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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唐慎卿想“开房间”乐一下,没有成功;但是他的父亲子嘉二老板却已经舒舒服服住在城外铁路饭店一间最阔气的房里了。这是那天晚上八点钟光景。
  两个茶房很忙碌地正在收拾一桌吃残的酒席。火锅下面的火酒早已烧完,然而那一大锅“好汤”还是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和房里的三种烟味——纸烟的,雪茄的,鸦片烟的,再加上各位先生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就混成一种奇怪的气味。
  靠窗一角的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摆着个精致的麻雀牌盒子。金福田坐在这圆桌子旁边,似乎肚子里撑得太足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弄着当作“筹码”用的彩色小圆片。
  唐子嘉二老板躺在铜床上的鸦片烟灯旁边,闭着眼睛,让胃里的鱼翅鸡鸭之类且消化一下;他那“上好香肠”型的手指中间依旧夹着一枝值到块把钱的雪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右手的大拇指机械地拨转着中指上的钻石戒,然后——慢慢地喷出一口烟气,慢慢地半睁开眼皮,向对面躺着的那人说道:
  “真真笑话!闹到我门上来!——打算来清清静静过个年,不料碰到这种事,真是太不成话了!——在上海呢,虽然有点麻烦,倒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嗳,芳翁,我想乘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回上海去罢?”
  躺在唐二老板对面的那个人,正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钱芳行。二老板从家里爬墙出来后就到了这位“老朋友”府上,急忙地打了电话到公安局请派“大队去维持秩序”,就和钱芳行来开了这房间。二老板倒还不愿意太“惊动”朋友们,然而钱芳行哪里肯?到底摇了几个电话出去,约了两三位“知交”来叙叙。
  刚才那桌酒算是钱芳行的;他本来要替二老板“接风”,但现在却要变为“送行”了。
  当下钱芳行听得二老板说要赶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走,就把他的细眉毛轻轻一挺,他嘴里一筒烟还没抽完;好容易抽完了,他把烟枪一放,呷了口滚热的浓浓的红茶,就笑道:
  “何必那么急!打完二十四圈麻雀,你趁南京来的夜快车走,不是从容得很么?——喂,陈景翁!……”钱芳行掉过头去朝那离铜床不远的大沙发看了一眼。“哦,陈景翁到哪里去了?——嘿,连小桃红也不见了!哈哈!陶乐翁他们也躲着我们窝心去了!哈哈!”
  说着钱芳行就坐了起来。
  那边的金福田虽然肚子撑得太饱。有点懒洋洋地,却还能够“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他听得钱芳行在找陶乐翁他们,就赶快走过来,笑嘻嘻做着鬼脸说:
  “陶乐翁么?又开一个房间在那里了,花宝宝是同去的。
  ……”
  “哈哈哈!”钱芳行笑得脸上的肥肉都抖动了。
  二老板也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总还有点不大自然,他还有点忘不了“闹上门来”那班人的“可恶”,而且他特别不能“释然”的,是“那班人”一闹以后,他“回来了”这消息一定满城都知道了,那么,立大当铺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零星小户的债权人也许竟会来一个什么“债权团”,也上门来麻烦;这后面的一个“也许”,就是逼他不得不立即回转上海的主要原因。
  “那么,陈景翁呢?也去开了房间么?哈哈!”钱芳行又问,一对肉里眼眯紧得简直看不出有缝了。
  “呵呵!”金福田笑得更加怪样。“恐怕——恐怕是到后房小解去了!”
  钱芳行突然跳起来,在二老板的大腿上重重拍一记,就像一个馋嘴的人听说起奇羞异味似的格格地笑着说:
  “嗳,子翁!了不得!陈景翁的算盘越来越精了!真是无孔不入!哇呵呵!——真是无孔不入!”
  二老板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回是笑得很有劲了。他叫着金福田道:
  “喂喂,福田!你看钱芳翁馋涎也滴下来了,还不赶快去打个电话催老五马上就来么!——怎么转一个局转到此刻还没完!——哈哈,芳翁……”
  “哦——子翁,你没有熟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免得你也——”
  “算了罢,算了罢!芳翁!回头朱润翁来,我还有点事和他谈谈呢。”
  “不碍事!——你怕冷落了人家么,我代你招呼;哈哈,况且还有福田兄!”
  金福田听得钱芳行这么说,也涎着脸笑了。
  这时有轻轻的几声咳嗽从床后传来。陈景翁摇摇摆摆像个没事人儿走了出来。此公四十过头,五十不到,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在朋友辈里是很出名的。
  钱芳行一看见他,倒忽然不笑了,满脸摆出非常至诚的样子,对他说道:
  “嗳嗳!景翁,我们正在提到你呢!我们说,你景翁这才不愧为数一数二的米行老板——那,那,‘方寸之地’,你总放不过它,一刻也不肯荒废的!”
  “哪里,哪里,”陈景翁先还客气,但是猫头鹰眼睛忽然一转,“哦!——呵呵!岂有此理!芳翁,真岂有此理了!哈哈!”
  大家都很痛快地笑了起来,陈景翁往那床上一躺,就拿起烟枪,装起极大的一斗烟。钱芳行自去写条子给二老板“介绍一个”,又叫金福田去打电话。
  陈景翁一边装烟,一边就和二老板夹七夹八谈着生意场中的事。二老板好像很感慨地说道:
  “这年头儿真古怪!有多少‘事业’,——多少商家厂家周转不来,僵在那里;然而银钱业也说他们有多少现款活动不来,也是僵在那里,——他们是要胀死!刚才和钱芳翁谈起,他也就说:要是明年市面没有转机,他那里也只好胀死了!嗨嗨!”
  “可不是!”陈景翁在把烟扦通着眼。他丢了烟扦,他那对猫头鹰眼睛很有精神地望住了二老板的脸,继续着说,“不过,他们要是怕胀死,放一放罢,呵呵!市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时,一个筋斗栽下来,可不是玩的!这次裕丰和泰昌,每家不过短了三四万银子,——毛病就在中秋节后那一放太大意了点儿!”
  陈景翁把烟枪顺过来,想要吸了,但又放开,很有把握似的加说一句:
  “明年要是再这么一年,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
  “——不过,今年贵业是好的!”
  “哪里,平平而已!”陈景翁就吱吱地抽起烟来了。“嗯,”二老板点着头说,“虽则是旱荒,米价却也涨不起。”于是他忽然兴奋了。“咳,陈景翁!说到米价,要叫人气死的!我们放租田的人,收了租来完粮,竟要赔贴呢!几千亩田不给你生利,倒给你耗费!景翁,这都是洋米进来太多之故。近来年年要进三四万万块钱的洋米,无怪民穷财尽。”
  “哈哈!”陈景翁等不及一口烟舒舒服服下去,就笑着叫了起来。然而他呛住了,他放了烟枪,呷了一口热茶,就又笑着大声说道:
  “呵!子翁!你几时学了报馆主笔这种调门的!本国米够吃么?没有洋米,大家准得饿死!”
  “那——那又不尽然……”二老板有点不肯认输,他此时忽然“忧国忧民”起来了。然而他既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并且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地说下去,小桃红已经从后房出来,忽然就站在面前,一出手就拧了陈景翁一把大腿。同时那边方桌上豁剌剌一阵响声,麻雀牌倒出了盒子,钱芳行在大声叫着“子翁!景翁!来——”
  “我还要抽一两筒烟呢!”陈景翁也大声回答,却又对小桃红说,“老八,你先去代几副。”于是又大声向钱芳行那边叫着“就来的!就来的!”
  二老板走到牌桌边,就问道:“啊!陶乐翁呢?”
  “叫过了!一会儿就来的!”钱芳行兴高采烈地就洗起牌来。“福田兄,先代他打几副罢。”
  扳定了座位以后,二老板就又想起怎么朱润身还不来。但是他立即没有闲暇再多想了,他一起手就是罕见的好牌风。
  二老板连和了两副,他渐渐觉得五脏六腑里像有一只熨斗在那里很细心地工作。
  那时陶乐翁也带着花宝宝来了;钱芳行的老五以及介绍给二老板的一位也都先后坐在各人身旁;陈景翁也已经过足了瘾,满房间是烟香和脂粉香,满房间是笑声和牌响。茶房进进出出忙着伺候,金福田也很忙。
  然而到第二圈开头,二老板的牌风坏下来了。二老板渐渐觉得肚子里的“熨斗”已经停止了工作。他叫他的“那一个”替他代几副,就拉着金福田到一边去说道:
  “怎么朱润身还没来?你去找他一找。我极早是南京来的四点钟夜快车走,——也许迟到明天夜车。他这面的事,我一定要办个了结的。还有,你带便把老胡也找了来。我还有几句话吩咐他!”
  “啊!三抬!满贯了!满贯了!”
  忽然那边牌桌上轰起了这样的叫声。
  “谁的三抬?谁的三抬?”二老板撇了金福田,大声问着,就匆匆忙忙跑到牌桌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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