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顾师言与阿罗陀同乘一骡,颇觉转侧不便,便道:“阿罗陀,你冲过去帮助他们突围,我在这里等你们。”说着,跳了下来。阿罗陀应了一声,横冲过去,铁棍击出,无人可敌。只听方才那苍老声音喝道:“哪里来的黑鬼!结藏、朱邪赤心,你二人截住他。”就见两骑突出,弯刀映月,直逼阿罗陀。此二人是敌方高手,阿罗陀以一敌二,颇觉费力,斜眼看左前方被围困之人,竟似只剩三四人在那里苦苦支撑了。阿罗陀心下焦急,虎吼一声,铁棍逼开朱邪赤心二人,双足在骡背上一点,腾身而起,径往围困处扑去。一围困之敌突见一人从天而降,举刀一迎,阿罗陀居高临下,铁棍如泰山压顶,一棍就将那敌打下马去,他骑上马冲进包围圈。被困者尚有四人,俱是伤痕累累,阿罗陀问:“温莫斯?”见一人应了一声,阿罗陀掉转马头,叫道:“冲!”铁棍开路往外冲去,那四骑紧跟在后。阿罗陀此时已无暇一一遮挡袭来的刀剑,只顾挥舞铁棍猛冲猛撞,一定要冲出个缺口才能突围,感觉到有两刀砍中自己后背。忽听顾师言叫道:“好样的,阿罗陀。”抬眼看时,见主人坐在马背上,已然冲出敌围,忙回头看,见有两骑随自己杀了出来,其中正有温莫斯。
  四人落荒奔逃,敌骑紧追不舍。奔出不到一里地,忽听温莫斯大叫一声,滚落马下。顾师言等三人都勒住马,扶起温莫斯,见温莫斯右胸中了一箭,血透重衣,这一箭是刚刚遭伏击时被射中的,他身受重伤,咬牙苦撑,勉强杀出重围,这会儿终于支持不住了。敌骑眨眼就要追至,阿罗陀伸手拉住温莫斯手臂,用劲一提,要将他提上马背,未想刚一用力,背脊突然剧痛,竟然无法提起。顾师言赶忙抱起温莫斯上马,两人合乘一骑往大散关方向驰去。
  人伤马疲,眼见敌骑就要追及,终于听到前边刘副将的声音传了过来:“左金吾大将军,顾大人,是你们吗?”然后出现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敌骑见对方援兵已到,都勒住马,只听一声唿哨,齐刷刷掉过马头,铁蹄奔腾,消失在茫茫雪林。
  那刘副将见只剩这几个人回来,甚是不安,道:“贼人在山口那边也伏击了我等,我部损失近百人,小将知道前方定然有险,因此催促军士急急赶来。”
  阿罗陀冲顾师言点点头,示意刘副将所言不虚。
  这时,温莫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顾师言急叫道:“军医在不在?”一个畏畏缩缩的军士上前来察看温莫斯伤情,众人这才看到温莫斯身上的皮裘被刀刃割得片片翻起,全身上下受创十余处,而右胸那一箭斜穿入肺,更是致命伤。军医束手无策,说那箭拔不得,一拔便会气绝身亡,只有把其它伤口包扎一下。那拼死相助温莫斯突围的十七回鹘勇士只剩一人生还,且身受重伤。刘副将命军士用担架抬起温莫斯回关,温莫斯突然举起右手,吃力地道:“把我阵亡的———回鹘儿郎———尸首拉———回去。”刘副将面有难色,生怕黑天雪地的又遭伏击,道:“将军先回关养伤,明日一早小将派人来收拾。”
  温莫斯手举着不肯放下。顾师言道:“我与刘将军一起去看看,或许有幸存者,耽误不得。”刘副将再也无法推托,只好点了一百名兵士前去。那山谷死尸累累,约有三十多具,已无活口,却还有几匹马立在已死去多时的主人身边,静静等候主人起身上马。缺月西斜,景象惨然。
  暗夜里分不清敌我,刘副将命军士把这些尸骸全部运回去。子夜时分,回到大散关。顾师言已有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疲惫不堪,抱着马脖子就昏睡了过去,没过多少时候,就听有人叫他,说温莫斯将军伤势严重,在找他。
  天刚蒙蒙亮。温莫斯脸色如蜡,满脸的大胡子也如寒冬枯草般失去了光泽,见到顾师言,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顾,顾,好朋友,来。”顾师言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温莫斯吃力地道:“顾,你要帮那颉啜、找回山萝,好朋友,你能的。”顾师言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将军放心,山萝还未出关,定能追回的。将军好好养伤,我这就去与那颉啜会合。”温莫斯曲臂入怀摸索着,掏出两样东西,一件是用和田碧玉雕琢成的猛虎,另一样却是一枚火齐指环,镶嵌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以小金珠錾刻出神秘图案。温莫斯把金指环送给顾师言,而碧玉老虎则要他转交那颉啜。顾师言见他如此,甚觉不祥,一时无从安慰。
  顾师言辞别大散关守备,要去相助那颉啜。温莫斯与那位回鹘勇士暂留关内养伤。昆仑奴阿罗陀不顾背伤未愈,随主人前往。主仆二人骑的是大散关守备精选的良马,冰天雪地,行人稀少,倒可以由着马性子奔跑。驰出四十里地,正与那颉啜遣来报信的回鹘勇士相遇,原来那颉啜已发现山萝踪迹,来不及会合温莫斯,独自率人追去,留下此人报信。顾师言忙问:“却是朝哪边追去的?”报信的回鹘勇士手指长安方向。
  “糟糕,”顾师言手中的马鞭往地下一抽,积雪四溅,“我们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们掳走山萝就是为了诱使温莫斯与那颉啜追击,然后寻求机会除掉他二人,以绝后患,逸隐啜果然狠毒!”问那回鹘勇士,那颉啜是何时追去的?答曰:“昨夜三更。”
  那颉啜早已去了多时,追是追不上了,即便遇险也已救之不及,只有先赶到韩城再说。三人催马疾行,午未时分赶至韩城,守城参将十分殷勤,说那颉啜将军于今日一早在此饱餐了一顿,并换过马匹直奔长安城去了。顾师言闻言心下稍慰,离长安城越近,那颉啜遭伏击的可能性越小,现在担心的是敌人把那颉啜诱出潼关加以截杀。当即婉拒了参将也要他们三人饱餐一顿的盛情,只带了一些关中烤饼充饥,便匆匆上路。顾师言命那回鹘勇士快马追上那颉啜,让那颉啜会同九门提督合兵追寻山萝,万不可独自贸然追出潼关,若是追不上,那颉啜已然出了长安城,那就请九门提督立即派兵急赴潼关增援。
  那回鹘勇士领命而去。顾师言则与昆仑奴阿罗陀抄近道经五丈原直奔潼关,要赶在那颉啜之前先期到达,最好是连掳走山萝的敌人一并截住。输嬴成败,在此一举。
  风雪交加,日夜兼程,其苦可知。顾师言对自己如此吃得苦也颇惊讶。他自幼长于深院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养尊处优不亚于王公贵族,浑不知世上有苦难一事,此次为追寻乌介山萝而奔波数日,更有凶险的敌人暗中窥视,但他并未退缩,反觉胸中豪气勃然,有一种与人对弈时从不言败的韧劲。
  次日晌午,主仆二人赶到潼关松果山。松果山又名佛头崖,以山势形似佛头而得名,此处乃出入潼关必经之要道,山路崎岖,怪石林立,于此设伏袭击可得地势之利。韩城经五丈原到这里比经长安城到这里要快半日路程,而敌人为了诱使那颉啜一路尾追,就不可能直奔潼关而来,肯定要绕些弯子。顾师言认定自己已赶在了敌人之前,但敌人是否会在这里设伏那就料不准了,潼关四周峰峦如聚,险要之处甚多,随处可以设伏。然而不管敌人于何处设伏,顾师言守在松果山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起码能让那颉啜免遭暗算。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射,积雪晶莹,山间雪景宛若仙境。顾师言按辔徐行,察看地形。见半山腰有一佛寺,依峰临壑,占尽形胜。顾师言跳下马,命阿罗陀在此守候,他独自寻路探访那佛寺。登山石级并无积雪,想必是寺僧清扫过的,以方便香客往还。
  空山寂寂,不时有大山雀的鸣叫,顾师言的心沉静下来,乌介山萝清丽绝俗的面容蓦然在心底浮现,她现在怎么样了?逸隐啜既然要将她献给吐蕃论恐热,那么她应该不会受到伤害。这样一想,顾师言忽然觉得满腹柔情,那个只是微笑不说话的异族少女令他一见难忘,顾师言发誓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寺院名为佛崖寺,四周苍松翠柏,古木参天,顾师言步入大殿,正殿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塑像,香案上焚香正爇,却未见执事僧人的影子,当下跪倒在菩萨座下参拜,祈请菩萨保佑山萝周全。忽听得后殿有女子的笑声,宛然是山萝的声音。顾师言又惊又喜,莫非菩萨显灵了,山萝真的在这里!急步赶到后殿,后殿空荡荡并无一人,只有瞠目竖眉的韦陀尊者的塑像手执降魔杵立在那里。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顾师言在后殿转了个圈,见西侧有扇角门,当即推门而出,却是好大的一个园子,约有十余亩宽广,遍植梅树,有数百株之多,此时万朵红梅竞放,与皑皑积雪相映如画。顾师言心中一动,那日山萝被掳也是在一株梅树下,不禁大叫道:“山萝,山萝,你在这里吗?”惊起一只云雀飞蹿而起,箭一样直冲云霄。这时,隐约又听到年轻女子的笑声,真的是山萝的声音,不会错。顾师言冲进梅林,大叫“山萝,山萝”,见左边数丈外有一白衣女子的背影一闪而过,隐在一株大梅树后。顾师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奔将过去,见那株梅树后露出白衣一角,便道:“山萝,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想见我?”慢慢转到梅树那侧,正与那白衣女子打了个照面,顾师言吃了一惊。
  这白衣女郎不是山萝,年龄与山萝相仿佛,神态比之山萝略显稚气,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艳难言,一双大眼睛因受惊而露娇怯之色。顾师言忙不迭地后退,连称“对不住对不住”。猛然听到身后有一声音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真把顾师言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一张老和尚的脸鼻息可闻。
  老僧很老了,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好几岁,腿脚却还硬朗,雪地里走过来竟不用扶杖。老僧慈眉善目,合十道:“阿弥陀佛,檀越是在寻找什么人吗?”顾师言合十还礼道:“打扰大师了,在下寻找一位回鹘公主,未想错认了人,令这位姑娘受惊了。”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
  这时,白衣女郎对老僧说了一句什么,老僧应了一句,那白衣女郎明眸一闪,转身离去,消失在梅林深处。顾师言听不懂二人说的话,正欲询问,忽听山下传来尖厉的筚篥声,这是阿罗陀在示警,顾师言忙辞别老僧道:“大师,在下告辞了。”那老僧却不疾不徐地道:“檀越且慢,老衲看檀越骨格清奇,非是俗物。今日有缘,不妨先去禅堂小坐如何?”顾师言道:“在下朋友有难,不能逗留,改日定当拜访大师。”老僧笑道:“檀越在菩萨面前许愿甚是恭敬,菩萨有大法力,定能助檀越心愿得成。”顾师言心里暗暗吃惊,刚刚自己在大殿上明明没有看到人!也不及多想,谢过老僧,匆匆出寺,奔下山来。
  来到山下,却未看到阿罗陀,连两匹马都没了踪影,正惊疑间,一粒石子激射而至,溅落脚边,举目四望,见阿罗陀伏在前边一棵大榆树上,朝他招手。顾师言奔将过去,攀上那棵榆树。阿罗陀不会说汉话,打手势示意刚刚有一个髡发胡人骑马往长安方向去了。顾师言正要问阿罗陀把马藏到哪去了?远处忽然传来胡笳的悲鸣,胡笳声凄切悠远,仿佛一片愁云遮住午后的阳光,山谷顿时阴暗下来,但听马蹄声杂沓,有马队自潼关方向驰来。蹄声渐近,顾师言透过枝叶见有三十余骑,马背上的骑手髡发结辫,俱是胡人装束,在距顾师言主仆二人藏身处数十丈之地纷纷下马,卸下马背所驮之物,为首者一声唿哨,那三十余匹马一齐掉转马头,眨眼消失在山道拐弯处。顾师言心里暗暗赞叹胡人御马有术,又见那群胡人在山路两侧掩埋着什么,远远看去好像是大瓦罐,有数十个之多,隔三两步就埋一个,不知在捣什么。顾师言扭头看阿罗陀,那昆仑奴黝黑的脸上目光炯炯,等待顾师言示下。顾师言示意阿罗陀用石子打破一个瓦罐,看看装的是什么物事?
  那群胡人一路掩埋大瓦罐越走越近,距顾师言藏身之处已过二十丈地。这时,一个胡人提起一只大瓦罐正要开步走,阿罗陀觑准时机,手中石子“嗤”一声激射而出。阿罗陀天生神力,一粒石子经他手指弹出,竟如羽箭般带着破空低啸声,那胡人拎着的瓦罐瞬间裂成数片,罐内黑油油的胶状物流了一地,积雪上黑黑的一大块格外醒目。
  刹那间,弯刀出鞘声骤起,为首胡人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胡语,那群胡人就都闪身隐藏于山道石壁下的灌木丛里。胡人身材高大,而灌木矮小,躲在里面藏头露尾,顾师言在高处看得要发笑。奇怪的是这些胡人就此伏在灌木丛中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形迹败露而慌张,也不想追究是谁打破了他们的瓦罐?
  夕阳西下,日色黄昏,山谷间暮霭四起。有两支商队先后经过这里,那些埋伏着的胡人依旧不动声色。倒是顾师言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样僵持下去,倘若那颉啜突然来到,即便示警也已为时晚矣,而若是贸然现身,敌众我寡,无异于送死。正踌躇时,忽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顾师言在梅林里见到的那老僧不知何时来到了山下。
  老僧身着白色僧袍,跟在他后面的那个瘦小的留发侍者也是一袭白袍,两人一前一后缓步朝胡人设伏之处行去。顾师言张了张嘴,欲待提醒老僧前面有危险,却又想这些胡人对付的是那颉啜,不会为难这老和尚的,便噤口不言。那老僧却似知道顾师言藏身于树上,走过那棵大榆树下还仰脸朝树上点头微笑。
  只见那老僧径自走到一胡人藏身之灌木丛外,合十道:“善哉!这位檀越不须躲藏,暂且现身,老衲有几句话请教。”那胡人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忽喇喇”树丛摇动,一人飞身而出,长臂一抖,一柄弯刀朝老僧当头劈下。顾师言大吃一惊,急叫“休得伤人!”从树上一跃而下,阿罗陀亦随之跃下,而老僧离他们尚有十余丈远,施救亦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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