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眼见得老僧难逃此劫,光头要被一劈为二,他身后那瘦小的白衣侍者疾趋而前,快如闪电,顾师言根本没看清他的身手,那胡人已直飞出去,仰面倒地,鲜血溅落在雪地上,弯刀依然在手,割破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隐伏的胡人暴起,怪叫声不绝,将老僧与侍者逼住,刀箭纷纷指定二人,只待为首者一声令下,就要将二人乱刀分尸,乱箭穿心。那老僧视若无睹,顾自扭头对那白衣侍者说了句什么,似在责其出手太重。那侍者退后一步,垂首受教。
  顾师言与阿罗陀慢慢走近,侍机援手,有几个胡人便将硬弩对准了他二人。为首胡人用生硬的汉话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老僧微微往后仰了仰头,眯眼打量为首的这个身形高大的胡人,忽然开口道:“檀越可是朱邪长云?”为首胡人双眉一轩,显然吃惊不小,却不回答。老僧笑道:“十七年前在天山南麓巴仑台的回鹘金帐,老衲曾与檀越有一面之缘。”
  为首胡人闻言全身一震,呆立片刻,“呛啷”一声,还刀入鞘,双手交叉扶肩,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吉备大师,小人多有失礼。”
  老僧一笑,旋又皱起眉头,道:“你们快走吧,这里是京畿重地,又是老衲小庙的山门,不可妄为,唐兵即刻便到,迟则难以脱身了,为老衲传句话给贵主人逸隐啜,吐蕃论恐热喜怒无常,倚之为靠山必有后患。”
  名叫朱邪长云的胡人对这老僧的话竟似不敢有违,连连称是,退后数步,嘬唇唿哨,不一会就见原先那些马匹急驰而来。朱邪长云身边一胡人不大甘心就此撤退,扬刀虚劈,说了一串胡语。朱邪长云翻身上马,厉声道:“东瀛圣僧在此,主人不会责怪我等办事不力的,上马!”
  顾师言急叫道:“你们把山萝掳到哪里去了?”
  朱邪长云眼神如箭,瞪了顾师言一眼,掉转马头,策马先行,那些胡人眨眼间都走了个精光,地下那具死尸也被带走了。
  “多谢大师相助!”顾师言上前施礼,又问:“莫非大师便是日本国高僧吉备真备?”
  老僧双手合十,道:“老衲便是吉备真备。”
  顾师言大为兴奋,他曾听老师卢藏用说过日本僧人吉备真备是得道高僧,妙解禅理,精通音律,卢藏用幼时向吉备学过弹琴。曾与前辈名手玄东对弈的日本僧人也正是吉备真备,而今卢藏用与玄东俱已仙逝,未料吉备真备却还健在!那么,这老僧岂非有百余岁了?
  天色已昏暗下来,两山夹峙,山谷间更是黑得快。那白衣侍者不知何时手里提了一盏小灯笼,昏黄的烛光照出三尺之地。这时,远远的胡笳悲声又起,这边塞乐器竟如此苍凉悲怆。
  顾师言道:“敌人把那颉啜他们引过来了。”欲向老僧解释,却又觉得多余,这老僧好像无所不知似的,便道:“此间寒气重,大师回寺歇息吧。”老僧点头道:“也好,檀越小心了,此间事了,且到小寺一叙。”顾师言拱手道:“晚辈顾师言,定当前来聆听大师教诲。”那老僧爽朗一笑,道:“久闻大名,后生可畏呀。”
  顾师言目送老僧与那侍者缓步拾级上山,那盏昏黄的灯笼便如夏日萤火般忽隐忽现,但听胡笳悲音一缕方歇,马蹄声又起,稍近,可辨出有三骑马迅速驰来。
  顾师言与阿罗陀又攀上那棵榆树,目不转睛盯着山路那头。月出东山,清辉一片,遥见三骑首尾相衔而来,居前者体态纤细,幂缡遮面,分明是一女子,顾师言又惊又喜,心想:山萝,终于寻到你了。示意阿罗陀飞石将后面两人打下马。
  三骑快捷如风,眨眼来到顾师言二人跟前。阿罗陀扣石在手,屏息凝神,随着一声断喝,双石齐发,正中后面两匹马的前腿,竟将马腿给打折了,那两匹马引颈悲嘶,前蹄跪倒,将马上两个黑衣胡人直掼出去,两个黑衣胡人身手甚是了得,凌空转身,稳稳落地。
  阿罗陀趁这两个黑衣胡人立足未稳,抽出镔铁棍,从榆树上高高跃下,举棍将身形高瘦的那个黑衣胡人天灵盖击落。这两个胡人费尽心机诱那颉啜入埋伏之地,万未料到自身反遭伏击,只见那从树上扑击下来的黑脸人宛若一尊佛教忿怒天尊,威风凛凛,铁棍挟风,势大力沉,身形高瘦的胡人不敢用刀硬挡,只得着地一滚,避了开去。阿罗陀身在半空,双臂一拧,铁棍由直劈变为横扫,又将另一胡人罩在棍风下,阿罗陀要以一敌二,以便顾师言救人。
  就在后面两骑被截住的同时,奔在前面的那骑马也停了下来。顾师言追上前去,叫道:“山萝,山萝,是我,顾师言。”却见马背上的乌介山萝缩成一团,接着身子一歪从鞍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似乎受伤不轻。顾师言急忙上前相扶,乌介山萝在顾师言的臂弯环抱下转过身来,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直插顾师言胸口,此时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顾师言清楚地感觉到锋利冰冷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左胸,心口一凉,望后便倒。那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撩开遮脸的幂缡,却是个容颜冷艳的少妇,哪里是乌介山萝!
  阿罗陀大惊失色,眼见主人仰面倒在地上,匕首仍插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掉头便朝顾师言这边奔来,两个胡人挥刀追击,阿罗陀铁棍向后一隔,“铛铛”两声,隔开两刀。刺杀顾师言的那个冷艳少妇本欲在匕首上踏上一脚,彻底结果顾师言的性命,见阿罗陀须发倒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不禁心生惧意,当即扭身上马,声音清脆地招呼一声,那两个胡人也无心恋战,因坐骑前腿已折,只好步行,紧随那少妇迅速消失在夜色里。阿罗陀哪里还顾得上追击,双手抱起顾师言,不停地叫“巴婆罗巴婆罗”。顾师言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听到阿罗陀的呼唤,使劲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道:“山萝———山———萝”,旋即昏厥过去。
  远处蹄声隐隐,那颉啜率众追来。
  
  曾留巫山梦里香
  
  顾师言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先是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师父,寒山的诗我却喜欢这一首,‘有乐且须乐,时哉不可失。虽云一百年,岂满三万日。寄世是须臾,论钱莫啾唧。《孝经》末后章,委曲陈情毕’。”这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乳燕新啼,又好比银筝轻拨、珠落玉盘,若非亲耳听到,顾师言真不信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俗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原来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不是来自丝竹管弦,而是少女的歌喉,这少女自是吟诗,却比唱歌还好听。
  顾师言怕这是在梦中,睁眼一看,见自己卧在一张云床上,竹布罗帐低垂,窗外阳光照射,房内明亮洁净,那少女的声音自外间传来。顾师言双肘一撑,就欲坐起,不想左胸一阵剧烈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这才记起自己身受重伤,却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到顾师言的呻吟,床前猛然立起一人,面黑齿白,耳戴银环,正是阿罗陀,掀开竹布帐,见顾师言醒来,大喜,嘿嘿憨笑。外间随即进来一人,手持念珠,口宣佛号,却是老僧吉备真备。顾师言挣扎着要起身,老僧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檀越伤口尚未愈合,还须静养。”顾师言感激道:“多谢大师相救。”老僧道:“檀越吉人天相,伤在心脾之间,脏腑未损,不然老衲亦无法施救。”
  原来,顾师言重伤昏迷后,那颉啜领着十九回鹘勇士刚刚赶到,当即将顾师言送上佛崖寺,老僧吉备真备当真是无所不能的,歧黄之道竟也精通。正施救间,山下又有大队唐兵急驰而至,却是与顾师言主仆二人在韩城分道而行的那个回鹘勇士领兵前来,那颉啜得知兄长重伤,又听老僧说顾师言性命无碍,于是,连夜奔赴大散关去了。这都是两日前的事,这期间顾师言一直昏睡不醒,伤势固然不轻,连日奔波也已疲惫过度。
  顾师言获悉那颉啜无恙,心下一宽,旋又想起乌介山萝依旧毫无音讯,不禁叹了口气。老僧知他心思,宽慰道:“若是老衲所料不差的话,檀越所寻之人还在长安城。”顾师言一想,觉得老僧说得在理,此一路关卡重重,敌人掳了山萝去,追兵四出,岂能轻易西出阳关!反倒是长安城是安稳的藏身之地,长安城人丁百万,胡汉混杂,藏个把人实非难事。老僧心思缜密,令顾师言大为佩服。
  此后数日,顾师言一直在佛崖寺养伤,老僧吉备真备的疗伤草药甚是灵效,伤口已然结痂,可以下床轻微走动。这日午后,顾师言见天气甚好,便要到户外走走,舒舒闷气,也想解开心中一个疑问:那日在外间吟诗的少女是谁?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禅房,便是梅林,顾师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罗陀在后跟随。梅林幽深,积雪未融,顾师言自东向西穿林而过,见前边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间精舍,门户虚掩,寂静无人。
  精舍内的摆设极为清雅,顾师言一眼看到的是琴台上的一张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泽,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师从卢藏用学琴,于此道颇有会心之处,只是后来专心于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时见良琴在台,不免技痒,便上前试试琴音,轻按徐拨,但听“铮铮琮琮”,音色极美,兴致上来了,便弹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时,忽听门外有人曼声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顾师言闻声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来到门外,也顾不得动作过大牵扯得伤处一阵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只有阿罗陀一个人在那揉眼搔头,一脸的困惑,顾师言问他刚刚有谁到过这里?他手指梅林方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顾师言心想,这事怪了,明明听到少女吟诗声,为何一眨眼就不见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这么快的身手能倏进倏退?
  顾师言也就没心思弹琴了,与阿罗陀二人穿过梅林回到栖身的禅房,却见老僧吉备真备在房中相候,还带来了一副棋具,笑道:“顾檀越是当今棋坛第一高手,老衲虽已多年未与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请教一局连佛祖都要见怪的。”顾师言连称“岂敢”,又道:“大师此言折煞晚辈了,晚辈的恩师卢讳藏用当年向你学过琴,大师可说是晚辈的师祖。”吉备真备道:“韩文公有言‘能者为师’,休论这些辈份虚名。老衲是北派禅宗的弟子,吾师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驰心逸性,有碍修行,但老衲执迷不悟,可见天生俗骨,难得解脱了。”顾师言道:“大师何必过谦,晚辈斗胆放肆一句,这世间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师这般慈悲为怀心中有佛者有几人?”老僧一笑道:“顾檀越具广长舌相,能说会道,且先手谈一局,棋中乃见真性情。”
  两人纹枰对弈,顾师言恭恭敬敬执白先行,他知吉备真备棋力甚高,因此每一着都凝神细想,丝毫不敢大意。而老僧吉备真备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飞,吉备真备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誉,以算路快而准著称,未想年过九十,风采不减当年。老僧人虽慈和,但棋风凌厉,扳头扭断,着法凶狠,而且攻守弃取张驰有度,并不是一味的恋战嗜杀,宛然盛唐王积薪之流的力战风格。顾师言逢此强手,抖擞精神,沉着应战,牢牢把握住大局,并在中局弈出飞镇的好手,老僧顿时陷入沉思。
  顾师言见老僧迟迟不落子,内急起来,起身出门欲行方便,一拉开门,正见门外一白衣女郎竖起右手食指贴于唇鼻间作“嘘”声,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儿的阿罗陀别出声,那白衣女郎扭头与顾师言打了个照面,一张俏脸登时变得绯红,纤足一顿,整个人如飞鸟投林般掠起,转瞬间消失在梅林中,这等轻盈美妙的轻身功夫,顾师言真是闻所未闻。
  老僧还在苦苦思索,总觉白棋飞镇之后黑棋很难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实,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恶,已呈败象,苦思无策,投子认负,叹道:“顾檀越之棋蓄劲藏锋,不战屈人,为古来所无,老衲甘拜下风。”顾师言也对吉备真备如此高龄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叹服,却又直言道:“此局面黑虽稍稍不利,形势却未大坏,且实空黑尚领先,大师何以轻易放弃?”老僧含笑道:“处劣势而意图翻盘,无非胡搅乱战寄望于对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于人心智有损,离围棋‘忘忧’之旨远矣。老衲下棋一旦处于劣势,顿觉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涣然冰释,所以说弈棋亦可参禅。”
  老僧此言语带玄机,顾师言却没细想,话锋一转说到山崖边精舍里的七弦琴,装作不经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老僧面色一肃,道:“顾檀越千万不可和她说话,不是老衲危言耸听,此女是个祸胎。”
  顾师言表面唯唯,心下不以为然,料想老僧有不愿对外人明言之事,以此为托辞,当下也就不提,只与老僧谈棋论琴。
  “檀越可曾听过楸玉棋枰的传说?”老僧吉备真备忽问。
  “晚辈有所耳闻,却是不信,若果有这等事,那真是岂有此理了!”
  老僧笑道:“此事的确荒唐,只要拥有楸玉棋枰与冷暖玉棋子就能天下无敌,那么我辈学棋做甚?”
  顾师言道:“又传闻这副楸玉棋具乃东海神木所制,有长生不死的神效,这更是无稽之谈了!”
  老僧却不回答,出神良久,忽道:“老衲三十年前于琉球王宫亲眼见过这副棋具。”
  小沙弥来报,有客前来探访顾檀越。顾师言问是谁?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说不认得。顾师言摇头微笑,便与老僧一道,随小沙弥穿过梅林来到前殿。迎面一人却是校书郎郑颢,顾师言微觉诧异,却见郑颢背后三个随行的小厮跳出一个,冲顾师言眉花眼笑道:“小顾,你好好的嘛,听说你被人杀了一刀,伤在哪?让我瞧瞧。”顾师言定睛一看,这白白嫩嫩的小厮竟然是万寿公主,还有个小厮是自己府上的侍僮泉儿,泉儿喜极而泣道:“公子,你可把我们急死了。”因老僧吉备真备在场,顾师言不便向公主施礼,只是说:“你怎么来了?有二百里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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