从水柳篱笆上跳进园去。 天香松了手,绞到半路上的柳罐斗又砰地坠落井中。火把三步两步来到她身边,扳住她那抽搐的肩膀,两人脸对脸儿,含泪相望。 “你……熬出了头……”天香闭上一双泪眼,“我……不累赘你。” 火把一把撕开身上的汗衫,露出他那宽厚的紫棠色胸脯,说:“天香,你的眼睛是镜子,照得见我的心。” 天香哭笑着投入火把的怀抱。 这时,村北口的杨、邵二家,正发生一场吵闹。 邵正大在十亩果园,也听到小邮递员广播火把考中农学院研究生的喜讯,几位老兄弟起哄叫他请客;他跑回家开柜取钱,打算到小卖部买一瓶好酒,几样下酒菜,老哥们在果园里庆贺一番。锦囊大婶哭哭啼啼走进来。 “正大兄弟,你给我们做主呀!”锦囊大婶迎门当户跌坐在一棵雪花梨树下。 这两家虽然已经结亲,老人之间却还没有完全解开疙瘩,并未正式复交。 “嫂子,你是来滚车道沟子吗?”邵正大以为锦囊大婶前来无理取闹,虎起脸,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家火把金榜题名,嫌弃我家天香啦!”锦囊大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天香是个血性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只求你把她葬在邵家坟地,也不枉她一片痴情。” “你听说火把变了心?”邵正大的眼睛瞪得铜铃大。 “全村都哄动了。”花轱辘老头也蔫头耷脑地走进来,“正大,哥哥在你身上亏了心,认打认罚;我把天香嫁给火把,四间新房当陪嫁,也是为了立功赎罪。 “大哥,大嫂,你们放心!”邵正大面皮紫涨,乱蓬蓬的胡髭扎煞开来,“我去找那个小畜生!他胆敢跟天香变了心,我打折他的双腿,叫他走不进大学堂的高门槛。”说着,就像一头牛,横冲直撞而去。 这本是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作弄的活局子。直肠子的邵正大中了计。 “正大,正大,你可不能下毒手呀!”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紧追慢赶,“门婿半个儿,你打坏了火把,就是要了我们的半条老命。” 邵正大一马当先,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流星赶月,村道上尘烟四起。 路过杨家自留地菜园,只听葡萄架下,天香和火把笑声盈耳,相依相偎在绿阴中。 邵正大还要闯园问罪,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嫂赶上前来,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臂,架着他向后转,老少两辈皆大欢喜。 当天夜晚,月白风清,两家扒墙,也不再夹起水柳篱笆,合二而一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杨家并不吃亏,邵家也没有占便宜。 一九八一年五~六月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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