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花蕊夫人
作者:蒋胜男
花蕊惊艳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格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赵匡胤自有其用意,因他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不过几年,四方未平,各地诸侯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尚都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既要收买孟昶,同时让孟昶为其他诸侯作出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赵光义见到了花蕊夫人。
孟昶是第一个自车驾中走出来的,然后他扶出老母李氏,第三个走出车驾的,是孟昶妃费氏,被封为慧妃,然而所有的人都称她为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凝固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他也没有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
从此,赵光义着了魔似地,天天往秦国公府中跑。
孟昶自归降后,被封为秦国公,封检校太师兼中书令。
自开城归降之时至今,孟昶一直悬着的心,才稍有一点放下,对花蕊道:“命中注定我原本不是君王之份,此时幸而大难不死,从此只与卿做一对布衣夫妻足矣!”
然而,此刻的花蕊心中,却是五味横陈,百感交集。
她14岁入孟昶宫中为妃,从此孟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女人。他为她描眉,他为她写诗赋。为了她爱芙蓉花,便把沿城40里种满芙蓉;为她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她写宫词,孟昶便在旁边赞不绝口地评点,甚至传谕大学士将《花蕊夫人宫词》刊行天下。
他曾得意地说:“今生能得花蕊为妃,我要叫天下人都羡慕我,嫉妒我!”
她曾以为,她的世界是永远这样幸福快乐,因为有他,他是君王呀,他撑起她头上的一片天。
然而有一天,这天塌了!
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花蕊倚在榻边,孟昶为她作诗:“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就在此刻,急报传来,宋军已经将京城团团围住。
然后,她看着她的天,就这么忽然塌了下来。
此前她疑惑过,问过,劝过,甚至不惜效法前贤脱簪侍罪过,然而孟昶轻轻巧巧地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卿尽管放心,一切有孤!”
然后,她看着他调兵遣将了,她欲节省宫中的花费以资军用,却惹来他的怒气:“蜀中富甲天下,何用你作此小家小户行为!”于是,她羞惭了,退却了。毕竟,他是她的君王,她只是宫中一妇人而已,能比得过他的见识主张吗?
然而,从那一天起,孟昶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调兵调错,用将用错,14万人不战而溃,宋兵已经围城了。臣子们求他拼死抵抗,他不敢;李太后劝他自尽保君王体统,他怕死……着了白衣白帽,自缚出城请降。他听说宋主答应了保他性命,保他家眷,便算是抓着救命的稻草了。
花蕊的心何止碎,心何止死,原来心中敬若神明的偶像,一朝摔破竟是泥塑木雕。
那一夜,芙蓉花上脑浆迸裂,水晶宫殿尸横遍地……宋将朱光旭那张荒淫残暴的脸,她在梦中都会被吓醒。若不是宋皇的旨意及时赶到,她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简直不敢想下去。她明明白白地看到,她逃过一劫,然而别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幸运,那些宫女侧妃们或被虐杀,或自尽了断,那死状夜夜浮现在她梦中。
那段时间,她身心如处地狱。
然而,旨意下来,孟昶一家立赴京城。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脱离虎口,还是进入一个更可怕的魔窟?
行在蜀道中,山道崎岖,饱受路途之苦。然而,更苦的是她的心。
夜晚于驿站,不能成眠,独自徘徊,于壁上写就半阙词:“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咽泪吞声,词终不能成篇。
抵京之日,她于车内梳妆,镜中花颜已瘦,手中戴的玉镯会自动掉落。弱不胜衣,风吹动她的衣袂,仿佛可以将她连人一起吹走似的。
猝死之谜
进京这些时日,晋王赵光义日日跑过来。她不知道晋王来做什么,听说晋王与皇上一样,两兄弟都经历过无数沙场血战。
晋王第一次来时,正遇上那些来打抽丰的破蜀宋将,或索美女,或借银钱,欺这亡国之君初到京城。忽然,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冲了进来,刀出鞘,弓上弦,将全府上下都赶到一起围了个水泄不通,仿佛要抄家似的。女眷们差点吓昏过去,连孟昶都抖个不停。然后,晋王赵光义全副武装地进来,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刀剑犹有血腥之气。打抽丰的宋将顷刻便作鸟兽散。此后,秦国公府便再也无人敢来骚扰。
这样的人,才不愧是男儿呀!
孟昶自入京后,便“病了”,闭门在书房里;一壶酒,便将自己锁在似醉非醉的恶梦中。这个世界里,他只有听天由命,不敢做不敢说甚至不敢想任何事。
此后晋王就越来越勤了,今日送宫中的丝绸,明日送江南的橘子,随从却一次比一次少,谈吐也愈来愈文雅。
那一日,他送了唐代的薛涛笺来,已经是一身儒装,手执折扇,只带了两名小侍童,安步而来,倒像是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花蕊想起他第一次来的情景,与现在天差地别,不禁嫣然一笑。
赵光义被她这一笑,竟窘得面红耳赤,神情甚是可爱,花蕊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们讨论着唐代乐妓薛涛和她那深红的诗笺,赵光义像是做足了功课似地有问必答,花蕊微笑,一抬头却见他火一般炽热的眼神,不由得怔住了。在那桃花片片飘落的下午,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赵匡胤隐约听到了些风声,大怒。他与赵光义两兄弟,棍棒打下江山,俱是铁骨铮铮的男儿。他对这个兄弟期望极深,怎么可能与一个亡国妖女惹下这等流言。
这时正逢一个节日,于是赐孟昶一家入宫。
赵匡胤是英雄性儿,天下女子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他年轻时,曾有千里送京娘坐怀不乱的侠行。更何况如今贵为天子,何等美女不曾见过?
如今见花蕊低着头,心中在想:哼,女色误国,已经祸害了蜀国,岂容她再祸害大宋江山。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朕听说花蕊夫人才貌双全,如此盛会,岂能无诗,朕命你作诗一首,题目——就叫《蜀亡》吧!”
赵光义在一旁听得怔住了,教一个亡国之妃作这样的诗,摆明了是羞辱,是刁难。莫说这诗题是存心在伤口上浇盐,只是这诗,如何作?
花蕊执笔在手,这笔有千钧之重哪!然而,此刻在皇帝面前,纵是心中翻江倒海,也不敢有任何的表露啊!一刹那间,亡国之痛,离乱之苦一起涌上心头,再不思索,提笔直书:“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书笺立刻被送到赵匡胤面前,他震惊了。
赵匡胤看着花蕊:“你且抬起头来。”
花蕊心中不知是福是祸,她微微抬头,看着皇帝。
赵匡胤看着她的脸,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众人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的命令,不知是杀是赦?
过了许久,皇帝忽然站起身来,执诗笺拂袖而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众人忙不迭地跪送,却见皇帝早已经离去,只余一地的人跪在那儿,呆若木鸡,不敢起身。
晋王怔了半晌,先站起身来,道:“官家已经走了,你们也平身吧。”
孟昶不知所措地问:“晋王爷,那臣等……”
赵光义神情复杂地看了花蕊夫人一眼,道:“官家没有吩咐,你们暂且告退,若是官家还有事,再召你们进宫。”
花蕊的这一首诗,放在赵匡胤的案头,已经三天了,他总是久久地注视着这首诗,不发一言。
三天后,孟昶再度被召入宫中,皇帝亲自于大明殿赐宴,殷勤询问饮食起居,又亲手搀扶着孟昶的母亲李太后,称之为“国母”,再赐孟昶采邑之地。
返回家里,孟昶兴奋得手舞足蹈,所有忧虑,一扫而空。对花蕊笑道:“赵官家毕竟是仁厚之君,你我从此可以无忧矣!”当晚,孟昶又喝至酩酊大醉,自降宋以来的愁云惨雾,似乎一扫而空。花蕊虽然未曾有幸参加此次盛宴,看着孟昶的样子,倒也替他高兴。
不料过了几日,孟昶忽然上吐下泄,当晚昏迷不醒。李太后和花蕊着了慌,孟府上下弄得人仰马翻。
皇帝也听到了消息,十分着急,立刻派了最好的御医,带了珍贵的药材来。诊断的结果是水土不服,饮食不当,饮酒过度,虚不受补。
十余个御医忙了几日,皇帝也日日派人来问候,只可惜孟昶福份太浅,难以承受皇帝的厚恩,终于赐宴的第七天,不治身亡。
孟昶绝命之时,孟府上下哭成一片,只有孟昶生母李氏不动声色地走到儿子灵前,倒了一杯酒,浇在地上,道:“你生不能保疆土,死不能殉社稷,贪生至此,我亦为你含羞忍辱。今日你已经死了,我还有何颜面再偷生?”将杯掷地,转身而去。
从那一刻起,李氏不饮不食,不过三日,便绝食而死。
皇帝闻知噩耗,叹息不已,追封孟昶为楚王,并赠布帛千匹,自己竟也为孟昶而废朝五日,并亲自到孟府致奠。
苦陷绝境
当夜,风雨交加,晋王赵光义正欲就寝,忽然王府给事来报,楚王府来人,有急事要面见晋王。
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走入了书房。
赵光义见了那人,脸色大变,连忙斥退左右,惊道:“花蕊,怎么是你?”
花蕊脸色惨白,忽然间跪在赵光义的面前:“晋王——晋王救我!”
赵光义吓了一跳,连忙将她半扶半抱着搀起来:“花蕊,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花蕊的手冷如寒冰,她整个人抖得厉害,脸上的神情简直是处于崩溃的边缘:“晋王,花蕊方寸已乱,我、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
赵光义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越发楚楚动人,不禁将她紧紧地抱住:“花蕊,不要怕,有我呢!”
花蕊伏在他的肩头,整个人颤抖不已。
赵光义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地道:“花蕊,你放心,天大的事,有我承担呢!”
渐渐地她的神情安定了下来,她的手本来是潮湿冰冷的,也渐渐地变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两行清泪自花蕊的脸上缓缓流下:“主公,主公他去了,太夫人也……今日官家来,他说,他说怜惜我孤苦,让我入宫陪伴太后……”
恍若一个晴天霹雳,赵光义顿时呆住了:“你,你说……不、不可能的,官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他素来不好女色,宫中这么多的妃子他都……”
花蕊浑身颤抖:“我、我怕,主公好端端的,大明殿赐宴不过七日就突然身亡……如今官家又迫我……”
“花蕊!”赵光义用力捂住了她的嘴,“这话,你说不得,非但说不得,连想也不可以想!”
花蕊看着赵光义:“晋王,国破家亡,人到此境,还怕什么?”
赵光义一阵激动:“不,花蕊,我不许你这么说!”
相较于赵光义的激动,花蕊反倒平静了下来:“晋王,如今花蕊唯一可托可信的人只有你,也只有你能够救花蕊。”
忽然一道闪电,直照得赵光义脸色煞白,紧接着霹雳之声,震得人心胆俱裂,赵光义放开花蕊,退后一步,柔声道:“花蕊,你要我怎么做?”
花蕊眼中柔情无限:“花蕊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交与晋王。”
赵光义额角冒出冷汗:“可是,可是他是我哥哥。”
花蕊上前一步:“可花蕊心中,只有晋王。”
赵光义已汗流浃背:“可是,他是皇帝!”
花蕊打了个寒战:“难道他连你也……”
赵光义摇了摇头:“不,他不会。”这个皇帝兄长,他知之甚深,从小对兄弟骨肉极是仁爱,而且对朋友下属也照顾得无不周全,因此,才众人归心而得天下。
可是这个哥哥,也是心性极坚毅的人,他从小到大,要做的事,要得到的东西,哪怕艰难险阻再多,也从来不曾放弃过。
他若为了花蕊而向皇帝求情,皇帝不会难为他。可是,在皇帝的心中,只怕会对他这个“贪恋女色”的弟弟大为失望。他就会从一个权倾天下的晋王,国之栋梁,慢慢地投置闲散,成为一个闲人废人。
当年兄弟投身军旅,半生刀枪箭林中闯得的一切,就此放弃吗?
也许皇帝不会对他怎么样,也许他想得太多了。可是半生政治风波,他不能不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花蕊伸手,抱住了赵光义:“晋王,倘若官家怪罪,那就罪在花蕊吧。只要晋王真心对我,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死而无憾。”
赵光义心中猛地一震:“花蕊——”他心潮激动,用力抱住了花蕊,“今生得你如此待我,光义死而无憾。”
花蕊露出喜悦的笑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头默默地埋入赵光义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