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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际真①





  在中国公学
  (1930年于吴淞)
  际真:今天是什么也做不好的一月三号,一连得到两次信。一 号就流了些鼻血,照规矩今年还很得流一些血。你怎么还为我寄什么钱?我等它来为你买东西吧。不寄,顶好不要寄!我们倒很好过日子。
  一号我们这里饭也不开出,是厨子同我兄妹作难,近来不生火,就每天把铺盖包到脚坐在桌边教九妹的书。我们不怕穷,那是小事情,自己还能看书就得了。情形到学生看了也很可笑,是因为一本书卖不去的结果,当然同他们做生意应当尽他们选货,所以不要也不呕气。我这里学生倒好良心,借过我四次炭,烧火烤,把炭借过冬天还长,所以这几天又按照书铺的希望写文章。可是多少总有点儿气,文章就不做了。明年(今年!)还得在此教书,是逃不出什么,现在只是一心为使我九妹读点书,所以忍两年好好做点事。我一个月写的信还发不下,所以把这个一起来付邮。相也附到里面。我只是一天瘦一天,像吃烟君子。今天是坐到桌边就打盹的,半月来完全是这样子,生自己的气,找不出做人的根据,所以很容易生气。
  这里天气讨厌极了,落雨不落雪,落过一次雪还落雨,不讲道理的阴郁,都是上海人才耐得着的天气。这几日大风吹来吹去,全是整个的无聊。我就只能成天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呆。
  近来的上海作家皆成了劫中人物,全是极苦,无办法活,我所熟识的如丁玲夫妇,白薇……皆完全在可笑情形中度着每一个日子,中国的事真是没有法子。今年是起始的日子,恐怕还要糟,因为看情形决不会好。中国战事又忽然太平,我们的主席仍然安安稳稳在南京,“贺喜发财”,元宵仍然有灯!
  我的文章你不要看好了!因为每一本书差不多皆为一种“吃呀喝呀”的机会写成,我到讲堂上也宣传同学莫买我的书看。不看我的书,会对我好点,这是我心里猜想的话。我不欢喜熟人看我的文章,也是想掩丑的意思,可怜极了,因为发表虽然比任何人勇敢,到谈到这个时,害羞红脸了。其实完全不会好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坏的不可饶耍今年看天气同身体来,若身体还是这样子,可仍无好希望。若身体好点(譬如说有力气去爱女人那一种强项),我必定还得好好的来做点文章,卖不去也不问,因为教了书,学校是不好意思不为我答应伙食的,感谢他们,前三天若真无会计处说一句话,两兄妹到这时恐怕真还无法吃饭!你莫以为这是怪事情,我还有许多怪想不到的事情,就是成天同我在一起的人也料不到!他们都希望一个常态的健康,我却只愿意任一点性,就因为任性,所以才免不了时时刻刻是笑话,比酒疯子还糟糕。
  我是自己常常想只要不饿死,活他一个廿年,我一定还有机会做一个大任性事情,让社会上一切康强的灵魂有一个长久的笑话的。只要活得久,文章没有人要,还是要写!
  上五天是我生日,走到江边,有一个危险思想是“我跳下去”也好,不过,想想,为什么?就觉得有踌躇的必需了。
  大约应当为女人这样事投江才有意思,因为生活上任性,也至少得把这任性的结局保留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所以到后依然神气自若的吃晚饭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一个使我投江的女人!现在的女人总好像是等到那里,只要我伸手就开口说“我投降”,凡是投降的女人,我就要从她们身上找投江机会也不行了,所以还得想别的方法,也许十九年当有些新事情发生,总不至于像十八年那么发松发笑的过去。
  我写了两天文章还只写了七百字,心的软弱就可想而知。
  因为还是相信挤与榨,所以并不放笔,小睡也仍然捏定笔杆。
  笔是三年来一家人吃饭的一枝骨杆笔,看到它那样子使我想起自己竟同这东西一个情形,脏得不合道理,毫无所谓“中兴气象”。现在有一种好处是自己成天写字,不是要它好,字好有什么用?只是像喝酒,把一种东西疲倦到自己,日子就容易夜了。
  还是来一张画吧,本来上面还题诗一首,诗为——既作歪画矣,还应作歪诗,欲雨山头黑,家家唤小儿。
  诗可裁去了。另外有一张画,还用酱油染成黄色,据说即像古董。际真,画是不好,但请想想用酱油染黄题诗于上的心情,或者以为有趣味吧。叔华②才真是会画的人,她画得不坏。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我也想,若是兴趣好点,就做一个冒险的事,同一个女人来结一次婚看看。
  不过我却不想同“好太太”一类女人结婚的,因为一个并不需要好家庭的人,是有理由结一次比平常还更不幸福的婚姻才对的。我将在坏女人中选出没有再坏的女人,你看我慢慢告你吧。
  相是两张,我的还是三年前在北京畅春园(现燕京大学)照的,同坐者为一冠字将军,惟并非窦二墩,窦二墩这人是好像已经枪毙了的,押寨夫人可更不知道了。
  我暑假或者将同我妹返湘看看我的爸。我将学一点苗文,将来写文章一定还有趣味,因为好像只要把苗乡生活平铺直叙的写,秩序上不坏,就比写其他文章有味多了的。我来做一点呆事,一定还特别为际真写两本东西,作为献给一同在这可怜的世界中活了的际真一个纪念。书当在今年写成,今年印好,还总特意来认真写!
  你要不要明白“中国新诗过去的种种”,若是要,我要一 个学生抄一份笔记送你,因为我讲这个似乎还清楚,因为中国诗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讲诗,别的不说。
  我们还有两礼拜就放年假了,到了放假我还是住到此处,这里鬼都打得死人,然而一点不怕,我倒奇怪,只欢喜清静。
  本来想把那张全家相寄给你,因为太大了一点,所以不能放到信里。
  每天在此只以接到远处来信为乐事。我把你的信还寄给我那可怜的哥哥去看,这好人,是最有人性的一个十九世纪人,我还想写他一本书,下个月就可成就。
  大家好!
                            从文
                           一月三日
  ①当时王际真在美国留学,因徐志摩介绍与沈从文成为朋友。写此信时,作者在吴淞中国公学教书。
  ②叔华即女作家凌叔华。在武汉大学
  (1930年于武昌)
  际真:今天接来信,我到这里只有一个多月又要返回上海了。
  放假我或回上海去,因岳萌①在吴淞中公念书。你若为她寄画,或较浅的书她看得懂。我这几日来从大雨②时昭潭学英文,会读“一个桌灯”或“我不是大头”这类话了,但若把自修机会得到,至少或者还要三年,我一定得忍受下去。
  从上海到这里来,是十分无聊的,大雨是大教授,我低两级,是助教。因这卑微名份,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式也是自然的事。到十二月后,我回上海,有二十天放假,若上海有生活,我就不回武昌了。但我恐怕一定要回武昌。来此只流了一顿血,约八次③,但我是不会为这个倒下的,因为还想坚实的做几年事,我若得了机会,就到外国来扮小丑也好。因为我在中国,书又读不好,别人要我教书,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学生的要求。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
  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一面也还是自己根本就成为一种病态的心,所以即或不有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难过。现在还是很不快乐,找不出生趣,今年来,把文章也放下了。到任何地方总似乎不合式,总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因此每个日子只增加一种悲痛。
  文章到近来,写得多一点,得了许多年青朋友,爽快而又亲切,走到各处还可得到朋友欢喜。但许多人读我的书,我却只是我一个。我总是孤单的无伴的,即或自己的妹妹倒很好,也仍然不像完全生活。我有时真愿意同一个顶平常的女人结婚,不过就是平常女人也还是不会同我在一处的,就因为我的生活同一切读书人都太不相同。我想到的、有趣味的、厌恶的,都还是一个最地道的中国农人,而都会中的女子,认了一点字,却只愿意生活是诗。我只是散文,因此再蹩脚的女子也不能同我好了。
  我自己因为一切都无从找到结论,所以把作文章信仰也动摇了,做什么?为什么?对于我有什么?想去想来生了气,一到这里还就想转上海。
  我的弟弟近来到这里来,为一个军阀的女婿,看样子将来也可以成个小军阀。到这里来,听到说了许多近年来他的战绩,倒有趣味。在此还看到许多军中年青人,不文不武的乞丐,全是中国几年来革命的成绩,年青人灰色晦气,没有打死,只是更可怜罢了。我是等待我弟弟做了小军阀想来出气的,现在这个人还只是一个上校军官。④际可有信没有?我给他信也得他信,我告他应当大家来各在一方努力读一点书,我只想到这个话可说。际真,我是那么想,你一定还在吃酒!不要吃它好不好?为了活到无聊,也不吃酒。或许是人都不能相通,不能打算,因为我自己也还是成天如酒疯子,虽不吃酒,却如中毒一样,半睡眠的状态里过日子。别人以为我应当整顿一下,应当快乐,应当规矩,应当感到幸福,我却只是不快乐。我现在想你,也好像别人想我一样,我以为若果我是际真,有英文做工具,我一 定把许多书都要译成英文,我一定成天认真做事,但不消说这在际真看来可就不同了,因为心境不同。但我还是希望际真莫喝酒,变一下,或回国来教书做事。住惯了美国,回来自然不惯,生活同习惯都使人头痛,大雨就是这样子,但让我们说傻话吧,回国似乎才可以发财!还有,是中国也有好女人,中国女人是比美国好一点的,大雨不欢喜中国女人,也不过是不见到好女人罢了。像从文这样子,自然不行,但一 个美国留学生,是女人发生兴味的东西,上海之中西女整这类学校,北京的燕京学校,便是造就洋翰林太太的地方,别的什么不知道,但她们是学到做太太的。
  听到你说有信寄新月,还不转到,若到时,我把那支票毁去好了,因为这里用不出去。我希望你不必寄钱来,因为你并不是有钱的人。我的脾气又有点不讲人情,一有了钱也还是要用,不管这钱我有不有权利支配。因我这脾气,欠了许多账,一辈子都似乎还不清楚,到这里来我只有十元房租,十元伙食的开支,一个月一百三十块钱还不够,到时伙食也不送,并且拿了陈通伯七十,其实自己又不曾买了十块钱东西。我大约只是胡闹,不然我应当够用了的。我总是算不清楚这些事,因此有时倒怕有人借给我钱,我来时,因际可同我说,要过上海读书,我急了,以为必需为他预备一点费用,到后还办不好,我却来武昌,际可也因家中情形出不了门。这事际可不知告你没有。你不要因为我没有钱就寄钱来,我是有钱也用得不大得当的,来钱我从不拒绝,但用过后我却又惭愧,所以我穷一点也是应当的事。
  今天为你寄了一点书来,另外是一点论文讲义,那个讲义若是你用他教书倒很好,因为关于论中国新诗的,我做得比他们公平一点。听说你教这个,我预备把所有诗集都陆续寄给你。另外我还有一些论这个的,你可以译成英文,作为你自己作的那也无妨,因为你作的则较容易去载出。中国是需要一些对外说话的人的,这是费力的事,然而也是一种为国人做的好宣传,所以我希望你为翻好,当成你自己的文章,送到别处去。
  有一篇《怎样读中国新诗》,这名字或可改为《怎样去认识中国新诗》。
  还有几本帖,若果上海不必上多少税,我将寄来给你,这东西在中国值不了什么钱,不过十元左右,或许到了美国便是古董了。
  有一点明人祝枝山的真迹,似乎是真的,为我的弟弟在军中得来,预备试作为书本寄来。若这个在美国有人出到几百美金买,那可以卖去,若一个钱不值,你留到玩,因为这东西在中国倒是值钱的。你觉得要送人,就送人,你随意处置好了。
  若果要邮费太多,又要上许多海关上的税款,恐怕就寄不来了,因为我身边从没有存过五块钱。
  到美国来演电影,若果当真有这方便,而且这事又不十 分坏,玖是想必愿意来的,不过她淘气得很,这很担心。我也当真愿来做戏,要我扮小丑,只要不丢中国人的脸,我都欢喜干。
  中国不打仗了,一切平安。湖北湖南江西还多土匪,不容易解决。让我慢慢的把中国创作小说都为你寄一点来。
  我又来说傻话了,际真,若果翻小说成英文可以卖些钱,希望你为国内人做一点事,使自己勤快一点。我到这里,知道许多年青人都是很好的人,很肯读书的人,却无法维持的。
  许多在大学校的朋友都还好,都很诚实,我又不能帮他们多少。我除了把文章作好,要他们寄稿费给那些朋友外,就只能为他们卖卖稿子,我近来就成天为这些人转寄稿件,我的穷,在这事上也有点关系。若果你肯译书,你倒有机会使这些朋友好一点。我有时一切也厌倦了,但有时,是又因为想到有许多人在另一个地方,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单,且因为要使这些人活得有气概一点,来为他们工作一下的。这里街上全是兵,扁头扁脸见了也使人生气。脏得怕人,蠢得怕人。我乡下的兵可不这样。我那地方的兵,近来算湖南最有纪律最好的兵,下级军官多是我弟弟的学生,因此我做梦,便想到我将来还有机会去做一个军官。
  我若在此可以赚一年钱,则我一定就有来美国的路费了,但这也自然近于做梦。你试想想,假若我居然能来美国,有可以使我生活的方法,而且这方法可靠吗?试说说如何可以支持的办法,使我在此做梦也有根据一点。
  这里每天杀年青人,十九岁,十七岁,都牵去杀,还有那么年纪女子中学生,中国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不回国,也算是幸福。
  我去年写了无数短篇小说,近来都不曾出版,计还有十 本以上是我近两年来自己还欢喜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印出,预备选一个选集,也因为不曾印出不好办了。我自己总看不起自己的文章,近来听说有什么女人欢喜我的文章,我只想喊这女人作婊子出气,因为欢喜我文章却放弃了人。我是越因为人家买我的书越轻视我文章的,我的文章成为目下中国年青人的兴味所在的东西了,我却很可怜的一个人在这里房中打家伙,到后又无理由的哭泣。际真,这种事是只有在同样情形中的人明白的!
  这里一冷,我就又像去年的时候了。
  这几天我到街上去,常常停顿在那些脏极了的小铜匠铺前面,看黑脸铜匠打水壶,细细的膊子,圆圆的眼珠,望到那些人,总使我忧愁。还有每天可见到的小剃头匠,担了小担子满街走,敲打小锣,常常按了一个大而圆的头颅,用刀沙沙的刮头,太阳照到这些人的背上,一定非常温暖,我就爱这些活人,欢喜他们,理解他们。因为对他们发生兴味,因此对绅士们的排场,就只会生气了。
  大雨在此作他的诗,还快乐,因为他会快乐。我是不会快乐,所以永远是阴暗的,灰色的。
  每天一亮就听到吹喇叭,点名,喊数,使人仿佛置身军营里。但目下我是不会为谁用脚来踢醒揪了耳朵下操场了,因此听到吹起床号音了,却仍然还能睡觉。
  我的画成为怪东西了,因此只得搁笔,不再涂抹,不过来一个《水鸟浮江图》看看。
                           从文
                        十一月五日晚上
  此信或当在十二月初到。
  多寄点信封来⑤。
  ①大雨即孙大雨教授。
  ②沈岳萌,作者的九妹。
  ③作者有大量的流鼻血病史,劳累过度时就会反复发作。
  ④沈荃当时实际还没有这样高的军衔。
  ⑤因作者不会写英文,寄给在美国王际真的信封,是王先写好了寄给作者的。寒假刚回上海
  (1931年于上海)
  际真:来申始见及七月信,把支票取了钱,同大雨用了,因大雨害病不好。先说不用,到此却又用去了。我们一同住在清华同学会里,不久或将回去。我或者不回去,因我九妹病倒在医院,一个最好的朋友被枪毙了,①(剩两个儿女,还有第三个在女人肚内。)我的父亲又死了,昨天一号,我得到这两种消息,还不能告给在院里的病人,她先知道,但为我初来,不敢同我谈,这时病了,我也不敢同她谈说“我知道这事”了,两面在隐讳,所以见面时很惨。
  我若在此可以支持下去,就不回武昌,因小孩子把父亲死去,显得孤零,我不能不在上海蹲下了。此后有信寄新月转或好一点。
  各事使我心乱头昏,过两天我再写信告你别的事。
  我好像处置一切事皆不甚清楚。我们快有年半分手了,我是什么也不进步,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我将来也许会为人枪毙。
  上海商人昨两天还才用两块钱一千字买我的小说版权,因为钱已先用,便听凭他们处理。像这样子我文章或做不下去了,可是我自然得做下去,找不出别的理由和方便来改业。
  怄了气,还得找人卖稿子,生活真是好笑的事。
  我住处像一个破庙,空洞、发霉,地板有人走动时就轧轧发声如人呻吟,隔壁有老人每夜咳嗽到天明。幸好不落雨,落雨一定要漏雨,因为屋顶有漏雨痕迹。
  近日来天气很好。
                       从文
                     一月二日早
  ①指张采真,刚刚在武昌码头被杀害。住到上海不动了
  (1931年于上海)
  际真:我又住到上海地方不动了,有许多古怪原因,我不再傍到人教书。现在住的房子极小,门外是电车,时时刻刻有隆隆的声音响过去,这几天来特别冷了一点,在有霉味的新迁的小房间里,第一件事便是写信。
  一个朋友被捉到牢里,这半月,我便把日子消磨在为他奔走找人找钱事情上去了。结果还是依然在牢里,不审,不判决,住处为军事机关,因此在不好情形下,仍然随时可以处决。这个人是胡也频,这名字你一定不十分陌生。
  这一两月来我的家乡打仗,除了我的爹爹病死外,另外因战事原因,死了四五个年青朋友亲戚,有一个朋友则在武昌码头上被人割头,有一个朋友半月前还来信,如今又打死了。我身当其冲,看这些事连接发生,未来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不少这些事情,因中国现在还是混乱,还是十分混乱。
  一年来文章写的真少,如今不做别的事,自然又轮到动手做文章了。新的小房子倒真与做文章相宜,因为似乎要这样不舒服地方,才能写得出东西来。
  大雨昨天还同我住在一处,今天他还在现地方,这时只九点多,他一定不会起床。
  我同大雨到南京路一个外国书店门外,看到你的《红楼梦》,整整齐齐摆在窗子里。我想起一个人来了,有个朋友韦丛芜,燕京毕业,学得是英国文学,会做诗,为未名社主人,平时读书不坏,他想打一个主意到外国住两年,可是一切用费得由他的手做出,在中国做文章拿到外国用,恐怕办不到。
  他听说你在美国熟,且熟于生活情形,想问你,是不是翻中国东西,可以对付学费用费,如果你翻东西,他帮到合作,是不是可以因此解决一切困难。他要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想明白是不是把中国东西翻出去有人买(在十元金洋一千字左右),他还说可以试翻一些文章寄来托你送一两处出版人看看,这事你高兴不高兴做。若有办法,你回我信寄新月转。我同韦说是你若六月回国,我们可以见到,也就可以谈到。还有当笑话说的,是他熟许多女人,他的女人又熟许多女人,我要他们为你找女人。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写一个信告我。韦是学英国文学的人,所以若果能到美国或英国一趟,对于他非常有益,不比我,即或有机会来美国也仍然毫无用处。
  际真,我近来会要变了,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约我再支持两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原因是我文章写下去,越来越无主顾,因为大多数在作文章的人,一定是在文章以外他们平时也得有一种友谊,也可以说全是友谊,文章才有出路的。我却差不多同每一个书店中人皆成为仇人。我同每一个书店做一笔生意,即有一个不好印象保留下来,因此他不愿再买我也无从再卖,日子越久我的主题越少,熟人转成生人。到后就是文章虽有无数年青朋友诵读(这是从一 些不断的不相熟的人来信可以明白的),也没有一家书店照顾,这事情结果,是我非改业不行。
  我如能改业,生活一定可以变好,因为我可以从各方面得到许多优待,譬如教书,我是比别人方便一点的。不过我赌咒不教书,我做官又办不了,做别的事又无本领,故到后一着我看得很分明的,是我得回到家乡很寂寞的死去。本来回到家乡也不至于寂寞,不过在外拖了十年的我,回乡虽有官做,也一定不能做。母亲快死了,妹妹一嫁,我在任何情形下又是不会找到女人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发财的人,在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学成绅士与人勾结做官分赃投降捧场的人,所以我不革命就是只有寂寞里老去死去一个办法。革命一定要一种强项气概,这气概是不会在我未来日子里发生的,所以我断定我还有一种机会,回到乡村农民里去,看透农民,彻底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就因这种趣味,我的文章即或可以继续不断写下去,文章也将与中国整个趣味隔开,与中国读者离开,不能希望在中国时髦起来了。中国的文学兴味与主张,是一万元或一个市侩所支配,却不是一个作家支配的,读者永远相信书店中人的谎话,永远相信先生老师者流的谎话,我同这些有力量抬高我的人是完全合不来的,所以我看得出我未来的命运。
  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虽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使我做事使我吃饭,都差不多永远像是为一种感情做去,有女人的同情,女人的依赖心,(所谓妇人之仁罢?)却又有顶桀骜的男子气,与顶不通达的冬烘气。在作文章时,我好像明白许多事情,能说许多道理,可是从事实上看,譬如恋爱,我就赶不过一个平常中学生。中学生稍稍会写几个字,就可用这个工具,得到一个女人。这原因是女人同男人差不多,所以他写的信她能够懂,且能够感动。我的弟弟,一个正牌子头脑简单、心情尊贵、行为豪放而学识平常的军人,他自己也明白他学什么皆不容易学好,可是他处置一切,真有许多地方可以佩服。并且他就按到他的一点点军人才干,生活得像一 个人。只有我,总是不行,总是不行,许多事情我勉力去做也不会做好,好像学会了作文章便疏忽了一切。
  际真,际可在不久日子里,是把你为他留作学费的钱又寄了五十块来的。前次你寄的,我告你说同大雨分用的五十,如今又由大雨还一半,我全用了。我想到为什么我要用你那么一些钱,心里实在难过。你不应当因为我两个人好一点就尽寄钱来。我有钱自然很有用处,但据我自己意见,以及朋友意见,都说我用钱很不得当。我常常不打算一切明日的事,慷慨的不甚合理。我常常有些近于任性的行为,我用钱是更任性的。我各处都愿做好人,好像遇事都在帮别人的忙,听到人不幸我心上照例总十分难过。但我对于一切的感兴,都像看戏一样,看及悲哀,我就失去了一切应有的理知,不再打量保护到明日的自己。可是到了明天,我就又要为别的事感动,为别的事烦恼或忧愁,昨天的人与昨天的事就忘怀了。
  我时时刻刻在做人类最好的人,却常常时时刻刻做眼前的好人,却不愿做昨天那些事情的人,这结果,我成为特别不好的人。对于用钱更是不好,你不知道,有了钱我也还是穷,因为我不会藏一个钱到荷包里的,做这类事是我努力也学不好的技能。我或者可以有一时聪明起来,写得出一部永远存在的著作,可是使我对于钱发生一些责任,这一定永远做不到。目下又是很穷了,欠伙食学费欠得一塌胡涂。可是,这几天有点紧急,有点情形不好,我就不懒惰,我一定可以在一个礼拜内写一些东西,一定可以写得很容易动人,一定还可以想法卖去。劳倦一点,麻烦一点,自然是应当的,可是在这些情形下,我非得如此不可。我也正因为有这样情形,且常常在这情形中支持,才写了些书,才从这些可笑的工作里,得到许多朋友,自己得到的虽是像一份灾难,另一时就得到一份友谊。我还想,若果再过两年,书铺若是照三元一千字行市还不给我时,我为了赌气要忍耐下去,一元一千字也还是要干,我猜想我还可以支持这状况三年,不计较一切,这样生活,却完全只是为消磨我自己的精力。到不能忍受时,我就自认失败,从一个卑微的职业里隐灭了自己,或回到乡下老死了事了。你若知道就因为“脾气”的缘故,人家阿猫阿狗如何乱七八糟作品可以得许多报酬,我的文章近来还只值两元一千字,你会明白我为什么只想回到家乡去的理由了。际真,生活这事真说不尽!
  我原先是只为好像赌气的意思(因为我小时想进中学也无法),只是读书,以为书读得多就会把生活弄好,也可以不至于受人压迫。到后把作文章作为生活时,就又拼命写下去,看是不是我可以写好文章,如一般从大学校出身的人一样好。
  再到后,因为这些事情的结果,我就到大学校教书了,可是教了书,我反而明白我努力也无用处的事了。因为再努力,我还是得尽一些市侩支配,不同他们来往,我的文章就找不到出路,过去是这样子,未来也仍然是这样子,外国情形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这样?我想到就是过所谓精神生活,应付日子,再过两年,我在上海也是蹲不下的,所以我的日子过下去,一定日渐黯淡。但任何人,却稍稍做点文章,把生活都弄好了。现在才明白文章还是要做下去,但做下去就与一切生活离远。因为这样,我想我将来的日子,总得到一个我最合式的农村里去,才可以过活一些时间。到底还是社会势力比个人能力大,我是终不能用农民感情活到都市中的。
  我在这里过了三年,近来想到北平去看看,也不容易。北平去,有事做又是教书,书我总教不来,故在北平也住不下。
  听徐志摩说,你翻的《龙朱》无人要,你是不是还高兴翻《神巫之爱》?我近来预备写十个故事,皆用苗人作背景,希望会好一点。我自己照例是永远看不起自己文章的,尤其是联想到这文章是用何等价钱,在何等情形下卖给书店的事情时,仿佛不再愿意谈到我写过什么东西。
  今天得武昌信,说是收到了你为寄一些书报,我请他们寄上海,想来不久就可见到。每天无事常与大雨谈纽约,地底铁道、大街、各样人同各样事,仿佛便到了那个地方。还说到你们对于女人的感觉,想不到在美国就那么可怜,一切事情似乎就只有酒可以解释。在中国,要方便,自然也是不容易找女人的,因为中国女人琐碎处真吓人。但那个朋友韦说及时,竟好像中国有无数女人受过很好的教育,年纪也到了二十多,却找不到相当主儿的。你试问陈雪屏,他一定对于这事顶熟,顶知道有什么女人可以要男人的事情,听说他在奉天很不坏,你若可以在奉天教一年书也似乎很好。周家夫妇在奉天也很好,那边学校算是中国可靠的一个学校。
  这里前两天大雾,不甚冷,这两天放晴,倒很冷。
                           从文
                       二月六日午正朋友已死去
  (1931年于上海)
  际真:这里已经像春天了,成天气候都很好。
  朋友胡也频已死去,二十人中八十枪,到后则男女埋一 坑内。现在我同到那个孤儿母子住在一处,不久或者送这个三月的孩子回到家乡去。
  志摩走过北京去了,大雨回了汉口,这里熟人便少起来,我成天不出门,坐在一间三角形的楼顶,下面是饭馆,到了午时就跑下去同大胡子白俄并排坐席,吃菜牛肉汤同烩香肠,小孩母子住隔房,听听哭喊声音,便好像是坐在地狱边界上,因为那母亲(丁玲),若果那一天同丈夫在一块走,一定也就死去了。如今母亲幸而不死,成天就抱了小孩换尿片调奶粉,将来说不定还会在一种坏天气下捉去置之于死。际真,你是同中国离得太久了,你一点不明白当美国或欧洲法律到保护牲畜,鸡鸭倒提也算犯罪时节,中国人在何等情形中即可被杀!
  我因近来看到朋友死亡,觉得这样支持岁月为无意思,心里真打算改一项事业才好。不过同时又还想我不久或者还可以恢复《红黑》,三人中缺一,两人还将试来办办。因为除了做文章,我什么也做不好。不过文章做下去,是不是可以成为一条大路,那可不知道了。中国日来因为各方调停,暂时没有打仗,“奉天军阀”皆称“同志”,江西共产党也在对峙中休息,许多小党员无事可作,故想到在文学方面,清除异己的办法,杀戮的捉去杀戳,监狱中满满的关了年青人,勒令各书店不为印行新书。各书稍有不同意当局的各处加以没收,用官方势力迫书店为出版刊物书籍,极力提倡低级趣味。
  这些事情,都只无形中说明有权力的人非常愚蠢,使人愤慨,结果只是从各样情形上生出各样反感罢了。
  他们有人为我在北京找事作,若有了什么办法,我或过北京。不过我非常担心我自己,是除了关门写小说,别的恐怕什么也不会做好。我成天都想有一个刊物办下去,不怕小,不怕无销路,不怕无稿子,一切由我自己来,只要有人印,有人代卖,这计画可以消磨我的一生。可是大致到老了我还是办不成。很奇怪是他们许多人,一年两年什么也弄好了,生活事业好了,老婆也好了,(甚至于本来麻脸的也在气运来时把脸变成光光的东西。)我只想办一个一星期一万多字的周刊,就找不到一个书店出版。这些话说及时也很好笑,因为好像不那么难,又好像我应当希望大一点,不适宜想这么校我大半年不写小说,如今又在计画动手了,想写苗子,写许多许多,照例这些东西,在我除了把它同书铺发生一点银钱关系外,找不出别的可记忆的事情。如今大致有四块钱一 千字了,他们优待我,据说是那么优待的,因为我的文章太多,反而成为他们嘲笑的理由,如今能节制一下,便加一点。
  真是妈妈的,我想到这些时,我又要说我得回去了。我回去,混到军队里面去,还不缺少一种好机会,使我在危险里保留一个发财的希望。尽蹲在上海,又不能同什么团体发生特别关系,又不能做别的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各方感情越来越坏,门路越走越窄,到某一天害一场病,就真非倒下不可。
  我还作好笑打算,是我将来或者会忽然想去做和尚这件事,因为心上常常很孤单,常常不能如别人一样的快乐,又不能如别人一样生活,所以我仿佛觉得我站在同人世很远很远处,一定还可以做出一点事业来。
  你近来不知做些什么事?书译到什么样子?喝不喝?我想说,你莫喝,试试学一个中国式的守道勤学的人,坚忍砺志,仿佛等候什么那种样子,大翻大作一阵,不知这是不是在纽约便可以把生活整顿一下。我想记念我那个最看得起我的爸爸,(他死了三个月了)印两本书,若果你译了《神巫之爱》同《龙朱》或别的,打得出一份,我可以试拿来到上海方面找出版地方。因为这里找胡博士或其他人作点序,上海的外国书店同中国的商务和中华是可想法印行的。印一本你译的英文本,同时印一本我的选集,倒很有趣味。可不知这事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你若高兴做一点纽约通信之类,用中文写,告一些纽约地方任何东西,文学或电影艺术,或其他艺术作者作品,请你做一点来,有个小朋友办的刊物,请我问你要一点儿稿子。
  我寄你那个论诗的讲义,不是顶好,但说得很对,有些谈中国新东西的不会谈得那么对,你见到没有?
  上海很容易过日子,又很不容易过日子。我总觉得大致北京比上海清静一点,上海比北京好玩一点。我们在上海玩,只是在无人走过的寂寞马路旁走走而已。住处楼下是电车道,时时刻刻有隆隆声音来去,闭上眼睛想:纽约一定就是这样成天只听到钢、铁、汽、电的喊嚷。或者我过几年真有一个机会来到纽约,我们可以成天在街上走,我一定可以很耐烦的数那街道上古怪的汽车的号码,以及街道边的橱窗里广告。
  你写不写字?你的考古学做了什么论文没有?近来中国南京开了一个古物展览会,听郑振铎说,龟甲文怪美怪体面精致,其余古东西也十分好,我本来一个月以来往返上海南京已近十次,可是看不到这个会了。
                               从文
                              二月廿七
  这信估计三月底或可到。回到上海
  (1931年于上海)
     又
  际真:二月廿六的信,直到我从湖南回来的四月十日才见到。
  我似乎写信说过我从湖南回来就得过北京去,如今到了上海,好像又去不成了。总是那样子,走动时,各样难处都出现了。
  大概终是过北京的,因为不过去也不行。
  在武昌见到大雨,他暑假后或者也要过北京。
  听说你为译的文章可以有机会卖出去,凭空又生了一点勇气。我近来越生活越不对劲,越来越不愿同人竞争,因此文章也不写下去了。我想若果你能卖去一篇,有出处,我可以特来写几个在中国看来无意思,在美国人看来或可代表一 点东方趣味的作品,不在中国发表,单来由你译给美国人看。
  若是《神巫之爱》你高兴译,若是这书还得胡博士那么一个人写点序,这书还可以热闹印出,我们就这样办,我到北京去要他写序,你赶译出来,这计画也只是可以卖一笔钱,我倒希望因此得一笔钱,把我安置到一个新地方去活三月五月。
  因为若卖得一笔钱,我可以到日本住住也好,不然,是不打量要人写序的。你如觉得好,我这时就去信北京,序一定容易写出,因为他说他对这个书印象还好,他看过。
  本来到近日情形下,我要教点书,是有办法的,要做点事,也是有办法的,因为熟人那么多,而且我又那么随便。可是书我绝不教,事也绝不找人帮忙。还有若果我成天去找人想法拿一点国家的钱到日本去,也还不缺少那些机会,不过我目下不要这个机会。我自己心里总是想我会在一个短短日子中,写出许多文章来,足够我行动自由方便,但到底不行,“行动自由”这一点点方便就无从得到。这些事想去想来倒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自己并不打量那么与人不同的活下来的,可是结果总不能如人安静而且从容。我成天匆匆忙忙,又忙不出一点什么东西。
  我心中常常想将来我会去做道士,因为我总是好像要一 种别样生活的方法,生活的境界,在孤单里才对。时时刻刻讨厌目下生活,时时刻刻讨厌人同我自己。可是走到街上去,见一个女人都好像愿意拥抱她一下。想不到人还不上三十,心情就是那么坏,那么软,那么乖张。
  近来把下巴胡子也留下了,一定要留到一寸以上,再看情形剪去还是不剪。
  你要译点中国小说,我另外寄了一部分来,你告我,是不是要全份,或先由我选出一些来给你看,省得你费神去看去选,你告我一下。我因为不教书,把书又全送人了,光光的一身,倒真好做文章做事。目下还同岳萌住在一个俄国菜馆楼上,成天吃牛肉,预备在半月内到北京公寓去住,吃饼面,吃山楂,吃枣。目下看样子我还得吃半年牛肉也许尚不过北京。
  近来又出了一本书,有一部分还不曾发表过,我还不看到。我真不愿看我那些书,因为拿一本书聊以自娱,这情趣也失掉了。看到什么刊物上批评我的文章,说好说坏,都极使我生气,好像不愿意有人提及我,一提及,我同他便成了仇人。我不敢去做道士和尚,倒像是怕出名的原因,怕人提及作为新闻的原因,可是这点事谁也不知道。
  你暑假莫转来吧,就到欧洲去,不是有一个希望可以把女人的事办好一点吗?
  到湖南送胡也频孤儿回家去,交给那个外祖母,还设了若干谎,证明人并无危险。路上我们走了二十天,经过杀烧过的长沙,街上全是兵,乡下全是匪,两不相妨,奇奇怪怪,走路的人还是很多,因为这些事好像同百姓还是无关,虽然两边都说为得是“民众”,各尽量杀人,各尽量捐钱勒税。
                          从文
                         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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