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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全说不明白,雨就落了这样久。乡村里打过锣了,放过炮了,还是落。落到满田满坝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着象溪,高崖处全挂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为雨,各处涨了水,各处场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捶草编打草鞋过日子。在家中,看到颠子五 明的出出进进,象捉鸡的猫,虽戴了草笠,全身湿得如落水鸡公,一时唱,一时哭,一时又对天大笑,心中难过之至。
  老人说:“颠子,你坐到歇歇吧,莫这样了!”
  “你以为我不会唱吗?”说了就放声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唱了又问他爹,“爹,你说我为哪一个?说呀!我为哪一个?喔,草鞋穿烂了,换一双吧。”于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从墙上取下一双新草鞋来,试了又试,也不问脚是如何肮脏,套上一双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这人后影就叹气,且摇头。头是在摇摆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为颠子想,为自己想,全想不出办法。事情又难于处置,与落雨一样,尽此下去谁知道将成什么样子呢?这老人,为了颠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颠子还在颠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不好也罢,不好就死掉,那老人虽更寂寞更觉孤苦伶仃,但在颠子一方面,大致是不会有什么难过了。然而什么时候是颠子死的时候?说不定自己还先死,此后颠子就无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讨东西吃,还为人指手说这是报应。
  老人并不是做坏事的人,这眼前报应,就已给老人难堪了,哪里受得下那更苛刻的命运!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叹叹气,摇摇头,用劲打一下脚边的草把,眼泪挂在脸上了。象是雨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实胸中已储满眼泪了,他这时要制止它外溢也不能了。
  颠子五明这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里面去,坐到那冷湿的废灶上发痴。谁也不知道这颠子一颗心是为什么跳,谁也不知颠子从这荒凉了的屋宇器物中要找些什么,又已经得到了什么。
  这地方,如此的颓败,如此的冷落,若非当年见到这一 切热闹兴旺的人,到此来决不会相信这里是曾经有人住过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让蛇住,让蝙蝠住,让野狗野猫衔小孩子死尸来聚食,让鬼在此开会。地方坏到连讨饭的也不敢来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湿,且生了白毛,象《聊斋》中说的有鬼的荒庙了,阴气逼人的情形,除了颠子恐怕谁也当不住,可是颠子全不在乎。
  颠子五明坐到灶头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阴暗中矗然独立如阎王殿杀人架的油榨,望那些当年装油的破坛,望了又望仿佛感到极大兴味。他心中涌着的是先前的繁华光荣,为了这个回忆,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声的喊,“朋友,伙计,用劲!”这是对打油人说的。
  他又大声的喊,向另一处,如象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圆圈的牛说话。他称呼那牛为懂事规矩的畜生,又说不准多吃干麦秆草,因为多吃了发喘。他因记起了那规矩的畜生有时的不规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来,如赶牛那末绕着屋子中心打转,且咄咄的吆喝牛,且扬手说打。
  他又自言自语,同那烧火人叙旧,问那烧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边鱼罶。
  “奇,鱼多呀!我看到他扳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鲫鱼。我看得分明,敢打赌。我们河里今年不准毒鱼,这真是好事。那乡约,愿菩萨保佑他,他的命令保全了我的运气。我看你还是去捉它来吧。我们晚上喝酒,我出钱。你去吧,我可以帮你看火。你这差事我办得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干什么,你说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会骂你。得了鱼,你就顺手破了,挖去那肠肚,这几天鱼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话,快去。你不去,我就生气了!”
  说着话的颠子五明,为证明他可以代替烧火人作事,就走到灶边去,捡拾着地上的砖头碎瓦,丢到灶眼内去。虽然灶内是湿的冷的,但东西一丢进去,在颠子看来,就觉得灶中因增加了燃料,骤然又生着煜煜光焰了,似乎同时因为加火,热度也增了,故又忙于退后一点,站远一点。
  他高高兴兴在那里看火,口头吹着哨子。在往时,在灶边吹哨子,则火可以得风,必发哮。这时在颠子眼中,的确火是在发哮发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气,他乐得直跳。
  他不止见到火哮,还见到油槌的摆动,见到黄牛在屋中打圈,见到高如城墙的油枯饼,见到许多人全穿生皮制造的衣裤在屋中各处走动!
  他喊出许多人的名字,在仿佛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还俏皮的作着小孩子的眉眼,对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礼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颠子五明却全不受影响。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迹,到自己发觉草鞋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情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窝黄色象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颠子人虽胡涂,这疑问还是放到心上。
  他记起油坊,已经好久好久不是当年的油坊的情形来了,他记起油坊为什么就衰落的原因,他记起同油坊一时衰败的还有谁。
  他大声的哭,坐到一个破坛子上面,用手去试探坛中。本来贮油的坛子,也是贮了半满的一坛脏水,所以哭得更伤心了。这雨去年五月落时,颠子五明同阿黑正在王家坡石洞内避雨。为避雨而来,还是为避别的,到后倒为雨留着,那不容易从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那时,雨也有这末大,只是初落,还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见到青天,山下的远处也还看得出太阳影子。雨落着,是行雨,不能够久留,如同他两人不能够久留到石洞里一样。
  被五明缠够了的阿黑姑娘,两条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样子。五明怪脾气,却从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胁下。那生长在不向阳地方的、转弯地方的,是细细的黄色小草一样的东西。
  五明不怕唐突,对这东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还是痴痴的回想撒野的趣味,被阿黑就打了一掌。
  “你为什么打我?”
  “因为你痴,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赌咒你不是这样。”
  “我敢赌!跑到天王面前也行,人家是正……”“是什么,你说。”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面前撒小谎的人。”
  “你气死我了。你这人真……”五明仿佛要哭了,因为被冤,又说不过阿黑,流眼泪是这小子的本领之一种。
  “这也流猫儿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谁哭呢,你冤了人,还不准人分辩,还笑人。”
  “只有那心虚的人才爱洗刷,一个人心里正经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还会说话不。”
  五明说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还是权在阿黑。但这时阿黑,为了安慰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松了点防范,把舌子让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几乎凡是突出的可着口的他都得轻轻咬一下。表示这小子有可以生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我说你真是狗,又贪,又馋,又可怜,又讨厌。”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轮着,做呆子像。又撂撂舌头,咽咽口水,接着说,“姐,你上次骂我是狗,到后就真做了狗了,这次可——”“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点不客气,这是阿黑的特权。
  打是当真被打了,但是涎脸的五明,还是涎脸不改其度。
  一个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掴脸,这痛苦是另外一种趣味,不能引为被教书先生的打为同类的。这时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 只充板子的手掌当饼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这小子,在阿黑一只手板上,觉得真有些枇杷一样的味道,因此诚诚实实的说道:“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讲怪话我又要打。”
  “为什么就这样凶?别人是诚心说的话。”
  “我听过你说一百次了。”
  “我说一百次都不觉得多,你听就听厌了吗!”
  “你的话象吃茶莓,第二次吃来就无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辈子也有味。”
  “鬼,口放干净点。”
  “这难道脏了你什么?我说吃,谁教你生来比糖还甜呢?”
  阿黑知道驳嘴的事是没有结果的,纵把五明说倒,这小子还会哭,作女人来屈服人,所以就不同他争论了。她笑着,望到五明笑,觉得五明一对眼睛真是也可以算为吃东西的器具。五明是饿了,是从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欲望,要在这洞里摆桌子请客了,她装成不理会到的样子,扎自己的花环玩。
  五明见到阿黑无话说,自己也就不再唠叨了,他望阿黑。
  望阿黑,不只望阿黑的脸,其余如象肩,腰,胸脯,肚脐,腿,都望到。五明的为人,真是不规矩,他想到的是阿黑一丝不挂在他身边,他好来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青人,在随时都用着大人身分的阿黑行动上,他怕是冒犯了阿黑,两人绝交,所以心虽横蛮行为却驯善得很,在阿黑许可以前,他总不会大胆说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好菜面前,明知可口,却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边。对着好菜发痴是小孩通常的现象,于是五 明沉默了。
  两人不作声,就听雨。雨在这时已过了。响的声音只是岩上的点滴。这已成残雨,若五明是读书人,就会把雨的话当雅谑。
  过一阵,把花环作好,当成大手镯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问道:“鬼!裴家三巧长得好!”
  五明把话答错了,却答应说“好”。
  阿黑说:“是的罗,这女人腿子长,腰小,许多人都欢喜。”
  “我可不欢喜,”虽这样答应,还是无心机,前一会儿的事这小子已忘记了。
  “你不欢喜为什么说她好?”
  “难道说好就是欢喜她吗?”
  “可是这时你一定又在想她。”这话是阿黑故意难五明的。
  “又在,为什么说又?方才冤人,这时又来,你才是‘又’!”
  阿黑何尝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则在耳边可以又听出五明若干好话了。听好话受用,女人一百中有九 十九个愿意听,只要这话男子方面出于诚心。从一些阿谀中,她可以看出俘虏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灵魂。阿黑虽然是乡下人,这事恐怕乡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问他说是在想谁,明知是答话不离两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这一月以来,她需要五明,实在比五 明需要她还多了。但在另一方面,为了顾到五明身体,所以不敢十分放纵。
  她见到五明急了,就说那算她错,赔个礼。
  说赔礼,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败胜利两方面,全都能得到这类赏号的,吃亏倒是两人有说有笑时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无法。坏脾气实在是阿黑养成的。
  阿黑这时是坐在干稻草作就的垫子上,半月中阿黑把草当床已经有五次六次了。这柔软床上,还撒得有各样的野花,装饰得比许多洞房还适用,五明这小子若是诗人,不知要写几辈子诗。他把头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着,他却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的事算在一起,幸福这东西又还是可以用秤称量得出,试称量一下,那未必有这时节的五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闭了一只右眼。顽皮的孩子,更顽皮的地方是手顶不讲规矩。
  “鬼,你还不够吗?”这话是对五明一只手说的,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前,徘徊留连不动身。
  “这怎能说够?永久是,一辈子是梦里睡里还不够。”说了这只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缠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别人都说你们女人是妖精,缠人人就生病!”
  “鬼,那么你怎不生病?”
  “你才说我缠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吗!”
  阿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极力掐五明的耳尖,五 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这一列白牙齿,象一排小小的玉色宝贝,把舌子伸出,做鬼样子起来了。
  “菩萨呀,救我的命。”
  阿黑装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疯了。”
  “那我们乡里人成天可以逗疯子开心!”
  “不管疯不疯,我要,……”
  “你忘记吃伤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这时也肚子痛!”说了他便呻吟,装得俨然。其实这治疗的方法在阿黑方面看来,也认为必需,只是五明这小子,太不懂事了,只顾到自己,要时嚷着要,够了就放下筷子,未免可恶,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罗!”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愿意。”
  “你死了与我什么相干?”
  “你欢喜呀,你才说我疯了乡里人就可以成天逗疯子开心!”
  “你这鬼,会当真有一天变疯子吗?”
  “你看吧,别个把你从我手中抢去时,我非疯不可。”
  “嗨,鬼,说假话。”
  “赌咒!若是假,当天……”
  “别呆吧……我只说你现在决不会疯。”
  五明想到自己说的话,算是说错了。因为既然说阿黑被人抢去才疯,那这时人既在身边,可见疯也疯不成了。既不疯,就急了阿黑,先说的话显然是孩子们的呆话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气,要作什么,总得苦苦哀求才行。本来一个男子对付女子,下蛮得来的功效是比请求为方便,可是五明气力小,打也打不赢阿黑,除了哀告还是无法。在恳求中有时知道用手帮忙,则阿黑较为容易投降。这个,有时五明记得,有时又忘记,所以五明总觉得摸阿黑脾气比摸阿黑身上别的有形有迹的东西为难。
  记不到用手,也并不是完全记不到,只是有个时候阿黑颜容来得严重些,五明的手就不大敢撒野了。
  五明见阿黑不高兴,心就想,想到缠人的话,唱了一支歌。他轻轻唱给阿黑听,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认是豆荚了,但不承认包谷是缠得坏的东西。可是被缠的包谷,结果总是半死,阿黑也觉得,所以不能常常尽五明的兴,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虽知唱歌却不原谅阿黑的好意,年纪小一点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对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见阿黑不来缠他,却反而把阿黑缠紧了。
  阿黑说,“看啊,包谷也缠豆荚!”
  “横顺是要缠,包谷为什么不能缠豆荚?”
  强词夺理的五明,口是只适宜作别的事情,在说话那方面缺少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却不失其为勇士,所以阿黑笑虽是笑,也不管,随即在阿黑脸上作呆事,用口各处吮遍了。阿黑于是把编就的花圈戴到五明头上去。
  若果照五明说法,阿黑是一坨糖,则阿黑也应当融了。
  阿黑是终于要融的,不久一会儿就融化了。不是为天上的日头,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五明的呆。
  为什么在两次雨里给人两种心情,这是天晓得的事。五 明颠子真颠了。颠了的五明,这时坐在坛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与阿黑融成一块一片的情形,觉得这时是又应当到后坡洞上去了。(在那里,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顾雨是如何大,身缩成一团,藏到斗笠下,出了油坊到后坡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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