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长江王

作者:汪自铸




  
  周恩来一见到王长江便说:“……王长江是长江王,长江王是王长江。”
  
  1938年10月24日,武汉三镇,天气阴沉沉的……
  尚未逃离家园的黎民百姓,惊慌失措,四处打听前方的战事情况。
  传来消息:日军第六师团从浠水,经团风、新洲,进占汉口北面重镇黄陂;日军第三师团上村支队占领应山,波田支队占领葛店;海军少将近藤英次郎率领的溯江舰队,正在突破葛店阻塞防线,紧逼武汉三镇。
  武汉危在旦夕。
  白天,日军飞机不时凌空狂轰滥炸,炸沉了在金口江面巡航的“中山”号军舰。尚未撤走的三镇居民,怀着依依难舍和恐惧的心情,纷纷离家出逃,投入逃难的洪流。
  夜晚,江汉关的钟声响了,当英国的《女皇万岁》16节音符响过之后,钟声随即敲响了10下。这时,位于汉口中山路北侧、江汉路口的中央银行的大门开了,国民政府总统、海陆空军大元帅蒋介石偕夫人宋美龄,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之下,从中央银行门厅里走出来,匆匆地走下大理石台阶,到了总统座车前,停步伫立,回首翘望这座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建筑,颇显几分难舍、几分留连之态。首都南京陷落之前,他宣布武汉为临时首都。8月12日之前,他和宋美龄住在武昌湖北省政府的大院内;8月12日之后,他和宋美龄又从武昌移驾汉口,搬到中央银行住了下来。
  进入10月中旬,各路日军迫近武汉。10月22日,日军第21军占领广州。至此,日军对武汉已成钳击态势,蒋介石眼见南北屏障已失,随即决定放弃武汉,宣布重庆为国民政府陪都。
  在汉口居住的日子里,这座巨大的大理石建筑,不啻是蒋介石的又一座总统府。从南京沦陷前出走,到武汉沦陷前撤离,前前后后,仅仅10个月,战事一败涂地!于是,国民党军队便落了一个“逃得快”的雅号。如此,蒋介石自然也就成“逃得快”总统了!
  蒋介石乘坐的总统座车,在警卫车队前呼后拥的严密护卫下,风驰电掣般驶向王家墩机场。蒋介石和宋美龄在这里登上一架军用飞机。倏忽,飞机腾空而起,就像一颗流星,消逝在黑黑的夜空。飞机向湖南省衡阳北面的南岳衡山飞去。无奈忙中出错,飞机驾驶员迷失了降落方向,在空中直转悠,转来转去,竟然找不到降落地点。迫不得已,只好折回武汉,降落在武昌南湖机场。一番折腾,自然给蒋介石、宋美龄平添了一场虚惊。稍事休息,蒋介石和宋美龄只得换乘另一架军用飞机于25日凌晨4点,再度出发,这才顺利地抵达目的地。
  蒋介石到了衡山,即刻给驻武汉掩护撤退的国民政府守军发来电令,命令他们撤离武汉之前,须将凡有可能被敌军利用的设施均予破坏。然而,此一电令,不过“纸上谈兵”而已。国民党驻武汉守军于25日午夜,已陆续撤离武汉。蒋介石离开武汉仅仅10几个小时,三镇就沦为一座无军防守的空城,丢下遗民40余万之众!
  武汉下新河。长江江面。
  一艘大型客货轮船“新国安”号,在江心抛开锚。这艘轮船是民营轮船公司的资产,船长60米,马力2600匹,可载货1000吨,可载客100多人,是一艘行驶于上海至重庆航线上的大型客货轮船。
  10月22日下午3点钟,三北公司“凤浦”号轮,装载着武昌发电厂主要的电机设备,驶离汉口;“新国安”号轮则装载该厂的其它机械设备,本应随“凤浦”号轮驶离汉口,只因无长江中、上游领江引航,故而延至24日起碇。白天碍于日寇空军轰炸,遂于24日晚8点钟启锚开航。当轮船行至龟、蛇二山之间的长江江面,两部主机突然停止运转,顿时失去自航能力。卢船长不得不以舵代车,几番折腾,好不容易在下新河江面选好锚位。卢船长当即派人检查停机原因,是船尾左右两边的两根钢缆滑入江中,双双地将两部螺旋桨缠住了。卢船长又令水手放下两船救生筏,下水探摸螺旋桨被钢缆缠绕的情况。得到的报告是两根钢缆将两部车叶缠得非常紧,根本动弹不得!卢船长再令报务员陈志远给撤往宜昌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拍发电报:请求立即派船拖救驶离汉口。报务员陈志远报告说,发报机的真空管烧坏了,既不能收报也不能发报!这样,“新国安”号轮就与国民政府军事当局失去了联系。到了后半夜,更蹊跷的事情发生了,本是系在船舷边的两艘救生筏,不知是谁解掉了缆绳,两艘救生筏已不知淌向何方?
  10月26日拂晓,江天细雨霏霏,时断时续。“新国安”号轮前三楼右舷,大领江王长江透过“竹林”,举着望远镜瞭望江面。所谓“竹林”是船舷两旁绑扎的层层叠叠高矗的翠竹,这是船员们精心做的伪装装置。远远望去,“新国安”号轮就像江上的一丛“竹林”。
  王长江穿一件白色府绸衬衣,外罩一件米色开土米茄克衫,下穿一条浅灰色派力司西装裤,脚穿一双棕、白二色的牛皮鞋;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英俊潇洒。他是长江上有名的大领江,也是能走通长江“三关”的少数几个知名的大领江之一。
  江上空蒙,天低云暗,细雨蒙蒙。
  王长江透过望远镜,遥望江汉关以下的太古码头、怡和码头,几艘英国商船依旧停泊在那里;再往下看,戴家山、谌家矶一带,火光冲天,昨天前半夜还能听见枪炮声,后半夜的枪炮声渐趋稀落。中央军胜败如何?日本人打进来没有?他想从望远镜里得到一点消息,然而他得到的是“空镜头”,既没看见中央军,也没看见日军。随后,他又将望远镜移向江汉关上首的招商局三码头、二码头、一码头、宁绍码头、米厂码头、四官殿码头……码头上下,空空如也。望远镜又移向长江与汉水的汇合处:小河口。看到的仅仅是历历“晴川”和参差不齐的几棵“汉阳树”。最后,王长江又将望远镜对准怡和码头。怡和码头上停泊着“华和”号轮,父亲王定汉就在“华和”号轮上做大领江。他多么希望能从望远镜里见到父亲的身影啊!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0月20日。
  9月27日,田家镇要塞失陷后,武汉形势日趋危急。10月18日,沿长江南岸西进的日军波田支队攻占阳新后,国民政府军事当局和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武汉管理委员会,立即限令滞留武汉的江海轮船,必须在22日以前一律驶离汉口。自从“八·一三”上海抗战,长江下游的江海轮船就相继撤退到武汉,一时滞留停泊在武汉三镇江面的江海轮船,就有645艘之多,总计143790吨。随着九江失守,滞留在汉的江海轮船又相继退至宜昌、长沙和常德。而今,江上空空荡荡,连一艘木划子也没有了,眼下就剩独一艘“新国安”号轮,行单影只,滞留在武汉的长江江面上。
  10月20日,王长江被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调派到“新升隆”号轮,担任大领江。他是招商局长期领江,本来仅限于为招商局所属船舶引航;皆因战时需要,又有645艘江海轮船要从武汉西撤到长江中、上游去,几乎每艘轮船都要领江引航;特别是长江下游西撤进江的江海轮船,驾驶人员一般都不熟悉长江中、上游航道,更是需要领江引航。领江奇缺。于是,军事当局采取统一调派领江办法,以利战时轮船运输需要。之所以派他上“新升隆”当大领江,是因为国共两党要员陈布雷、周恩来以及《新华日报》和八路军武汉办事处的大部分人员,将于22日乘坐“新升隆”号撤离汉口。
  王长江上“新升隆”号轮,安顿好了行李之后,即去怡和码头“华和”号轮,与父亲话别。父亲见了他,老泪横流,唏嘘不已。一家人从此东奔西走,天各一方!王长江何尝不有同感呢?父亲滞留在汉口,他是英商怡和公司的雇员,英日之间无战争,父亲生命不会受到威胁。一弟一妹和母亲流落上海。祖父王达川在宜昌是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麾下的川江引水顾问,协助卢作孚抢运滞留在宜昌大量的军用物资以及旅客、货物。王长江的妻子黄玉莲,则随岳父母一家遣散,去了重庆。想起这些,王长江也觉十分痛楚,但他不愿在父亲面前流露,而且还要以好言劝慰。
  随后,王长江又去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出席周恩来先生为《新华日报》和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撤离汉口的人员举办的欢送会。
  周恩来一见到王长江,就用下江官话念起了流传长江海员中的口碑船谚:上有王达川,下有王定汉,上中下有王长江,王长江是长江王,长江王是王长江。接着又说道:“你就是长江有名的领江王长江!你们一家三代都是长江领江,可以说是领江世家呀!”周恩来先生还给他谈了许多抗战救国、抗战必胜的道理。王长江觉得共产党高级领导人周恩来没有官架子,比国民党的许多高级领导人平易近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欢送会进入高潮时,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派来一辆吉普车,将王长江接走,送他到了城陵矶。他以长江航道引水顾问身份。出席参加城陵矶阻塞封锁会议,主要研究武汉失守后,设置水上阻塞封锁线,阻挡日寇海军溯江舰队溯江西进。这是王长江第六次参加长江阻塞封锁会议了,除此之外,他先后还参加了江阴、乌龙山、 马当、田家镇、葛店阻塞封锁线御敌工程,为国民政府海军实施沉船塞江,构筑御敌工程出谋献策。他参与的塞江御敌工程,都是绝对保密的。王长江严格遵守军事当局的规定:不对任何人泄密,甚至对自己的父亲也没吐露一言半语。
  10月24日清晨,第九战区的吉普车又将王长江送到武昌发电厂码头,登上“新国安”号轮。因他参加城陵矶阻塞封锁会议,22日“新升隆”号驶离汉口时缺少大领江,军事当局便将“新国安”号轮上的大领江,调派到“新升隆”号轮,遂使该轮得以如期开航。王长江上“新国安”号轮,担任大领江,并要将“新国安”号轮引航驶往巴东。万万没想到的是,“新国安”开航不久,就连续发生种种事故。是偶然的呢,还是有人故意破坏?如果是有人破坏,是谁呢?紧要关头,偏偏收发报机真空管又烧坏了!是身为航务研究员的报务员陈志远有意所为吗?他可是国民党内的中统呀!
  江汉关钟声响了,是英国的《女皇万岁》的音乐旋律在天空回响,接着是报时,敲响了6下。突然,几声“哒哒哒……”沉闷的枪声,这是机关枪连射的响声,枪声来自下游。王长江将上半身钻出“竹林”,举起望远镜转向青山岬口瞭望……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响,舵工小陆子从顶楼的楼梯上滑落下来,跌倒在甲板上,神色慌张地朝着王长江直嚷嚷:王大领江……不得了……东洋矮子来……来了啊,汽艇……多得不得了……出了青山岬了……
  船员们像炸了窝似的马蜂,蜂拥到了卢船长寝舱前,七嘴八舌,乱糟糟的,要卢船长快想办法。卢船长拍打着双手,说:“事到如今,阿拉有啥办法呀?大家想想看,船吹得走哦?阿拉又勿是神仙!”轮机长杨腊狗抽出了一面日本膏药旗,在空中一挥,嚷道:“只要在‘新国安’的主桅上,升起这面旗帜,我们大家才有活命!”小陆子见了膏药旗,仇恨满胸。他是南京人,日军攻占南京后,进行大屠杀,小陆子一家八口人,全都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小陆子一口唾沫吐在杨腊狗的脸上,并大骂他是汉奸!顿时,船员之间形成两派,一派站在小陆子一边,一派站在杨腊狗一边,双方扭打起来。
  报务员陈志远举着一支勃朗宁手枪从报务室冲出来,大声地恐吓道:“伙计们,要命的,都别打了!否则我要开枪了。我的枪一响,日本人听见了,大家都活不成了!”打架斗殴的船员便各自散开。陈志远说:“各位,轮机长的办法,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眼下,谁来保护我们?蒋委员长跑了,中央军跑了。他妈的!他们都是德国大使陶德曼的哥哥——‘逃得快’!现在我们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所以,我和几个船员弟兄,组织了‘自保队’挂起日本旗帜,目的是求生存!你们参加不参加?想参加的,来者不拒;不想参加的也可以,但要服从。不服从的,请他马上离船!否则,枪是不认人的!
  中日战争爆发后,国民政府为利于对日作战及有利于监督、调配船舶起见,秘密地训练了大批特务人员,以航务研究员身份,派驻国营、民营1000吨以上轮船,航务研究员大都是国民党中统特工人员。身兼二职,既是航务研究员又是报务员。
  现在,王长江和大多数船员终于认清了报务员陈志远的真正身份,原来他是汉奸、是日本间谍呀!那么,“新国安”号轮出现的种种事故,无疑都是他指挥干的了!不愿做亡国奴的船员从心里痛恨陈志远,但是在陈志远的枪口下,日军汽艇逼近眼前,而且轮船又停泊在江心,在这四面环水的不利条件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船长是一船之主。陈志远自然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于是,逼迫卢船长表态。卢船长将含在嘴角的吕宋雪茄,从嘴角的左边移到了右边,来回移动了好几次,好似在考虑问题,作出重大决定似的,然后拿腔拿调地说:“好吧,事到如今,走一步是一步。”陈志远翘起大拇指,说:“卢船长一言九鼎!”接着又问王长江,“王大领江,尊意如何?”王长江不卑不亢地笑笑:“报务员,俗话说,祸福无门,你好自为之吧!”陈志远正在得意忘形,他哪里听得出王长江讥讽他的弦外之音,兴奋地嚷道:“郭憨头,到顶楼上去,把旗帜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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