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3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宣宗问了顾师言伤势后,喟然叹道:“此番若非顾卿,温莫斯兄弟必然同遭毒手。顾卿想必还不知温莫斯已然伤重不治了吧?”
  顾师言“啊”的一声,黯然道:“微臣无能,未能阻止温莫斯将军追出大散关。”宣宗道:“这事须怪不得你,逸隐啜老奸巨滑,温莫斯兄弟哪里是他的对手!哦,对了,那颉啜昨日回来见我,说他兄长临终只说一个‘顾’字,不知何意?”顾师言道:“温莫斯将军重伤后曾托我将一碧玉猛虎转交那颉啜将军,我还未及交给他。”内侍禀报那颉啜将军求见。宣宗对顾师言道:“他定是听说你回来了,急着见你。”
  那颉啜满眼血丝,削瘦不少,一见碧玉猛虎,这魁梧的大汉竟呜咽出声。宣宗宽慰道:“爱卿不须伤感,汝兄既将这虎符传于你,你便是回鹘之王,复国锄奸,任重道远,且自珍重。”那颉啜跪拜道:“那颉啜父兄之仇全仗皇上作主。”宣宗道:“爱卿请起,朕自当为你等作主。逸隐啜以为联合吐蕃论恐热,就敢小觑我大唐,在我京城杀我臣子,如不除之,四方属国将笑我大唐无能,不复朝拜矣。”那颉啜叩首道:“多谢皇上!”宣宗沉吟片刻,又问那颉啜:“山萝公主还没有音讯吗?”那颉啜眼望顾师言,摇头道:“不知那些贼子把她掳到哪里去了!”顾师言道:“山萝公主定然还在长安城。”
  宣宗听了顾师言的分析后点头道:“此言有理,那么就命京兆尹多遣人手四处暗访搜寻,命九门提督明里放松守备,暗地里多多留意,诱敌出动,一举擒之。”
  召见毕,顾师言与那颉啜告退。二人于宫门外分手,那颉啜道:“顾兄弟,明日请到寒舍一叙,哥哥我有事与你商议。”那颉啜经此一役,视顾师言已如兄弟。
  顾师言住所在小雁塔下的桃园湖畔,前后三进,占地数亩,有僮仆十余人,一见顾师言回来,无不欢喜。应门奚僮禀道:“公子,昨天有个叫温庭筠的士人找你,小的说公子在潼关佛崖寺养伤,他就说要赶到那里去看你,怎么公子你没遇上他?”顾师言喜道:“温飞卿来京城了?很好!那么定是在路上错过了。”
  顾师言没看到阿罗陀,便问泉儿。泉儿道:“在朝阳门的时候,他突然打手势叫我一个人先回来,他飞也似地跑了,像是去追什么人。”顾师言心想:阿罗陀发现什么了?多日疲于奔命,也无心细想,命仆人备热水,洗浴歇息去了。睡到掌灯时分,忽被厅庑间传来的人声吵醒,侧耳细听,不禁失笑,原来是酒友来访。
  
  豺狼在邑龙在野
  
  顾师言交友无所顾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一言相投,便是他的座上宾。他好繁华、喜热闹,有酒共饮,无客不欢,真可谓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此夜来访的客人共有四位,一位是校书郎郑颢之弟郑颀,郑颢虽与顾师言不睦,其弟郑颀却与顾师言过从甚密,郑颀无意于功名,每日饮酒赋诗,自比诗仙李太白,不过他的诗写得不怎么样,擅长的是行酒令,诸如律令、骰盘令、抛打令无不精通,且文辞雅丽,有捷才。另一位是河东术士柴岳明,时人称其为有唐以来第一阴阳家,认为贞观年间的袁天罡、李淳风与他相比,犹有不及,其青囊风水术据说应验如神,京中达官富户争相延请其卜地相宅。第三位却是湖州威武镖局的镖师云天镜,不但武艺极高,围棋也是不弱,有顾师言授三子的棋力。还有一位顾师言不认识,此人头戴毡笠,脚穿赤皮靴,身形高瘦,手大臂长,颇具异相,年龄约在五十开外。顾师言拱手道:“这位朋友是———”云天镜道:“顾公子,这位便是在下恩师尉迟玄先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郑颀、柴岳明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尉迟玄的大名。顾师言更是又惊又喜,深施一礼道:“今日得睹前辈风采,幸何如之!”尉迟玄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道:“顾公子乃海内才俊,‘江东孟尝’之名天下知闻,尉迟玄一介匹夫,何劳挂问!”一边的郑颀喜道:“尉迟先生是剑道大宗师,顾兄却是当今弈林第一高手,道虽不同,想必亦有相通之处,两位好生亲近亲近。”尉迟玄闻言哈哈大笑,声震屋瓦。顾师言摇头道:“惭愧,在下怎敢与尉迟前辈相提并论。”却听尉迟玄道:“这位公子说得是,世间技艺俱有相通之处,如能触类旁通,相互映发,当能更进一步。”
  奚僮来报阿罗陀回来了,说阿罗陀浑身是血。顾师言大惊,急忙奔去相看,却见阿罗陀左肩与右胸各插一柄弯月飞刀,手中镔铁棍只剩半截,似被利器削断。阿罗陀身中两刀,血流如注,却还能回到这里,一见顾师言,面露微笑,说了几句梵语,终于力竭,颓然倒地。云天镜上前割开阿罗陀皂袍,掌心内劲一吐,插在阿罗陀身上的两柄飞刀“呛啷”落地。云天镜出手如风,点了阿罗陀伤处的穴位,创口立即止血,又从怀中摸出一盒药粉,洒于刀伤处。
  这阿罗陀勇悍过人,只晕眩得片刻,便即醒转,又拗口倔牙地说着什么,见顾师言听不懂,就比手划脚,神色甚是焦急。术士柴岳明忽道:“他说在朝阳门发现一曾与他交过手的胡人,便追了下去。”阿罗陀连连点头,面露喜色,又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郑颀喜道:“柴神仙竟然懂得梵语,当真稀奇。”柴岳明微微一笑,接着道:“他说在西郊一波斯人的大庙里发现了一位女子的踪迹,或许便是顾公子要寻找的那位姑娘,他未及脱身,便遭到几个胡人围攻,追杀数里,若非得一高人相助,已然毙命于胡人飞刀之下。”顾师言使劲握了握阿罗陀的手,道:“阿罗陀,真难为你了,好好养伤吧。”
  众人回到厅堂,见尉迟玄独自一人在那自斟自饮,身外之事恍若不闻,顾师言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尉迟玄突然立起身来,顾师言只觉眼前一花,尉迟玄已到了廊下,身形一晃,飞身上了屋顶,听得他一声暴喝:“下去吧!”但听兵刃相击一声刺响,从屋顶掉下一柄短刀,被击落兵器的是谁?
  云天镜当即舞刀飞身上了屋顶,一招“夜战八方”护住全身,眼光一扫,沉沉夜色下只见恩师尉迟玄一人萧然独立,并没有敌人的踪影。云天镜叫道:“师父。”尉迟玄举目远望,好半晌才摇摇头,道:“此人身法之快当真匪夷所思。”说罢,飘然跃下,从顾师言手里接过那柄短刀细看,短刀没有任何花纹镂饰,刀身长不过一尺,刀尖处呈弧形翘起,与刀把之弧形相对,略作“S”形。尉迟玄左手两指捏住刀尖用力一掰,刀身整个弯转过来,却并不折断,手指一松,刀身又回复如前。尉迟玄赞叹道:“好刀!”顾师言问:“尉迟前辈方才与何人交手?”尉迟玄道:“此人一直在屋顶窥探,我本想迫他下地,岂料他身法怪异,一眨眼就消失了。其刀法虽不足惧,但如此诡秘的身手却是令人难以防范,顾公子要多加小心。”顾师言道:“阿罗陀说有一高人助他脱险,莫非便是此人?”云天镜道:“既然是友非敌,何必藏身屋顶?”
  去问阿罗陀,阿罗陀却说救他的那位高人未用任何兵器,至于身形外貌,阿罗陀是一脸茫然。顾师言道:“莫非是追杀阿罗陀的人一路跟踪至此?”郑颀大声道:“顾兄你真是糊涂,柴神仙在此,他屈指算一算,岂不胜过你的胡乱猜测!”
  柴岳明也不推辞,净了手,以大六壬占卜术推演一卦,道:“用爻安静,不生不克,此人非敌非友;变爻临寅卯之地,此人来自东方;财爻动,化为坤卦,此人在找寻一女子。”郑颀道:“这就奇了,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女子?既然非敌非友,那么就是找错人了。”柴岳明道:“卦象本来晦涩难明,各位记住山人今日之言,日后自然应验。”
  顾师言道:“那帮胡人踪迹既已被发现,定会转移它处,此时也别无它法,只有去那波斯人神庙察看,或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尉迟前辈、柴仙师、云师傅、郑颀兄,在下失陪了,要立即赶到那颉啜将军那里告知此事。”云天镜甚是仗义,道:“顾公子,如用得着云某,请明言。”说着,眼望乃师,意欲请师父一并相助,但尉迟玄神色澹然,不动声色。顾师言喜道:“有云师傅相助,在下求之不得。”
  尉迟玄手扶毡笠,道:“尉迟玄从天山北麓之碎叶城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是奉北庭都护府之命,追杀叛将朱邪元翼,因此不敢耽搁,莫怪。就此别过。”说罢一拱手,转身大步便行。顾师言微一凝神,抢上一步道:“尉迟前辈且慢走。”尉迟玄止步回身,问:“还有何事?”顾师言道:“在下前几日见过一个名叫朱邪长云的羯胡人,不知此人与前辈所言之朱邪元翼有无干系?”
  “朱邪长云?”尉迟玄浓眉一挑,双目熠熠有光,道:“此人便是朱邪元翼之长子,与其弟朱邪赤心并称‘瀚海双雄’,为其父左右臂。”顾师言道:“正是正是,那日在大散关外伏击温莫斯将军的胡人中就有一个叫朱邪赤心的,还有一个叫结藏。”尉迟玄点头道:“很好,他们都来了,朱邪元翼那老贼定也在此,原来老贼率众东来是为了除掉乌介可汗的两个儿子。”顾师言道:“他们还掳走了可汗之女乌介山萝,据说是要献与吐蕃论恐热,在下刚刚得知乌介山萝被他们藏在西郊波斯教神庙内。”话音刚落,尉迟玄已闪身出门,“事不宜迟,我先去了。”声音已在十余丈开外。云天镜忙道:“顾公子,我也先走一步。”迅即追出门去。
  顾师言当即备了马车前往右金吾将军府,那颉啜闻言,急召手下回鹘勇士,领金吾台所部三百禁军,火速赶赴西郊袄教神庙。当时长安城只有二处袄教寺院,一处在玄武门外,一处便在西郊,叫阿胡拉神庙。路上,那颉啜得知有尉迟玄相助,大喜过望,道:“尉迟玄肯出手,朱邪元翼父子三人死期不远矣!顾兄弟,当日害我父王虽是出于逸隐啜之奸计,但双手沾满我父王鲜血的却是朱邪元翼这老贼,现在更有我兄长之血仇,我与老贼不共戴天。”顾师言问:“据小弟所知,尉迟玄一向独往独来,当年武宗皇帝征召其入朝他都不答应,何以会听命于北庭都护府?”那颉啜道:“朱邪元翼原本是北庭节度使高仙芝部下骁将,奉令助我父王镇守天山南麓之龟兹、于阗二镇,三年前高仙芝暴病而亡,朱邪元翼随即叛逃吐蕃。高仙芝之死与朱邪元翼定有干系,而尉迟玄早年曾受知于高仙芝,自然要助北庭都护府擒杀朱邪元翼以报高仙芝知遇之恩了。”
  此时已是亥夜时分,长安全城宵禁,宽阔的大道上行人稀少,三百余匹战马夹道奔驰,好似巨雷隆隆滚过,过了亥时还敢在长安城纵马驰骋的只有六部禁军。出了西直门,此一路便无高大建筑,可放眼数里开外,却见前面有烟火映射,正是阿胡拉神庙方位。顾师言大惊:“神庙失火了!”众人催马疾驰,风驰电掣般赶到神庙前,果见神庙火焰熊熊,神庙主楼已然倒塌,似已燃烧多时,火气一逼,还可闻到焦臭味,想必有人死于这场大火。四周观火者如堵,却没人去救火,众禁军驱散观火的闲人,见火势方炽,只能望火兴叹。顾师言骑在马上四处寻看,却不见尉迟玄与云天镜二人,颇觉诧异。坍塌的神庙主楼前有数十名波斯胡人团团围坐,圈内盘坐一须发俱被火烧焦的老者,那老者已然不能独自盘坐,身后有二人扶持他坐直身子,老者双手被火烧得皮肉糜烂,指尖焦黑,仍努力以手势作火焰之形,口中呢喃诵念经文。良久良久,老者双手一垂,数十位波斯胡人一齐高呼:“大祭司归天,大祭司归天,长驻光明本尊座下,永脱尘世黑暗之苦。”沉沉夜空下,那神庙的废墟在熊熊火光下美丽非凡,神庙大门四周全是腾腾的火焰,而门框隔开的却是宁静无声的夜幕,仿佛一扇永脱尘世苦难之门。
  那颉啜等人为这庄严气氛所震慑,眼看着那一众波斯胡人抬着那老者遗体消失在黑暗里,竟没有上前问讯。顾师言道:“贼人行事老辣,竟一把火烧个干净,又不知他们将山萝藏到哪去了!”那颉啜道:“总算得知他们还未将山萝带出长安,不怕搜不到。”顾师言道:“尉迟玄前辈与其弟子云天镜先一步赶来了,为何不见他二人踪迹?莫非他们已然发现贼人行踪追下去了?”那颉啜当即命三百金吾禁军举火把四下搜索,却一无所获。顾师言道:“如此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搜寻,恐怕没有什么结果,不如先回去,多遣人手化作平民百姓于胡人聚居处暗察,长安胡人虽有数万之众,却不信朱邪元翼他们能不露蛛丝马迹。”那颉啜对顾师言是言听计从,即命禁军回城。大火渐渐熄灭,远远看去,教神庙已成一堆灰烬。众人策马回城,将到西直门,忽见前面先行的禁军鼓噪起来,有一彪人马拦路。那颉啜拍马向前,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拦禁军的道?
  拦路人马约有五十余人,兵强马壮、军容整肃,分明是神策军旗号,那颉啜认得当头一人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便执缰拱手道:“原来是蒋大人。”这蒋士澄略一还礼,神态颇为倨傲,道:“右金吾将军何以深夜率大队人马驰骋喧哗,惊扰了圣上可不是小事。”
  蒋士澄白面无须、声音尖细,分明是一太监。那颉啜职位虽居蒋士澄之上,但一来那颉啜是归顺的异族,再者左右神策军是六部禁军之首,由羽林卫一分为二组建而成的,是皇帝的嫡系禁军,而且唐王朝自玄宗后一直由宦官把持朝政,不要说宰相由宦官们指定,即使是谁做皇帝也是宦官说了算,当今皇帝宣宗若非得大太监左神策护军中尉马元贽之力,如何能以光王的身份继承大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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