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蒋介石与廖耀湘

作者:严 农




  
  第三部 新生
  
  第一章 廖耀湘举起手铐,向头上死命砸去……
  
  廖耀湘被押往东野司令部。
  部下问林彪,要不要亲自审问一下廖耀湘。
  林彪摇了摇头,说:“抓着就行了。审问是你们的事。”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过要严加看管,不要让他跑了。”
  10月31日,廖耀湘被押出东野司令部,关押在一间民房里。
  民房门窗已破,房里挂满了蜘蛛网,地很潮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房屋各处都十分不严实,根本不是一个关押重要战俘的场所。
  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枪炮声震得破旧的门窗格格作响,灰尘不断从房顶上“扑扑”震落下来。
  为了防止廖耀湘逃跑,他被严严实实地上了脚镣手铐。
  廖耀湘望着手上锃亮的手铐,默不作声。此时,他把世界上一切都忘了,白发苍苍的老母,望眼欲穿的妻子,圆睁大眼的儿子,心目中只有四个字:杀身成仁。
  为了校长、为了党国,我一定要杀身成仁!
  此时,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记起,10月的这几天,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便向门外看押他的年轻解放军战士问道:“请问,今天是几号?”
  “10月31日。”年轻的战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自己看押的这个重要战俘此时问这干什么。
  “啊!10月31日,”廖耀湘差点轻声喊了出来,“今天是校长61岁的生日呀!”
  去年的今日,他正在沈阳为校长做60大寿。校长一纸命令,他当了第九兵团司令。
  他端端正正向校长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满面春风地朗声说道:“谢校长提拔栽培,建楚愿为校长、为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廖耀湘将头向墙上猛撞过去。气息奄奄,血流如注。
  看押廖耀湘的年轻的战士破门而入,牢牢抓住了他的双肩。廖耀湘想尽力挣脱年轻战士的双手,再次向墙上撞去……另一个年轻的战士赶紧挡在他的身前。两位年轻的战士严严地架住了廖耀湘。医务人员将他的伤口严严包扎起来。双方都没有说话,也说不上话。在战场上,这样的情况,对部队的医务人员说来,可以说是司空见惯。因而,他们包扎好廖耀湘的伤口以后,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廖耀湘头上缠着白色纱布,躺在铺着苇席的炕上,两眼呆呆地望着熏黑的屋顶。
  以往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在他眼前闪过:
  蒋介石亲自批准他到法国学军事,指名让他当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师少将参谋长,委任他当第九兵团司令……
  全力栽培,恩重如山。我廖耀湘却全军覆灭,被俘成囚。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愧对校长!愧对校长呀!”
  廖耀湘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他再一次举起手铐,向头上死命地砸去……双手被看守人员牢牢地钳住。
  消息传到林彪那里,有人轻声向林彪提议:“是不是去看看廖耀湘,向他做做工作,你是黄埔军校四期学生,他是六期学生,做起工作来可能方便些。”
  林彪没有点头。提议者不知道,正是林彪亲自授意:对于廖耀湘这样重要的战俘,要做到以下三点:一、戴脚镣;二、战俘不准相互交谈;三、要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与其有所交往。
  这仅仅是林彪对重要战俘的做法。
  第一、二、三野就完全不同了。
  二野的陈赓,不但亲自去看望黄埔军校的老同学宋希濂,而且还邀请宋希濂到监狱外面吃饭。
  三野的陈毅,对战俘中的旧友,多次登门拜访,与其叙旧,热情鼓励他们丢掉包袱,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中来。
  廖耀湘当然不知道这些,他看到的是林彪亲自授意要部下给他双手铐上的这副锃亮的手铐……
  在解放军的严密监视下,廖耀湘终于没有能够为他的校长“成仁”。
  冰天雪地。被称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被裹在风雪之中。载着廖耀湘一行的车辆,行驶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廖耀湘坐在车上,用棉大衣将全身紧紧裹住,仍然感到很冷。
  他的心更冷。他不愿抬头看同车的一伙。
  这是怎样的一伙呀!佝偻着腰,耷拉着脑袋,流着鼻涕,活像一群被收容的乞丐。校长看到他这一群学生,这一群部下,他将作何感想啊!廖耀湘沉重异常地思索着。
  车“嘎”地一声,在一座灰色的大楼前停下。廖耀湘抬头一望,只见“马迭尔大饭店”几个大字映入他疲惫的双眼。中文店名下面配有醒目的俄文。长期在国外居住过的廖耀湘知道:这是白俄在中国开设的饭店。
  廖耀湘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饭店。他和几个战俘被送进了一间较大的房间,房间里已经住了几个人,由于时近黄昏,加上人人都低垂着头,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开晚餐了。餐厅里灯光较亮,他抬头望了望各个餐桌旁的人群,不禁略微感到吃惊:这偌大的餐厅,竟像在开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团聚会”:这里面有1948年10月在长春战役中放下武器的国民党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第一司令官郑洞国;1947年2月在山东莱芜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第二绥靖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1948年9月在锦州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第六兵团中将司令官卢浚泉;第四十九军中将军长郑庭芨……这时,廖耀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里只差校长了!
  吃完晚餐,集合训话。一个十分年轻的解放军干部说:“这儿是哈尔滨解放军军官教导团。你们这些从各个战场被解救过来的军官,在这儿的任务就是学习,通过学习改造自己。”
  第二天,这个年轻的解放军干部便给各个房间里送来了一些书,这些书名对满腹经纶的廖耀湘说来,有些陌生,什么《共产党宣言》啦,《联共(布)党史》啦,《新民主主义论》啦,他接过这些书,没有去翻它,便放在了床头。
  他在思考着未来。管理干部发现廖耀湘很喜欢看报纸,便每天给他送来各种报纸。廖耀湘默默阅读着。外面的各种消息,从报纸上迎面向他扑来。沈阳、营口相继易手,国民党军队像海水退潮般向南退去。
  沈阳一个个工厂陆续恢复生产,一座座炸毁的房子重新建起,一批批失业工人重新找到工作,一袋袋粮食送到饥寒交迫的居民的手中……
  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廖耀湘定定地望着手中的报纸。
  老上级郑洞国仍时时来看望他。他是投诚将领,行动比较自由。交谈中,郑洞国发现,廖耀湘那薄薄眼镜后的双眼里,挂上了越来越深的问号。而廖耀湘却发现:自己的这位老上级、老战友的眼中,却展现出越来越多的惊叹号。
  “建楚,”郑洞国带着对什么事情都固有的那种认真,轻声说道,“解放战争如此迅猛地发展,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因为我就是当事人之一,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呢?”
  “开始,我感到有些意外。”廖耀湘坦诚地说,“后来,我认识到这是历史的必然。”
  “为什么?”郑洞国问。
  “对于一个如此腐朽没落的政权,这只能是它唯一的结局。”廖耀湘回答得十分简洁和干脆。这是他一个多月来思索的结果。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郑洞国微微点了点头,他深信,他自己的老部下是不会随便说出这句话的。
  
  第二章 “历史是最严厉的审判官”
  
  廖耀湘此时此地想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对得起校长吗?
  下面,是廖耀湘1948年10月29日在辽西被俘后,在哈尔滨、抚顺、绥化等地解放军军官教导团高级队的部分日记,从这里,可以看出廖耀湘围绕着培养他、栽培他、重用他的校长,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
  望着这位自称“八字”比我好的佝偻着身子、流着鼻涕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周福成,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大概是校长领导下的党国形象吧!周福成看到了我,停了下来,没有说话。此时,我却很想通过他了解我的老上级卫立煌的情况。因为解放军进攻沈阳时,卫立煌正好也在沈阳。
  我上下打量他一下,说了声:“请坐。”他木然地坐了下来,低垂着头。顿了顿,我问道:“周司令官,你了解卫立煌总司令的下落吗?”
  “卫立煌?”他终于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还问他干什么?”
  “他是我们的老上级呀!”我说。
  “老上级?你记得他是我们的老上级,他记得我们这些老下级吗?”他有些愤然。
  “此话怎讲?”我摸不着头脑。
  “那我就给你讲讲他逃脱沈阳时的情况吧。”
  下面,便是他给我讲述的卫立煌逃离沈阳的故事:
  锦州被解放军拿下后,立即全力进攻沈阳。兵败如山倒,沈阳城里一片混乱。国民党大小官员忙着收拾劫来的金银细软,准备弃城逃命。卫立煌将我找了去,说:“沈阳城的防务就交给你啦,拜托了!”说完,便与参谋长赵家骧等乘汽车匆匆赶往东塔机场。我赶紧开着一辆车,紧随而去。
  机场上一片混乱,枪炮、机车、行李布满机场,人们狂奔着、呼喊着,官兵们你推我搡,争相逃命。
  一个小时后。蒋介石派了两架大型运输机,来接国民党准备从沈阳逃亡的高级官员。人们一拥而上,将两架飞机紧紧围住。卫立煌的警卫员把围机的人群奋力拨开,卫立煌先挤上飞机。赵家骧和辽宁省长王铁汉等高级官员也不顾一切,奋力爬上飞机。
  机场官员见到这等情形,顷刻大乱,人人拼命向飞机爬去。有的爬机翼,有的紧抱起落架,任警卫人员怎样威胁、殴打,乃至朝天鸣枪示警,都没有一个人从飞机上爬下来。飞机不能起飞,拥向飞机的人越来越多。
  参谋长赵家骧急得满头大汗,卫立煌将他拉出人群,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耳语了几句,赵家骧头像捣蒜似地,立即擦着汗向飞机跑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向紧紧围在飞机四周的人大声喊道:“弟兄们,请不要拥挤。卫总司令临上机前接到委座亲自挂来的加急电话,说马上就有4架飞机到达沈阳,凡是下列名单上的人都可以乘这4架飞机飞离沈阳。”说着,便从口袋掏出一张“名单”,向下大声宣读起来:谁乘坐第一架飞机,机号236;谁乘坐第二架飞机,机号238……最后,他望了望蓝天,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卫总司令有令,飞机来了,每个人一定要按刚才宣布的次序登机,保证每个人都能登上飞机,平安到达南京。委座将亲往南京机场迎接各位。”
  人们慢慢静了下来,爬在机翼和尾翼上的人也缓缓地不情愿地爬了下来。飞机前空出一条跑道。飞机穿过跑道两旁惊疑的人群,直插蓝天。人们在机场上焦急地等着。几百双疑虑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蓝天,一直望到天空闪现出如恐惧的眼睛一般眨着的星星,仍不见飞机的踪影。
  “我们上当啦!”一位戴着少将军衔的军官一跺脚。
  回应他的是机场四周解放军隆隆的炮声。一颗炮弹正好落在机场中央,人们被炸醒过来!
  “狗日的卫立煌将我们骗啦!”
  “蒋介石王八蛋将我们涮啦!”
  蒋介石、卫立煌成了众矢之的。
  “矢”还没有放完,骂还没有住口,机场上一个个狼狈不堪的官员,已经成了冲进机场的解放军的俘虏。
  这就是卫立煌!
  这就是蒋介石!
  听完周福成愤恨交加的讲述,我能讲什么?我只能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12月23日
  今天,发生一件令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情况:一个军统高级特务被押进了战犯管理所。
  对于这些军统特务,我历来是敬而远之的。但是,这个特务说,他是11月中旬从南京带着任务来到沈阳,准备和美国驻沈阳领事馆一起在沈阳易手后与美国操纵的日本特务一起搞破坏活动的。对于这些,我都认为是一些穷途末路的黔驴技穷的伎俩,完全不屑一顾。只是,他才从南京来,而且,据他自己说,他与校长的秘书陈布雷先生过从甚密。这倒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因为,从他这儿可以较为详尽地了解校长的近况。在与他的交谈中,使我了解到此时校长的焦躁、暴戾和颓丧,这是必然的和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来人讲的另一个情况却使我震惊不已,校长的“左膀右臂”、被世人公认的“领袖文胆”、“总裁智囊”的陈布雷先生竟于11月13日服毒自杀了!
  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今年5月,我在南京晋见校长时见到他,他还踌躇满志地跟我说:“建楚,你是校长的一杆最有力的枪杆子,我是校长一支较有力的笔杆子,这一枪一笔,一文一武,要好好辅佐校长,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呀!”
  是的,这确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正因为这样,我常以陈布雷为知己。
  他有很多地方与我太相似了。他12岁就写过“怀志诗”:“游子浮云梦不成,挑灯坐夜凄凄情,明朝欲向横塘路,大雨潇潇久未晴”。和我11岁写的“怀志诗”:“万仞峻岭与天齐,潇湘夜雨梦依稀 ”如出一辙。而最为相似的是:对校长的知遇之恩。
  “士为知者死”。我们这两个一文一武的“士”,都愿意为校长这个“知己者”死。
  因而,听到陈布雷之死,使我想到很多。现在,这位代校长起草过那么多震撼人心檄文的“文胆”,这位校长最有力的“笔杆子”,这位校长最具赤胆忠心的“忠臣”,竟然舍弃生命,先我们而去!真使我感慨无限,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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