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这时宫女来报,校书郎郑颢求见。
  郑颢乃名门之后,祖父及父辈俱是高官,家世显赫,他自己风流蕴藉,以文雅著称。宣宗爱他才貌俱佳,有意将万寿公主下嫁与他,郑颢的朋友私下里都戏称郑颢为驸马爷了。
  郑颢见顾师言在这里,心下不快,便道:“顾兄除了围棋之外还有何长?”顾师言淡淡一笑,道:“在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顾师言说这话并非炫耀,他曾师从穆宗朝第一隐者卢藏用,卢藏用号称文章、书法、音乐、围棋四绝,早年隐居终南山,后被朝廷征召,为穆宗朝重臣。
  郑颢愣了一下,又道:“然则顾兄何以屈为不入流的棋待诏?”
  顾师言心想,此人说话为何如此无礼?当下直言道:“人各有志,在下嗜棋如命,富贵于我如浮云。”
  郑颢冷笑道:“未必,未必。”
  “吵什么,你们两个。郑颢你来做什么?”
  “慈恩寺有梨园子弟唱戏争胜,热闹得很,请公主移驾观看。”
  “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去吧,好些天没出宫门了。”公主欢天喜地道。
  顾师言摇头说不去,乌介山萝也摇摇头。公主说一起去一起去,一手一个拖着就走。
  马车在长安城平整宽阔的大道上疾驰。顾师言、郑颢、万寿公主、乌介山萝四人同乘这一辆马车。大唐王朝有胡人习气,男女之间甚是随便,所谓礼教并无什么约束力,男女杂坐,携手同游是司空见惯之事。只是马车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校书郎郑颢阴沉着脸,只与公主一人说话,对顾师言不理不睬,其实心里颇为忌惮顾师言,生怕公主喜欢上他。郑颢虽然自问才貌远胜顾师言,且官居三品,与顾师言不入流的九品棋待诏不可同日而语。但公主年幼无知,任性而为,就看她这么个活泼的人要学围棋,就不是个好兆头。
  慈恩寺一盏茶时间便到,寺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寺前大院搭一高台,台上几个武生打打杀杀翻来覆去演一出《白门楼》,郑颢在公主耳边一一指点,说这是吕布、这是张辽、这是刘备。顾师言正好陪着乌介山萝,这回鹘少女也许已听得懂汉话,只是不会说,看她微笑、点头,并没有茫然之态。这时,顾师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暗中窥视他二人,回头看时却只见人头攒动,有长须碧眼的波斯人、腰别弯刀的吐蕃人,还有吐谷浑人、沙陀人、党项人,当然更多的是汉人。一瞥眼间,见西首石塔下有两个缠头的西域胡人的背影,其中一个正好扭过头来,利眼如鹰,与顾师言目光一碰,迅即回过头去。顾师言低声问乌介山萝可认得石塔下那两个胡人?乌介山萝回眸看了看,轻轻摇头。
  公主突然拍手道:“我知道这寺院后面罗汉堂有一株老梅树,现在肯定开花了,去看看吧。”四人转到罗汉堂,这里空无一人,执事僧也不见一个,果见小院有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梅树,有二丈余高,万点红梅,冷香幽幽。正赞叹间,那老梅树忽然剧烈摇颤起来,树上积雪纷纷扬扬落下,雪粉入眼,四人眼睛都给迷了。朦胧间,老梅树上扑下一团黑影。只听得乌介山萝一声惊呼,眨眼被那黑影卷走。顾师言拔出腰间佩剑,疾步赶上,看清了正是那缠头胡人。这胡人挟着乌介山萝沉肩错步避开顾师言一剑,口里一声唿哨,将乌介山萝直抛而起,顾师言大惊,抬眼看时,却见屋顶兽突处另一胡人长臂一探,接过乌介山萝,身形一闪,转瞬不见了踪影。院里那胡人身形腾起,也要越墙遁走,顾师言哪里肯舍,长剑疾刺。那胡人身在半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弯刀,刀剑相击,“铮”的一声脆响,借力腾身而上,倏然远遁。顾师言虽学过剑术,但轻身功夫却是未曾习练过,只有眼睁睁看着乌介山萝被人掳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转眼间的事,公主跑过来带着哭腔道:“怎么回事呀!他们抓乌介山萝做什么呀?”郑颢也吓得脸煞白,一个劲地说:“真该死真该死,忘了带侍卫来。”顾师言还剑入鞘,道:“先送公主回宫,我要立即找到乌介山萝的哥哥,他们应该知道这两个胡人的来历。”
  乌介山萝在慈恩寺被人掳走之事惊动了宣宗,宣宗震怒,急令京兆尹会同九门提督全力缉拿那两个胡人,务必寻回乌介山萝。
  乌介山萝的两个哥哥闻讯急急赶到,都是四十来岁的大胡子,环眼竖眉,相貌狞恶,一个叫温莫斯,一个叫那颉啜,是孪生兄弟,投奔大唐后宣宗封他二人为左、右金吾大将军。
  那温莫斯暴跳如雷,口里哇哇大叫。鸿胪卿张贾翻译说温莫斯在骂一个名叫逸隐啜的人。逸隐啜是回鹘宰相,乌介可汗正是被他杀死的,随后拥立乌介可汗之弟特勒遏捻为可汗,特勒遏捻其实是逸隐啜的傀儡。
  顾师言问:“逸隐啜何以要遣人掳走乌介山萝?”
  那颉啜比较冷静,汉话也说得流利,道:“山萝是父王的掌心宝,因容色美丽,人称‘西宁之珠’,美名远传至吐蕃,吐蕃自达磨赞普归天后朝中大乱,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起兵夺权,自称首相,此人生性残忍,老而好色,去年遣使致意我父王,意欲迎娶山萝,父王当然不允,论恐热怀恨在心,便收买逸隐啜这狗贼害死了我父王。论恐热立誓要得到山萝,威胁逸隐啜若不尽快献上山萝,就不会发兵助其立国,逸隐啜怕我兄弟借唐兵讨逆,因此一路追杀,随我兄妹三人突围而出的三百铁骑至玉门关只剩下三十七骑,直到进入长安,我等才松了口气,实在未料到这厮还不死心,竟然敢来这里掳走山萝。”
  顾师言道:“如此说,逸隐啜要将山萝送去吐蕃了,我们严守西去各要道,定能追回山萝。”
  那颉啜道:“正是。”
  九门提督遣人来报,说黄昏酉时守西城门兵士曾见两辆突厥马车出城。温莫斯、那颉啜当即率手下三十七骑追去,这三十七骑自万军中溃围而出,九死一生,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回鹘勇士,顾师言亦策马相随。与此同时,九门提督遣使飞报大散关守备严守各要道,不得放任何人马出关。
  此时已是初更天气,雪满山野,雪光映射关道朦胧可辨,众人催马疾行,每过一地便打探那两辆突厥马车的行踪。四更时分,顾师言等人追至一个叫边家村的小镇,见一早起的酒店小厮在店前打扫,便上前询问,回答说一个多时辰前见到两辆马车冒雪夜行,是不是突厥马车看不清楚。众人大喜,温莫斯叫道:“他们马车不如我们快捷,快追!”
  天色渐明,雪也止了,路上车马行人渐多,这里已是韩城地界。韩城守卫说,一个时辰前他们还未接到拦截命令时,那两辆突厥马车就已出城而去。顾师言问:“城门不是要寅末卯初才能放行的吗?何以早早放他们出城!”守城参将道:“他们有安西都护府敕令,说边塞有紧急军情,不敢不放行。”顾师言道:“安西都护府所属之地早已被西域黠戛斯吞并,你们竟然不知?”参将不胜惶恐。
  对此等糊涂人多说无益,顾师言与温莫斯、那颉啜兄弟及其手下勇士草草吃了一些牛肉果腹,纵马出城。
  韩城距前方大散关有一百六十里地,山峦起伏,关中平原至此已是边缘。这日天色愈发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凛烈,众人还未行出三十里地,纷纷扬扬的大雪又漫天而下,只得顶风冒雪而行。这一路未见那两辆马车的踪迹,积雪泥泞难行,温莫斯甚是焦躁,骂骂咧咧。顾师言安慰道:“雪天追踪甚易,大将军不须着急。”正在这时,听到前边的回鹘勇士叫道:“追上那两辆马车了!”众人闻声精神大振,纷纷拔刀,呼啸而上。
  只见那两辆突厥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一座祠堂前,四无人迹,那两辆马车也是有车无马,无声无息。众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回鹘勇士打个唿哨,纵马如风,从马车旁掠过,只见刀光一闪,两辆马车遮窗的牛毛毡从中断裂,坠落雪地。
  马车里空无一人。
  温莫斯兄弟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顾师言道:“贼人已弃车乘马奔逃,但他们挟持着山萝,行动也不甚便,我等分成两路,那颉啜领二十人就在这附近搜索,余下者随温莫斯和我前往大散关,只要他们未出关,就不怕追不回山萝。”
  温莫斯连连称是,立即挥刀喝令,这些回鹘勇士训练有素,迅即分成二队,一队驻留原地,另一队随温莫斯、顾师言往大散关疾驰而去。
  午后,大散关遥遥在望。此一路未发现任何可疑踪迹,顾师言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大散关守备已得知讯息,早布下重兵四下把守,对顾师言拍胸脯保证说决没放任何可疑人等出关。守备还引顾师言和温莫斯二人指点关前山川形胜,此关是终南山西向的尽处,又是陇首东起的开头,清、姜诸河萦绕其间,山势雄奇险峻,进可攻,退可守,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顾师言问:“是否另有小道进出此关?”守备道:“若是强行翻越秦岭,那当然也能绕过此关,但莫说是这大雪天,即便是秋日登高之时要翻越秦岭出塞,也需凭借绳索攀援,如此天气绝无可能。”
  有军士来报,关外有一伙西蜀客商要求入关。守备还未答话,那温莫斯大叫道:“快让他们进来,或许可以问到些情况。”
  这伙西蜀客商是出塞与沙陀国做丝绸买卖的,结伙而行,有二百人之众。守备亲自上前询问,为首那胖商人满口蜀地方言,却是语出惊人,说就在关下十里地,一辆突厥马车与他们马队交错而过,很多客商都看到那突厥马车里有一女子在掩面哭泣。守备大惊失色,连道“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胡骑凭陵杂风雨
  
  温莫斯跳将起来,一跃上马,喝道:“快追!”顾师言拦住道:“且慢,此事蹊跷,那两辆马车已被废弃在祠堂前,如何又是一辆突厥马车?”温莫斯脑子倒也转得不慢,叫道:“必是他们备了车在关外接应的,再不追击,一出塞外,那就好比鱼入大海了。”
  顾师言虽觉这其中大有可疑之处,但此时事情紧急,也不容细想,好比棋至中盘局势已非,对方大空将成,不孤军打入更无胜机,明知凶多吉少,也在所不惜。当即整装跨马,随温莫斯出关追击,守备遣手下一姓刘的副将领三百兵士相助,那提供讯息的胖商人被抓来带路。温莫斯、顾师言一左一右挟着胖商人疾冲在前,十七回鹘勇士紧随,刘副将与三百步行兵士就落在了后面。
  十里地转眼就到,此处是秦岭北麓,山高林密,胖商人叫道就是在这里见到那辆马车的,要求放他回去。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收雪霁,四望无人,一片杂乱的马蹄印清晰可辨,远远伸展至前边那道山崖拐角处。众人催马向前,绕过那道山崖,见那蹄印径往密林中而去,却未见车轮印迹。温莫斯勒马察看,茫茫雪地上只有此路有蹄印,于是放马追去。林深路窄,积雪及膝,又追出十里地,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所幸一轮缺月升起,雪光月色,十步尚可见人。顾师言心中的隐忧愈发沉重,勒马大叫道:“且住且住。”众人闻声都圈马聚过来,听他有何话说。顾师言道:“贼人掳了山萝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出关,我们一路快马追来,路上几乎没有歇息,他们不可能在我们前头。”温莫斯道:“总要追上那辆马车看个究竟才放心得下。”顾师言道:“这是贼人诱敌之计。”温莫斯道:“他们目的是掳走山萝,何谈诱敌?”
  正这时,忽见前面隐隐似有火光,温莫斯提刀大叫:“就在前面,快追!”率先冲去,那十七回鹘勇士呼喝追随。顾师言高叫“不可冒进”,但铁骑如风,早已去得远了。顾师言焦急万分,回头看,刘副将领的三百兵士还未跟上来,只得独个拍马向前。
  前方山谷骤然间羽箭破空声大作,随即喝骂声、刀刃交击声、马匹负痛悲鸣声响成一片。顾师言大惊,心知遭到了伏击,当下拔出佩剑,双腿一夹,胯下坐骑发力直冲。朦朦月色下,见温莫斯与其手下十七铁骑被围困于山谷一逼仄之地,已有人伤亡。顾师言举剑大喝:“大唐官兵在此!”挥剑杀入敌阵。
  刀光一闪,一刀迎面劈至,顾师言横剑一隔,不禁全身一颤,觉得敌人臂力甚强,硬碰硬自己要吃亏。那满脸虬髯的胡人掉转马头,手中弯刀高举,直冲而至,威势逼人,大有一刀击毙顾师言之势。马战正适合用刀,直劈横扫,可借助马匹冲击之力,而顾师言不习惯马上击剑,处境甚是凶险,刚刚侧身避过刀锋,却没护住胯下坐骑,那马脖颈被刀尖划过,悲嘶一声,突然栽倒。顾师言着地一滚,站起身来。就听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道:“趁唐兵未到,合力击杀温莫斯与那颉啜,取其首级者赏千户。”顾师言也大叫道:“温莫斯将军,赶快往来路突围,官兵……”一句话未说完,背后蹄声骤起,一刀劈至,脑后生寒。顾师言双脚着地比在马背上灵活,扭身让过,反手一剑,刺中对方坐骑,那马痛得直立起来,马上胡人骑术精湛,竟没被掀下来。顾师言之剑术师从盛唐名家公孙大娘一派,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在这之前从未与人生死相搏过。
  又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弟兄们,一块往顾大人那边冲过去!”正是温莫斯的声音,似乎受伤不轻。昏暗中见十余骑横刺里斜冲过来,在距顾师言十丈处又被敌人截住,刀刃交击的脆响在这雪夜山谷格外刺耳。顾师言凝神细看,见敌人约有四五十人,往来驰骤,喊杀声不绝,顾师言步行只有躲避的份,而救兵却还未到。
  此处是个谷地,并无树木可以躲避,敌人两骑左右夹击过来,顾师言退无可退。正在这时,忽听来路有人高叫:“巴婆罗巴婆罗。”顾师言听出是昆仑奴阿罗陀的声音,大喜。忙应道:“在这里。”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敌人大声呼喝,催马直踏过来,顾师言一滚避过马蹄,另一匹马又冲了过来,竟来不及站起身,只好满地打滚,多滚了几下,就分不清方向了,只觉到处都是高高扬起的马蹄。正危急时,昆仑奴阿罗陀催骡赶到,手中铁棍挥出,“铮铮”两声,隔开左右劈至的弯刀,顺手一挥,敌人坐骑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铁棍击碎了马首,冲出数丈,轰然倒地。顾师言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阿罗陀抓起放在骡背上,顾师言忙道:“快救那边被困的温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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