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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人 端阳快到了。 阿英哥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陈家村,向朱家桥走去。一路来温和的微风的吹拂,使他感觉到浑身通畅,无意中更加增加了两脚的速度,仿佛乘风破浪的模样。 他的前途颇有希望。 美生嫂是他的亲房,刚从南洋回来。听说带着许多钱。美生哥从小和他很要好,可惜现在死了。但这个嫂子对他也不坏,一见面就说: “哦,你就是阿英叔吗?——多年不见了,老了这许多……我们在南洋常常记挂着你哩!近来好吗?请常常到我家里来走走吧!” 她说着,暗地里打量着他的衣衫,仿佛很怜悯似的皱了一会眉头,随后笑着说: “听说你这几年来运气不大好……这不必愁闷,运气好起来,谁也不晓得的……像你这样的一个好人!” 最后他出来时,她背着别人,送了他两元现洋,低声的说: “远远回来,行李多,不便带礼物,……就把这一点点给婶婶买脂粉吧。” 他当时真是感动得快流下眼泪来了! 这三年,他的运气之坏,连做梦也不会做到。最先是死母亲,随后是死儿子,最后是关店铺,半年之内,跟着来。他这里找事,那里托人,只是碰不到机会。一家六口,天天要吃要穿,货价又一天高似一天,兼着关店时负了债,变田卖屋,还债清不了。最后单剩了三间楼房,一年前就想把它押了卖了,却没有一个雇主。大家都说穷,连偿债也不要。他的上代本来是很好的,一到他手里忽然败了下来,陈家村里的人就都议论纷纷,说他是赌光的,嫖光的,吃光的,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从前人家向他借钱,他没有不借给人家;后来他向人家借钱,说了求了多少次,人家才借给他一元两元。而且最近,连一元半元也没有地方借了。人家一见到他,就远远地避了开去,仿佛他身上生着刺,生着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一般。 美生嫂的回来,他原是怕去拜望她的。他知道她有钱,他相信她和别的人一样,见着他这个穷人害怕。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她和他是亲房,美生哥从小和他很好,这次美生嫂远道回来,陈家村里的人几乎全去拜望过她了,单有他不去,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的。所以他终于去了。他可没有存着对她有所要求的念头。 然而事情却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美生嫂一见面就非常亲热,说他常常记念他,现在要他常常到她家里去,并不看见他衣服穿的褴褛,有什么不屑的神情,反而说他是好人,安慰他好运气自会来到的。而且,临行还送他钱用。又怕他难堪,故意说是给他的妻子买脂粉用的。这样的情谊,真是他几年来第一次遇到! 她真的是一个十足的好人,他这几天来还听到她许多的消息。说是她在南洋积了不少的钱,现在回到家中要做慈善事业了:要修朱家桥的桥,陈家村的祠堂,要铺石碶镇的路,要设施粥厂,要开平民医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但总之,全是做好事!她有多少钱呢?有的说是五万,有的说是十万,二十万,也有人说是五十万,总之,是一个很有钱的女人! 于是阿英哥不能不对她有所要求了。 他想,倘若她修桥铺路,她应该用得着他去监工,若她办平民医院,应该用得着他做个会计,或事务员,或者至少给她做个挂号或传达。 但这还只是将来的希望,他眼前还有一个更迫切的要求,必须对她提出。那就是,端阳快到了,他需要一笔款子。 他不想开口向她借钱,他想把自己的屋子卖给她。他想起来,这在她应该是需要的。她本是陈家村里的人,从前的屋子已经给火烧掉,现在新屋还没有造,所以这次回来就只好住在朱家桥的亲戚家里。她只有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人口并不多,他的这三间楼房,现在给她一家三口住是很够的,倘若将来另造新屋,把这一份分给一个儿子也很合宜。况且连着这楼房的祖堂正是她也有份的,什么事情都方便。新屋造起了,这老屋留着做栈房也好,租给人家也好。他想来想去,这事于她没有一点害处。至于他自己呢,将来有了钱,造过一幢新的;没有钱,租人家的屋子住。眼前最要紧的是还清那些债。那是万万不能再拖过端阳节了!年关不曾还过一个钱,——天晓得,他怎样挨过那年关的!…… 他一想到这里,不觉心房砰砰的跳了起来,两脚有点踉跄了。 阿芝婶,阿才哥,得福嫂,四喜公……仿佛迎面走来,伸着一只手指逼着他的眼睛,就将刺了进来似的…… “端阳到了!还钱来!” 阿英哥流着一头的汗,慌慌张张走进了美生嫂的屋里。 “喔!——阿英叔!……”美生嫂正从后房走到前房来,惊讶地叫着说。 “阿嫂……” “请坐,请坐……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怎么走出汗来了……” “是……天气热了哩……”阿英哥答应着,红了脸,连忙拿出手巾来揩着额角,轻轻地坐在一把红木椅上。 “不错,端阳快到了……”美生嫂笑着说。 阿英哥突然站了起来,他觉得她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就是为的这端阳,阿嫂……”他说到这里,畏缩地中止了,心中感到了许多不同的痛苦。 美生嫂会意地射出尖锐的眼光来,瞪了他一下,皱了一皱眉头,立刻用别的话宕了开去: “在南洋,一年到头比现在还热哩……你不看见我们全晒得漆黑了吗?哈哈,简直和南洋土人差不多呢!……” “真的吗?……那也,真奇怪了……”阿英叔没精打采的回答说。他知道溜过了说明来意的机会,心里起了一点焦急。 “在那里住了几年,可真不容易!冬天是没有的,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热死人!吃也吃不惯!为了赚一碗饭吃,在那里受着怎么样的苦呵!……” “钱到底赚得多……” “那里的话,回到家来,连屋子也没有住!” “正是为的这个,阿嫂,我特地来和你商量的……” 美生嫂惊讶地望着阿英哥,心里疑惑地猜测着,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最先确信他是借钱而来的,却不料倒是和她商量她的事情。 “叔叔有什么指教呢?”她虚心地说。 “嫂嫂是陈家村人,祖业根基都在陈家村……” “这话很对……” “陈家村里的人全是自己人,朱家桥到底只有一家亲戚,无论什么事情总是住在陈家村方便……” “唉,一点不错……住在朱家桥真是冷落,没有几个人相识……”美生嫂叹息着说。 “还有,祖堂也在那边,有什么事情可以公用。这里就没有。” “叔叔的话极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住在这里早就觉着了这苦处,只是……我们陈家村的老屋……” “那不要紧。现在倒有极合宜的屋子。” “是怎样的屋子,在哪里呀?”美生嫂热心地问。 “三间楼房……和祖堂连起来的……”阿英哥嗫嚅地说,心中起了惭愧。 “那不是和叔叔的一个地方吗?是谁的,要多少钱呢?那地方倒是好极了,离河离街都很近,外面有大墙。”她高兴的说。 “倘嫌少了,要自己新造,这三间楼房留着也有用处。” “我哪里有力量造新屋!有这么三间楼房也就够了。叔叔可问过出主,要多少钱?是谁的呢?倘若要买,自然就请叔叔做个中人。” 阿英哥满脸通红了,又害羞又欢喜,他站了起来,走近美生嫂的身边,望了一望门口,低声地嗫嚅的说: “不瞒阿嫂……那屋子……就是……我的……因为端阳到了……我要还一些债……价钱随阿嫂……” “怎么?……”美生嫂惊诧地说,皱了一皱眉头,投出轻蔑的眼光来。“那你们自己住什么呢?” “另外……想办法……” “那不能!”美生嫂坚决的说,“我不能要你的屋,把你们赶到别处去!这太罪过了!” “不,阿嫂……”阿英哥嗫嚅地说,“我们可以另外租屋的,拣便宜一点,……小一点……有一间房子也就够了……” “喔,这真是罪过!”美生嫂摇着头说,“我宁愿买别人的屋子。你是我的亲房!” “因为是亲房,所以说要请阿嫂帮忙……端阳节快到了,我欠着许多债……无论是卖,是押……” “你一共欠了许多债呢?” “一共六百多元……” “喔,这数目并不多呀!……”她仰着头说。“屋子值多少呢?” “新造总在三千元以上,卖起……阿嫂肯买,任凭阿嫂吧……我也不好讨价……” “不瞒叔叔说,”美生嫂微微地合了一下眼睛,说,“屋子倒是顶合宜的,叔叔一定要卖,我不妨答应下来,只是我现在的钱也不多,还有许多用处……都很要紧,你让我盘算一两天吧。” “谢谢阿嫂,”阿英哥感激地说,“那末,我过一两天再来听回音……总望阿嫂帮我的忙……”他说着高兴地走了出去。 “那自然,叔叔的事情,好帮总要帮的!” 美生嫂说着,对着他的背影露出苦笑来,随后她暗暗地叹息着说: “唉!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没用!”她摇着头。“田卖完了,还要卖屋!从前家产也不少,竟会穷到没饭吃!……做人真难,说穷了,被人欺,说有钱,大家就打主意这个来借,那个来捐……刚才说不愿意买,他就说押也好,倘若说连押也不要,那他一定要说借了,倒不如答应他买的好……但是,买不买呢?嘻!真是各人苦处自己晓得!……” 美生嫂想到这里,不觉皱上了眉头。 她的苦处,真是只有她自己晓得。现在人家都说她发了财回来了,却不晓得她还有多少钱。 三四年前,她手边积下了一点钱,那是真的。但以后南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钱也渐渐流出去了。一年前,美生哥生了三个月的病,不能做生意,还须吃药打针,死后几乎连棺材也买不起,她现在总算带着两个孩子把美生哥的棺材运回来了。这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幸而她会设法,这里募捐,那里借债,哭哭啼啼的弄到了三千元路费。回到家乡,念佛山丧,开山做坟,家乡自有家乡的老办法,一点也不能省俭。 “南洋回来的!”大家都这么说,伸着舌头。下面的意思不说也就明白了:南洋是顶顶有钱的地方,从那边回来的没有一个不发财。无论怎样办,说是在那边做生意亏了本,没有一个人不摇头,说这是假话。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个茶房,也能发财。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处都是,土人把它当沙子一样看待的!”从前那个做茶房的发了财回来告诉大家说。大家听了,都想去,只是没有这许多路费。现在美生嫂居然在那边住了许多年,还扛着一口棺材回来,谁能不相信她发了财呢?许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们还怀疑着那口棺材里面是藏着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穷人不容易过日子,到处会给人家奚落,讥笑,欺侮,平日就假装有钱的样子,现在回到家乡,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当做有钱的人了。因为虽说她是这乡间生长的女人,离开久了,人地生疏了许多,娘家夫家的亲人又没有一个,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当人家羡慕称赞她发了财回来的时候,她便故意装出谦虚的样子,似承认而不承认的说: “哪里的话,在南洋也不过混日子,那里说得上发财!有几百万几千万家当,才配得上说发财呢!” 她这么说,听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没有百万家当,几十万是该有的,没有几十万,几万也总是有的。于是她终是一个发了财的人了。 发了财回来,做些什么事呢?大家都关心着这事。有些人相信她将买田造屋,因为她的老屋已经没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将做好事,修桥铺路,办医院,因为她前生有点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现在得来修点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将开点铺做生意,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这样猜想,那样猜想,一传十,十传百,不晓得怎的这些意思就全变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计划,说她决定买田造屋了,决定修桥铺路了,决定……于是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有卖田的,卖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绍人…… “没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说。“我没有钱!” 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是纷纷的来说情。她没办法了,只得回答说: “缓一些时候吧,我现在还没决定先做哪一样呢。决定了,再请帮忙呀。” 大家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许多大事业也就更加使人确信起来。 “但是,天呵!”美生嫂皱着眉头,暗暗叫苦说。“日子正长着,只有五百元钱,叫我怎样养大这两个孩子呀!……” 她想到这里,心中像火烧着的一样,汗珠一颗一颗的从额上涌了出来。 她在南洋起身时候,对于未来的计划原是盘算得很好的:她想这三千元钱除了路费和美生哥的葬费以外,应该还有一千元剩余,家里有八亩三分田,每年收得四千斤租谷,一家三口还吃不了,至于菜蔬零用,乡里是很省的,每月顶多十元,而那一千元借给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养大孩子是一点也不用愁的了。那晓得到得家乡,路费已经多用了,葬费又给大家扯开了袋口,到现在只剩下了五百元。租谷呢,近几年来早已打了个大折头,虽然勉强够吃了,钱粮大捐税多,却和拿钱去买差不了好多。乡里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几年高了好几倍,每月二十元还愁敷衍不下了。至于放债,都是生疏的穷人,本来相信不了,放心不下。而现在却也并不能维持她这一生的生活了。 将来怎么办呢?横在她眼前的办法是很显明的:不久以后,她必须把那八亩三分的田卖出去了。发了财的人也卖田吗?那她倒有办法。她可以说,因为自己是个女人,儿子们太小,一年两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说那几亩田不好,她要换好的,或者说……然而,到处都是穷人,大家的田都没有人要,她又卖给谁呢? “现在,阿英叔却来要我买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痛苦,简直笑不得,哭不得,连鼻梁也皱了起来。 “呵呵,天气真热,天气真热!”忽然门口有人这样说着走了进来。“美生嫂在家吗?” 美生嫂立刻辨别出来这是贵生乡长的声音,赶忙迎了出去。 “刚才喜鹊叫了又叫,我道是谁来,原来是叔叔!”她微笑着说,转过身,跟在贵生乡长后面走了进来。 “请坐,请坐,叔叔,”她说着,一面从南洋带来的金色热水瓶里倒了一杯茶水,一面又端出瓜子和香烟来。 贵生乡长的肥胖的身子缓慢地坐下椅子,又缓缓地转动着臃肿的头颈,微仰地射出尖锐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地点了几下头,仿佛有了什么判断似的。 “天气真热,端阳还没到。哈哈!”贵生乡长习惯地假笑着说。 “真是!这样热的天气要叔叔走过来,真是过意不去。我坐在房子里都觉得热哩。”美生嫂说着,用手帕揩着自己的额角,生怕刚才的汗珠给贵生乡长看了出来。 “那到没有什么要紧。我原来是趁便来转一转的。刚才看见阿英从这里走了出去,喜气洋洋的,想必你……”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等待着美生嫂接下去。 “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叔叔……我实在麻烦不下去了,这个要我买田,那个要我买屋……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间楼房卖给阿嫂了。” “就是这样……” “哦,答应他了吗?”贵生乡长故意做出惊异的神情问。 “怎么样?叔叔,你说?”美生嫂诧异地问。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现在做人真难……不留神便会吃亏……” “叔叔的话里有因,请问这事情到底怎么样呢?” “我说,阿嫂,”贵生乡长像极诚恳似的说,“做人是不容易的,……请勿怪我直说,你到底是个女人家,几年出门才回来,这里情形早已大变了,你不会明白的……现在的人多么猾头!往往一间屋子这里押了又在那里抵,又在别处卖的!” “幸亏我还没有答应他!”美生嫂假装着欢喜的说,“叔叔不提醒我,我几乎上当了!” “你要买产业,中人最要紧。现在可靠的中人真不容易找。有些人贪好处,往往假装不知道,弄得一业二主。老实对阿嫂说,我是这里的乡长,情形最熟悉,也不怕人家刁皮的……” “我早已想到了,来问叔叔的,所以答应他给我盘算一两天哩。”美生嫂假装着诚恳的说,“给叔叔这么一说,我决计不要那屋子了。” “喔,那到不必,”贵生乡长微笑着说。“但问阿嫂,那屋子合宜不合宜呢?” “那倒是再合宜没有了,离街离河都近,又有大墙,又有祖堂。” “他要多少钱呢?” “他没说,只说任凭我。说是新造总要三千元。推想起来,叔叔,你说该值多少呢?” “这也很难说。阿嫂一定要买,我给你去讲价,总之,这是越少越好的。我不会叫阿嫂吃亏。”贵生乡长说着,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极有把握的样子。 “房子虽然合宜,不过我不想买。听了叔叔的一番话,我宁愿自己造呢。” “那自然是自己造的好,”贵生乡长说着,微笑地瞟了她一眼,“不过这事情更麻烦,你一个女人家须得慢慢的来,照我的意思,这里弊端更多着呢:木匠,泥水匠,木行,砖瓦店……况且也不是很快就可以造成的……我看暂时把它拿下,倒也是个好办法,反正花的钱并不多。况且新的造起了,旧的也有用处的:租给人家也好,自己做栈房也好。不瞒阿嫂说,”贵生乡长做出非常好意的神情说,“我倒非常希望便搬到陈家村去:一则我们陈家村人大家有面子,二则阿嫂有什么事情,我也好照顾。现在地方上常常不太平,那一村的人是只顾那一村的人哩。” 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又瞟了美生嫂一眼,看见她脸上掠过一阵阴影,显出不安的神情来,便又微笑地继续的说: “我因此劝你早点搬到陈家村去,阿嫂。怕多花钱,不买它也好,花三五百元钱作抵押吧。你要是搬到陈家村去了,那你才什么都方便,什么也不必担心,我们是自己人,我是乡长,什么事情都有我在着……” 美生嫂起先似有点抑不住心中的恐慌,现在又给贵生乡长一席话说得安定了。而且她心里又起了一阵喜悦,觉得他给她出的主意实在不错。那三间楼房原是她所非常需要的,只因自己没有钱,所以决计止住了自己的欲望,只是假意的和阿英哥敷衍,和贵生乡长敷衍。但现在贵生乡长说只要花三五百元钱作抵押,不由得真的动了心了。说是三五百元,也许三百元,二百五十元就够了,她想。她剩余下来的五百元,现在正没处存放,一面也正没屋子住。这事情倒是一举两得。而且,还是体面的事情!还帮了阿英叔的忙,还给了乡长的面子! “只是不晓得那屋子抵押给别人过没有哩?” “这个我清楚。阿英是个老实人,他不会骗人的。” “那末,就烦叔叔做中人,可以吗?钱还是少一点,横直将来要退还的。”美生嫂衷心的说。 “那自然,我知道的。我没有不帮阿嫂的忙。” 贵生乡长笑着说,心里非常的得意。他最先就知道这个女人有点厉害,须费一些唇舌,现在果然落入他的掌中了。 “此外,阿嫂有什么事情,只管来通知我。”他继续着说,“我是陈家村的乡长,陈家村里的人都归我管的。我们有保卫团,谁不服,就捉谁。各村的乡长和上面的区长,县长都是和我要好的哩,哈哈!……”他说着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着眼。 “叔叔才大福大,也是前生修来的功德。要在前清,怕也是戴红翎的三品官哩。……我们老百姓全托叔叔的庇护呀!”美生嫂感激的说。 “那也是实话,现在的乡长虽没有官的名目,其实也和做官一样了。只是,这个乡长却也委实不易做。”贵生乡长眉头一皱,心里就有了主意。“下面所管的人都是自己人,大小事体颇不容易应付,要能体恤,要能公平。而上面呢,像区长,像县长,得要十分的服从,一个命令下来,限三天就是三天,要怎样就得怎样,绝对没有通融的,尤其是一些户口捐哪,壮丁捐哪,大家拿不出来,只得我自己来垫凑,也亏得村中几个有钱的人来帮助。……譬如最近,上面又有命令下来了,派陈家村筹两千元航空捐,就把我逼得要命,航空捐,从前是已经征收过好几次的,一直到现在,钱粮里还附征着。大家都说不愿意再付了,也没有能力再付了。他们不晓得这次的航空捐和以前是不同的。从前是为的打××人,现在是××,我们陈家村能不捐款吗?但大家是自己人,又不好强迫,你说,阿嫂,这事情怎么办呢?” “这也的确为难……”美生嫂皱着眉头说,她心里已经感觉到一种恐慌了。她知道贵生乡长的话说下去,一定是要她捐钱的,因此立刻想出了一句话来抵制。“我们在南洋也付过不少的般空捐哩!收了又收,谁也不愿意!” “可不是呀!”贵生乡长微笑着说。“谁也不愿意!幸亏得几个有钱的帮我的忙,两百三百的拿出来,要不然我这乡长真不能当了,而且,这数凑不成,也是本村的几个有钱的吃亏,上面追究起来,是逃不脱的。……” 贵生乡长说到这里停住了,故意给她一些思索的时间,用眼光钉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美生嫂是一个聪明人,早已知道这话的意义,把脸色沉了下来。而且那数目使她害怕,开口就是几百元,这简直是要她的命了!她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非常的苍白。 贵生乡长见着这情形,微笑了一下,又继续的说了: “阿嫂,这笔款子明天一早就要解往县里去了,我现在还差四百元,你说怎么办呢?照我的意思,——唉,这话也实在不好说,——照我的想法,还得请阿嫂帮个忙,我自己垫一百元,阿嫂捐一百五十元,另外借我一百五十元,以后设法归还你。你说这样行得吗?” 美生嫂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发着怔,过了半晌,才喃喃的像恳求似的说: “叔叔,这数目太大了……我实在没有……” “那不必客气,阿嫂有多少钱,这里全县的人都知道的。捐得少了,岂止说出去不好听,恐怕区长县长都会生气哩!……这数目实在也不多,这次请给我一个面子吧,我们总是帮来帮去的——啊,阿嫂嫌多了,就请凑两百元,那一百元我再到别处去设法,过了端节,我代你付给阿英一百元就是……这是最少的数目了,你不能少的,阿嫂,再也不能少了……” 贵生乡长停顿了一下,见美生嫂说不出话来,他又重复的像是命令像是请求的说; “不能少,阿嫂,你不能少了!” “叔叔……” “上面不会答应的呀!”贵生乡长不待她说下去,立刻带着命令和埋怨的口气说。 “唉……”美生嫂叹着气眼眶里隐藏了眼泪。 “我们是自己人,阿嫂,”贵生乡长又把话软了下来,“我知道阿嫂的苦处,美生哥这么早过了世,侄子们还正年少,钱是顶要紧的,所以只捐这一点,要是别个当乡长,恐怕会硬派你一千元呢。” “我好命苦呵,这么早就……”美生嫂给他的话触动了伤处,哽咽地说,眼泪流了下来。 “那也不必,侄子们再过几年就大了,一准比爹会赚钱……喔,阿英那里的价钱,我给你去办交涉,我做中人再好没有了,”贵生乡长得意地安慰她说。“阿嫂在这里出了捐钱,我给你在那里压低价钱,准定叫你不吃亏,你看着吧!” 美生嫂痛苦地用手绢掩着润湿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她明白贵生乡长每一句话的用意,恨不得站起来打他几个耳光,但她没有勇气。她不相信那是什么航空捐,她知道这只是借名目饱私囊—一明敲她的竹杠!而且是不能不拿出来的了。她只得咬着牙齿,勉强地装出笑脸说: “就依叔叔的话……以后也不必还了……”她想,还是索性做个人情,反正是决没有归还的希望的。 她站起来走到了另外一间房子去。 “那不必,那不必,房子,我会给弄好的。”贵生乡长满肚欢喜的说。 他听见房子里抽屉声,钥匙声,箱子声先后响了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叹息声,啜泣声。 过了许久,美生嫂强装着笑脸,走了出来,捧着一包纸票,放在贵生乡长的面前,苦笑着嘲嘘似的说: “只有这么一点点呢,叔叔……” “呵呵呵,真难得……”他连忙点了一点数目,站起身来。“再会,再会!”他冷然地骄傲地走了,头也不回,仿佛生了气的样子。 “好不容易。这女人……”他一路想着,跨出了大门,不再理会美生嫂在后面说着“慢走呵,叔叔”的一套话。 “这简直像是逼债!”美生嫂痛恨地磨着牙齿,自言自语的说。“我前生欠了他什么债呀!……” 她禁不住心中酸苦,退到床上,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阿英哥急忙地高兴地从陈家村跑到来听回音的时候,美生嫂刚从床上起来。 阿英哥想,这事情是一定成功的,这屋子给她住,没有一样不合宜。至于价钱,端阳节快到了,无论她出多少,他都愿意,横直此外也找不到别的主顾。 “阿嫂,我特来听消息,我想你一定可以帮我的忙哩。”他一进门就这么说。 美生嫂浮肿着脸,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她哭了一夜全没有想到见了他怎样说,却不防他很快的就来了。 “喔,”她嗄着声音说,脸色有点苍白。她想告诉他不买了,却说不出理由来,她不能对他说没有钱。但她皱了一下眉头,立刻有了回答的话。于是她苦笑地说: “叔叔,我已经想过了.那房子的确再合宜也没有了……但是,我们总得都有一个中人,才好说话呢。……我已请了乡长做中人,你也去找一个中人吧……我们以后就请中人和中人去做买卖……” “那自然,阿嫂不说,我倒忘记了,”阿英哥诚实的说,“这是老规矩,我就去找一个中人和乡长接洽去……” 他说着,满脸笑容的别了美生嫂走了。 他觉得他的买卖已经完全成功,端阳节已经安然渡过了。 ------------------ 小草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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